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6、蜕变 ...
-
九螭谷,七朔公子,云容。
这个流传在茶馆说书先生嘴里的名字总是孤独无比,似乎他每一次的出现都是为了历史上著名的千古红颜斐祠公主。很多喝茶的客人都觉得七朔与扶忽之间的故事,要比裴丞相或者是宿殿下的好听很多,因为这才像是一段浪漫而凄哀的爱情。
只是无论是正史还是野史,论及斐祠公主时,大多提到的是朝堂之人,七朔公子像是被史官们刻意遗忘一般,在史书中找不到他的一丝痕迹,倒像是民间杜撰的臆想。
唯独在一册甚为偏颇的小史《回琉饯久山安否》中,含糊其辞地记述了这样一段话:“帝姬斐祠赴回琉,宿王问曰,是否匆匆,未尝及履?斐祠回,否,故人来,记还之。”
这也是一个无法将七朔公子的存在抹去的地方,斐祠公主的装束非常有特点,惯常着烟青色长裳,且穿的鞋子左右并不相同。当年她抵达回琉,迎接她的丈夫还贴心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太过匆忙将鞋子都穿错了?公主只是说,不是啊,这是老朋友的,等他来找我,我要记得还。
至于最终还没还,史书中再无记载。
江湖中的故事大多都是口口相传,并无演义本子记述。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七朔公子在众人口中绝对是个武林魔头一般的存在,杀父弑亲,荼毒生灵,指间夹一片沾血朔叶,却不知已取了几人性命。
无人再提起他的过去,仿佛他十三岁之前,在古寺中的那段安然光阴并不存在。
也无人知道,十三岁的云容进入九螭谷,究竟是进了碧落还是黄泉。
在云容的想象中,他的父亲温和母亲柔婉,他们一定非常恩爱,才会因为丢失了他这个幺子而苦苦寻找十年。然而当他跟随父亲抵达九螭谷时,数十个兄弟姐妹都穿着牛皮制的糙衣,握着各式各样的寒铁兵器,冷冰冰看着他,半丝温情都无。那一刻他只本能觉得面对着目露凶光的饿狼猛虎,他们杀死猎物不是饥饿,而是为了炫耀。
他胆怯地摸了摸自己刚长出来不久的一茬头发,肩膀缩了一下,脚步轻轻往后挪了挪。
“这里是你以后要住的地方。”父亲拍了拍他的后背,示意他上前,“跟你的亲人们打声招呼。”
云容怯生生地拽了拽父亲的衣角:“可是我想……我想先见见母亲……”
他的父亲露出一种很遗憾的表情:“我的孩子,我不知道你的母亲究竟是谁,我的身边有太多女人,也许她们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生过几个孩子。”
云容倔强地说:“不可能,哪里有母亲不认识自己的孩子呢?我要见母亲!”
他的父亲挑眉笑了笑,忽然蹲下身向那些高矮不一的孩子们指了指:“你说得也有些道理,但是我不想让我的孩子和我的女人有太多接触。或许你杀死一个,我就帮你找母亲……初来乍到,你可以不选最强壮的,那个小妹妹怎么样?她可比你还小两三岁。”
云容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个穿得乱七八糟的脏女孩正坐在石头上,小手紧握着几块废弃的铁块,警惕地看着他——他心中忽然一痛,那个小女孩让他想起来虞扶忽,她们似乎同岁,然而扶忽永远都只会呆呆地看着别人,静悄悄的,美得像幅工笔图。
云容说:“我做不到。”
他的父亲常常在笑,这一回也在笑,只是背着月光的时候,这笑容也像是在夜色中结了一层薄薄的霜:“是吗?真好,那我就要走了,跟父亲说声再见吧。”
云容惶恐地几天都不敢合眼。
怎么能杀死自己的亲人呢?这根本……根本就是离经叛道无视伦理的事情!十三岁的云容满脑子都是佛经理法,他无法接受杀人,杀鸡都不敢,他吃素了十三年。他每天做的就是躲在自己的石头下面,抱紧了自己,祈求没有兄弟找上他,一遍遍念着静心的经文。
每次父亲前来查巡,是他唯一出现的时候,那也是他唯一离开的机会,每逢此时,他都会扑上去苦苦哀求父亲将他带走,哭求父亲送他回古寺,将他送回去,送回到那个女孩身边……
他多想在那个女孩身边,那个呆呆的,软糯的,不明白一切的女孩。
在她身边,就是睡觉,也能闻到漫天的芬芳。
九螭谷的这个地方,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少女,他们非常谨慎,除了年轻气盛时结下的私仇,并不会有人无缘无故与他人决斗,大多都在勤奋地苦练。
云容日日夜夜躲在石头后面,这个地方晒不到阳光,却令他稍稍心安,无论石头前面的石地有多少兄弟姐妹决斗过,血都不会溅到他身上。
他在阴暗处发抖。
真可怕,这个世间,太可怕了。
云容忽然落下泪来,滴在地上,很快没了痕迹,跟他兄弟姐妹的流出的血一样,不论流淌的是什么颜色,黄土地还是黄土地。
生生死死,增增减减,我们,都太过渺小了。
那个他称作父亲的人偶尔也会指点他们,轮到他时,即便他连最弱小的妹妹都打不过,父亲的眼瞳中依旧没有露出一丝失望。他总是笑着,无喜无悲,蹲下身给他拍去衣服上的落叶,然后牵着他的手,走到一把垂下来的朔花前,像无数个慈爱会讲道理的父亲一样,掐取了一片朔叶递给他:“我的孩子,九螭谷有草木两千多种,朔叶是其中最柔软的草叶之一,轻轻掐它的叶片,就会感受有汁水冒出来。按理说,没有人愿意将它作为自己的兵器,毕竟无论是锐利的松针叶还是有毒的仙糜花,都比这要好用百倍……但是,你瞧。”
他又重新择了一片朔叶,手腕轻轻一动,这轻飘飘软绵绵的朔叶瞬间打落了一朵朔花,快得迅速无比,在云容的眼中只留下了一道残影。
父亲捡起了那朵朔花,放在了他手上,拍了拍:“最弱的东西,也可能是最强的东西,最亲近的东西,也许就是最危险的东西。”
云容捏着一朵花一片叶,低头站了很长时间,直到父亲站起来转身离去,他还在那里站着。
年复一年,所有的朔树都秃了枝头,连朔花都只剩下了孤零零的花蕊。云容不知道自己练了多少次,他所栖居的石头后面,地上已经是厚厚一层腐烂的朔叶,这块巨石上面,也尽是被切出坑坑洼洼的痕迹。
他曾经问过别人:“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呢?”
