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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翡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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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休衷直逼王都足下,然而她却不能像以往一样随意使用阴险战策。斐祠公主还没有走,可是安插在她身边的探子与陪滕都死了。
大穆从没有想过要牺牲这样一个公主,解休衷也没有想过。就像若是她的伯浊丢了,她会想尽办法去找回来;她护送扶忽来到回琉,就是想着有一天,她还会接她回来。
半个月前,她已经命人去九螭谷知会了七朔公子——她觉得再不直接跟他说,那人估计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了。既然陛下说他有抢亲的胆子,就让他做做好事,偷偷将扶忽带出来。
可是这场大战爆发时,解休衷还是没有等来七朔公子的消息。
… …
这场旷世大战的发动非常突然,本来依着双方这么蓄力的举动,莫约是要再拼上几次,多几次知己知彼,摩拳擦掌做足准备,再一决雌雄。
但是某日解大将军正在磨剑,突然跑进兵器房的一个小兵惊慌失措地大叫:“回琉攻来了!好多军队!他们是来真的!”
这时候还是丑时,天都没亮,除了岗哨,士兵们都睡得喷喷香,九都宿这回是真不按套路——解大将军怒了,当即踢翻了磨刀石,命人鸣钟。多亏平日解休衷的铁血手腕,不出半柱香,全部人马都已经待命,由于没有做足充分准备,解般让所有人都将五更营的“亢”秘药塞进牙缝。
解般身下战马长嘶,五更铁骑迅速散开,没有丝毫技巧地与敌军冲杀在一起。本来因为时间关系战线逼近的是大穆军营,此刻五更铁骑的骁勇凶狠立刻显现出来,十息时间已经把战线推回了几尺。
而本应该在后方指挥的九都宿,突然从军队中窜出,手中长戟就刺向了解般。
解般莫名其妙,剑都没拔,直接用剑鞘击偏了他的长戟:“九都宿!你有病啊?”
九都宿咬牙切齿:“扶忽是不是在你那里!”
解般挑眉,终于明白这家伙发疯的意思了,然而她却更深地皱了眉:“我安排的人,不都是被宿殿下弄死了吗?”
“你少废话!你是不是派过什么人把她掳走了?”
“我曾经传信给一个男人,我以为他会来。”解般用剑格开他的长戟,淡淡说,“但他是个懦夫。”
九都宿大吼:“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来?如果真是他呢?”
解般沉默了一会,忽然道:“你说的有道理,这还真有可能……”
九都宿眼睛都红了。
解大将军成名非常早,九都宿在她面前就像是后辈一样,破绽百出。
然而还没等解般制住他,回琉的后方突然燃起了火,随即一个侍卫纵马跑来,用回琉的乡音大声喊了什么,九都宿脸色腾然一变,立刻收手就驾马折回。
解般皱眉,忽然看向身边的侍卫:“他说了什么?”
侍卫恭谨低头:“似乎关乎公主。”
解般啧了一声,下令:“中骑冲锋,撕裂他们的战线,直抵王城!”
这场大战来得不明不白,此刻也不明不白。回琉的军士们都没有了指挥,茫然如无头苍蝇。相比较下大穆的五更铁骑倒还好一些,他们一上战场,除了特别调令,所作的只是杀杀杀。
与此同时,双方的将领一前一后追赶到了王城内部,在王都中最高的楼台上,站着长裳飘扬的女孩,下面排列着森严的兵马。
解般不由自主勒了马,拨开了揭面盔,仰头看上去,大喝了一声:“扶忽!”
这座高楼背着风,这声音很快震动了屋檐的风铃,在这叮铃作响的铃声中,一个声音穿插进来:“斐祠公主殿下,请您跟下面人说吧,您愿意下嫁本王,并求解大人暂且退兵。”
九都宿面色变得难看无比:“王兄!”
跟随解般冲锋进来的侍卫奉上弓箭:“大将军,可需要这个?”
解般没有看他:“九都坤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不然我早就一箭射死他了。”
“那现在……是否要退兵?”
“不能退,否则会被困死在这里,前功尽弃。”
战火硝烟中高高伫立着绝世的美人,她长衣临世,温润如翡,似乎是有些畏惧高楼,往后退了退,神情像是瓷器,一碰就碎。
大王子九都坤又道:“公主殿下不愿意吗?只是换个王妃名头而已,殿下实在是太过倔强……”
“休衷不能退兵。”
大王子一愣:“什么?”
扶忽嗓音温软:“休衷不能退……她是大穆的将军。”
大王子大笑起来:“殿下别光想着她了,现在还是想想您自己吧!”
“我不能嫁给你。”
“哦?这又是为什么?为了我那个弟弟?哈哈哈!”
