《您不配哭泣》九八

1、。

　　她一直以为他们第一次相遇是在幽冥路上引魂桥旁，他独自站在桥头，望着桥下千丈碧水，红衫乌发，阴风一吹，发散衣摇，只留给她一个刺目的背影。
　　她的目光一下子落在他身上，忽然有点踟蹰。
　　路过的阴魂似乎很怕他，绕得远远的，连守在桥下的两个阴差都不敢抬头。

　　那是她第一次走引魂桥，身前身后望不到头的阴魂踉踉跄跄往前飘，每一个都垂着脑袋，木木然披头散发默不做声。她混在队伍当中，学着他们的样子飘飘荡荡往前行，竟然也没有谁来理她。
　　头顶闪电泛着冷冷的暗红，天上不绝于耳的阴雷炸开，不时掉下两三道阴火，在空中散开，密密麻麻的火花溅到那些死魂身上，惹来热热闹闹的惨叫。他们身上被灼出伤口，瞬间愈合，复又灼伤，反反复复似无穷尽，直到再也燃不出伤口才顺利过了桥。她鬼迷心窍地停下脚步，要抬手去接，身后的阴魂尽数穿过她的身体，通畅无阻继续往前。

　　“这是幽冥火雨。”他冷不防回头：“引魂桥上长年累月地落，用以荡涤阴魂，燃掉他们残留的生志，好清清白白过轮回。”
　　她没料到他会同自己说话，隔得远远的，他的目光一忽儿落在她脸上，有些空。
　　“可他们都已饮了忘川水。”
　　人人都说，饮了忘川水便可往生。

　　“饮尽忘川水，一了前尘事。”他的声音如漂浮在半空中的尘屑，空荡荡，清泠泠：“饮忘川水，只不过封闭意识以安顺过得引魂桥，不代表不存生志。”
　　他眼中似有深意：“求生是人的本能。”‘

　　这就是他们之所以被冥火灼伤却还不肯停下的道理么？她似懂非懂，伸手接住一朵冥火，轻轻一握，冷冷的蓝色火焰在她掌心熄灭。她低头去看时，手心一片冰凉，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是么？”她垂着头：“可我并不觉着痛。”
　　他遥遥将她望着，声音却寡淡得很：“你不是死魂。”
　　她眉心一跳，抬眼细细去看，才发现他长了一双上好的眼睛，眼廓流畅分明，到眼尾处略略向上一提，眼尾里含着浅浅笑意。犹如碎了一地的玉石。

　　她看得恍然，不知不觉行到桥头，眼看就要与他错身而过，他已背过了身。
　　引魂桥下原来没有路，处处都似万丈深渊，望不见底。那些阴魂麻木地下了桥，只在黑洞洞的空气里飘，地面上似乎有一层看不见的底，她却怕一脚踏空，万劫不复，是以不敢下桥，为难地瞅了一会儿，只是在桥头期期艾艾地看着。

　　守在两侧的阴差早早嗅到不同寻常气味，却碍于他与她说话，不敢贸然出手。这时见他似意兴阑珊，二人对视一眼，只犹豫了一瞬，衣上的四只白袖突然伸长，如闪电一般朝她薄颈缠来。
　　她抬起头，一声暴喝裹挟着冷风迎面而来：“何处来的生魂，也敢擅闯幽冥禁地！”
　　他没有回身。
　　她避也不避，只缓缓眨了眨眼，那四只白袖就在她鼻端前稳稳停住。

　　两个阴差尤想再动手，却发现白袖如冻结了一般，分毫未动。他们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只能梗着脖子喝骂：“何方妖孽！还不速速撤去妖法，跟我们去判官面前领罪！”
　　“妖法？”她咯咯笑了两声，后退半步，目光轻轻从阴差脸上扫过：“你们判官长得好看吗？若是好看我便随你们去瞧瞧。”
　　她原是认真说着，但尾音拖得过长，反显得漫不经心了。

　　两个阴差脸上乍冷乍热，也只剩一张嘴可以叫嚣：“兀那妖女，再胡言乱语对判官不敬，教你灰飞烟灭！”
　　呵，她不由笑出声，“他说得不错，幽冥果然无趣得紧。”

　　她低头把玩手上的蔻丹，轻轻抬起眼皮：“你们这些阴司的人个个乖僻古怪，我只说要看美人，何有不敬？莫非你们判官不堪入目，所以才怕人见到么？”她合了掌，又低低说道：“是了，看你们长得如此阴森可怖，想来你们上头的人只有更阴森可怖，不看也罢。”

　　两个阴差咬碎银牙，但见她已轻摔长袖，转身逆着迎面而来的阴魂原路而回。眼见她翩翩跹跹就要走远，两个阴差急得头上冒烟，却只是动弹不得。莫可若何之际，桥头男子忽然身形一动，轻轻拦住她的去路。
　　她皱眉看着横在面前的这一只手，这只手委实很白，指节分明，骨肉匀称，拇指上套着枚血玉扳指，两相映衬，晃得她眨了眨眼。

　　她慢慢地问他：“你这是要帮着他们对付我？”
　　两个阴差轻轻松了口气，却不防他轻笑一声，话一出口让人遍体生寒：“谁与你说冥界无趣？既然来了，怎么好空走一遭？”
　　她收住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又回身去看那两个阴差。不知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她掩嘴轻笑，扬手一指，显得有些为难：“但他们不喜欢我呆在这里，我也不好强人所难。”

　　“那却好办。”
　　“不……帝……”两个阴差只觉得遍体身寒，阴惨惨地哀求。
　　他仿若未闻，轻轻一抬手。不过是眨眼间，两人便灰飞烟灭，连颗灰尘也没留下。
　　周围的阴魂依然无知无觉往前行，只是避他更远了。

　　“有趣，有趣……”她合掌一笑。
　　他拂了拂袖角，目光对牢她，嘴角淡淡笑开：“可开怀了？”
　　她仰头打量他，他笑得极淡，红衫映衬下却分外妖娆，如花至荼蘼，教人窒息。

　　“你这便是杀人了？”她轻声问。
　　他抬手拨开掉落在她额上的冥火，动作轻柔若羽毛：“不错。”
　　“作甚么要杀他们？”她眼尾轻扫，拂开他的手。
　　“既然不合意，留住什么？”他说得理所当然，一点做戏成分也无。这般我行我素，好似天地间一条再自然不过的道理。

　　“原来是这样么？”她只觉得这话回味无穷。
　　“自然是这样。”他握住她的手，牵着她往桥头行去。
　　他神色淡淡，手上却温暖，将她手心冰凉尽数驱散。她只顾着冥思苦想，无知无觉地被他牵着不由自主向前行去。
　　她刚走出两步，突然了下来。见他回过头，她指向那些木然前行的阴魂，目光灼灼：“若是我说，他们也不合我的意呢？”

　　天上人间却再也没有如此安静的杀戮了，不过转瞬之间，引魂桥上清了个干干净净，所有阴魂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寂静无声地迅速消亡。
　　这一场杀戮来得莫名其妙，她却甜甜地合掌笑了。
　　他见她笑了，袖手望着她，缓声问道：“如此，可合了你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