“我是大穆的公主,我姓虞,我一辈子都姓虞。有人说,我明白这一点就够了。”
… …
“你说的那个懦夫,他会来么?”楼下的九都宿的嘴唇在颤抖,他死死盯着那个在战火硝烟中飘摇的身影,纤细,就像一株青昙。
“应该……会吧。”
大穆的镇国大将军与回琉的四王子,此刻竟都在期待着一个不认识的人,能够在这一刻出现,手持七片朔叶,救下高楼上的公主。
走投无路之时,就算是懦夫,也是被人期待的。
… …
“很多时候我都不懂你们,这片土地生出了我们,我们却要以这种决绝的方式再回到土里。有人说战事是恶鬼,但是我看不到,你们能看到这个鬼吗?我在十六年内度过了很多场烽火连绵,看到的只有人。很多人死去了,又有很多人被生下来,慢慢长大,然后死在我们脚下的每一个角落。”
“我爱我曾经住的那个古寺,那里的佛都不会说话,安安静静地坐着,很久很久,都没有吵过架。我看见在他们面前跪过很多人,有痛苦的伤心的,也有快乐的高兴的,他们也没有打架,都在说话,说着说着,轻松了,就走了。”
“这个世间多好啊,你们有感受过阳光的焦味吗?有看过一棵树是怎么长出年轮的吗?有听过放生池里乌龟划水的声音吗?你们什么都不懂,为什么反而说我不懂你们?为什么你们心中总是有那么多的恨,你们不爱这个世间吗?还是……不爱你们自己?”
小公主在轻软地说话,这座高楼将一切声音放大再放大,然而传到这乱世中人的耳朵里,还是那么那么的温柔。
温柔得令人沉醉。
“有人要我记住,我姓虞,一辈子都是。所以你们篡改不了我的姓氏,就像你们改变不了我想要的那个结局。”
她的面容一如既往的恬静,注视着这个她曾经停驻过十六年的世间,然后向前走去。
“我不后悔我生在穆戍,也不后悔我死在回琉。”
她摔了下来,最终跌到黄土地一声闷响,粉身碎骨。
绝世的翡翠终究裂了满地,动人心魄的翠色,流出了嫣红的血。
苍天之下,解休衷的神色一瞬间怆然。
九都宿在剧烈颤抖中爬上去抱住她,他伸出手,用牙咬下了皮套甩在一边,努力想把妻子的头骨拼完整,可是鲜血流了他满手。良久良久后,他忽然喘着气松懈了下来,肩膀也塌下来,缓慢举起沾满热腾腾鲜血的手,用力捂住脸,放声嘶吼。
她最终死在了她丈夫的怀里,支零破碎,又那么安静。
就像一朵花,含苞,绽放,凋零,不在她枯萎的季节,却将整个季节都渲染上美丽。
大穆始帝六年,斐祠公主虞扶忽,于回琉王城,薨逝。
… …
王城在罕见的冰封中度过了一炷香,城外兵马厮杀惨烈,城内寂静如雪。
最终解休衷拔出了自己的剑,挥向了九都宿。九都宿手中的长戟僵硬地应了几下,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那柄剑最终刺入了九都宿的身体,解休衷冷冷地看着他,九都宿也在看着她,他从上而下看了解休衷的精铁面盔,深黑戎甲,玄色衣摆,然后垂下了眼睛,手中长戟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解休衷也低头,看见长戟溅起的一捧沙尘,突然扯动嘴角笑了笑。
她松开了手,将伯浊就留在了九都宿的胸口,然后就这么转身大步离开:“若是你能撑过来,把降书、九都坤的人头和我的剑都放在王都门口;若是真的觉得活不下去……”
解休衷停了一下,才低低道:“本将军会亲自去取。”
九都宿忍着剧痛,慢慢软倒在战场上,他不敢去拔剑,名剑伯浊暗藏的血槽犀利无比,若是解休衷刚才抽剑,他或许当场就会死在这个地方。
他努力抬眼,想看清那个扯下披风裹住扶忽,抱起她越走越远的黑色身影,然而日光太亮,他觉得自己眼睛慢慢花了。
世界都花了。
… …
世上总有非常多的遗憾与悔恨,这是无可避免的,因为那些事情都发生在过去,你改变不了过去的自己,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
解休衷已经做了她能做的一切,带与七朔公子的口信也成功带到了,甚至还让信使留下了九螭谷来回琉的图纸,只是她忽略了一点。
七朔公子不会轻功,连年战乱,除了军队,已经没有哪个地方有好马了。云容只能买了一匹脚力好的骡子,只是这可怜的畜生因为贪嘴几株地里的米粮,陷入了农汉们放置的捕兽夹,跛了腿,再也走不动路。云容徒步走出了那个山村,又赶了几天的路,才到集市上买到了一只老驴,这是那里最后一只用来驮东西的牲畜,其余的只剩下了猪羊。
他也努力过,非常努力。
他曾经那么努力想赶去回琉的王都。
可是他最终来晚了。
七朔公子狼狈地跨入回琉王城的时候,步履蹒跚。这时候的王城已经安静了下来,街上没有什么人,外面也没有大军,只有城门口堆着焚烧的尸体,硝烟的味道已经淡了。
每家每户都挂着白色的幡,每一家也许都有死在战场的家人,除此之外,还系上了几条绣着金色纹路的缟素,这是代表王室中有人逝世了。
“王室有这么多人死了啊……”
“死的人太多了。”
“女眷也有卒的吗?”
“宿王妃都死了,喏,就从优昙楼上摔下来的,听说是个难得的美人,自古红颜多薄命,这还真有点道理。”
“来年的优昙楼,又要被文人们贴上赞奉王妃贞烈的诗篇了……诶你个讨饭的不要随便拽人家的白幡啊!你干吗啊?你……”
朔叶飘散在空中。
解休衷班师回朝,才离开王都不远,就接到了留守在王都的下属密信。看完后她烧了纸条,不喜不怒,只是看向了身旁的一只铜箱,里面是一只僧鞋。
“动辄血洗王都,又如何呢?来晚了,错过了,就是一生的事情。”
无论是大穆还是回琉的史册上面,都没有记载一场浩劫。这场被江湖上“七朔阎”制造出来的血腥之气被史官们用墨笔压住了,匆匆归于战乱后的小屠杀。
而最终这场灾祸是怎么结束的,七朔公子又去了哪里,再没人知晓,江湖上也再没有出现七朔公子云容这个人,他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从未出现过。
有秘史记载,二十七年后,大穆的一字并肩王,授王解休衷找到了七朔公子,就在九螭谷的地牢。
九螭谷不满意这位谷主很久了,最终勾连外人,在他走向斐祠公主的灵柩时被他们擒获,死伤十几位高人后,割断了他的手筋,硬拖着离开了王都。
“真是愚蠢啊……为了一个美貌的女孩将自己作践成这样,世上难到没有女人了么?真愚蠢!”
“谁说不是呢?唉,难过美人关的男人,都不成大器……”
“依我看,那什么斐祠公主死得好!漂亮胚子的,除了诱惑男人,还有什么用?”
所有人都在指责,嘲笑,讽刺,恶骂,洪水一般袭来。
愚蠢,愚蠢,愚蠢!
云容仰着脖子,流着泪,翕动嘴唇:“我没有……”
他的声音那么微弱,那么轻,被湮灭在那无数的嘲讽中。
“我没有错!”云容咆哮,泪如雨下,狰狞地望着世间,“为什么是我错了?我曾经……承诺给她想要的一切,绝不允许有人毁掉她!可是……你们!你们,就不觉得残忍么?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碎裂……你们难道不会心痛吗?”
他状若癫狂,嗓音压抑在喉咙间,变作了哀戚的呜咽。
也许解休衷说的是对的,他是个懦夫。
事到如今,竟然都不敢说一句“因为我爱她,所以我要杀了你们”。
被关在阴暗的地牢中长达二十多年后,解休衷找到了他,看到云容的时候,他已经不是那个容姿翩翩的七朔公子了。那飘逸的长发乱糟糟披着,周身肮脏凌乱,干瘦如柴,眼窝深陷,额头上都是沟壑。
解休衷没有跟他说一句话,只是将一只鞋子扔给了他。
当看到这只鞋的那一刻,这个行就将木的老男人才恢复了一点神智。他双手发颤地抢过那只鞋,放在脸上摩挲,像是他在地牢苦捱的二十多年,仅仅是为了这只鞋。
“你为什么不叫云容容?”
他们的相遇猝不及防。
“云云容你的鞋掉了……”
他们的离别措手不及。
解休衷从地牢中出来,看向了颤颤巍巍走出来的那个男人,忽然问道:“扶忽生前曾经给大穆的裴丞相说了一句话,让他想了一辈子,你知道是什么吗?”
云容干哑地笑起来,声音如同砂纸:“我不知道呐……”他忽然露出追忆的笑容,“也许,也许她说的是……你的名字,为什么不是两个字?哈哈哈哈哈!”
云容痀偻着背,将那只鞋贴在心口上,挪动脚步,慢慢走出了很远很远。二十年过去,九螭谷已经没落了,他曾经杀光了这里的顶梁柱,树倒猢狲散,现在这里,破破烂烂,什么都没有,只留下了漫山遍野的朔花,嫩绿的朔叶飘散在空中。
他的手腕用力,像是要将那只僧鞋嵌入自己的心脏,融在血液中,彼此不再分开。
解休衷在原地看着他,这个老男人最终走得越来越远,像是一头疲惫的老马,走向了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