有人回答他:“能走出这里的,只能有一个。”
云容轻轻掐了一片刚长出来的鲜嫩朔叶,看向了一起互相生活了几年的血亲们。他们每个人都是那么鲜活,是人最好的年纪,就像朔树含苞待放的花。
与其杀死兄弟姐妹,不如杀死……父亲吧!
这个想法一旦浮出,就像是生了根一样,牢牢占据着他的脑海,一天天,渐渐成熟,长成了参天大树。
云容十八岁的时候,父亲按照惯例再一次来到了这个地方。这时候的云容再不是几年前那个初来乍到的小和尚,他的长发铺背,身材挺拔,在谷中采集着朔叶,初现风华。
七片朔叶,他计算了无数遍,只需要七片柔软无比的朔叶,就可以杀死已生华发的父亲。
他在心中演练了无数遍,就像是每一个江湖中儿郎都有过的梦想,砍倒了魔头,然后扬起自己手中的绝世兵器,向被魔头奴役着正不敢置信的同胞们大喝一声:“我们不用自相残杀了!我们自由了!”随之而来的是欢呼和拥抱。
但是真的杀死云蛟的这一刹那,云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竟有些不知所措,手里捏着的朔叶都挤出了汁水,身上脸上都是脏兮兮黏糊糊的,他看了看死不瞑目的云蛟,又猛地转身看了看僵立的兄弟姐妹们,扬起了嘴角,努力平复着呼吸,像个等待表扬的孩子。
这一刻整个九螭谷都安静了,连虫鸣的声音都消失地一干二净,正在云容觉得已经漫长得过了一生的时候,忽然最大的兄长举起斧头高喝一声:“他杀死了父亲,他是谷主了!谁杀了他,谁杀了他——谁就是新谷主!!”
下一刻的九螭谷暴.动了,数不清的兄弟姐妹像是蝗虫过境一般扑向他,每个人都疯狂大吼着,露出鲜红的肉龈与惨白的牙齿,眼珠像是要爆裂出眼眶,粗制滥造的兵器一起狂风骤雨地砍向他,像是灭天的神雷。
云容愣住了。
突然间他突然觉得自己真是糊涂了……
为什么要先杀死父亲?他应该先杀死的……难道不是这群野兽吗?
他仰头清笑了一声,原来的自己,曾经的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啊?真是太可笑了,太可笑!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笑的自己呢?
没有等头脑反应过来,他的手指几乎是瞬间挥动。
朔叶猛地崩开飞射,他闭上了眼睛,在这冲天的喊杀声中,感受到滚烫的鲜血一遍又一遍溅上自己的眼皮。
九螭谷这个地方偏僻,四周都环绕着迷阵机关。云容跪在大滩的鲜血中,茫然四顾,他出不去,此刻冬日还未过去,林中没有果子昆虫充饥。他饿了很久,慢慢俯下身子,颤抖地张开口,咬住了一个人的僵硬的脖子。
当九螭谷的护法们察觉到谷主几日未出时,才迟疑赶来,望见的只是一个少年浑身血污,看着他们,喉间吞咽着什么,眼瞳像是铺天盖地的大雪,苍苍莽莽,无边无际。
沉默很久,护法们都跪了下来,朝他抱拳行礼:“谷主!”
九螭谷终于出现了新的谷主,传言他只用了七片朔叶杀死了一代枭雄云蛟,此后他再杀人,从来没用过超过七片朔叶,世人便借此称之为:七朔公子。
有热血儿郎钦佩他的胆识武功,有怀春少女向往他的清雅风姿,也有人提着兵器来到九螭谷,叫嚣着,要代表天下严惩他这个冷血无情的魔头。
七朔公子轻描淡写地杀了那个人,却在酒醉之时,记起了那个人大吼着,怒骂着,说他不得好死,说他天理难容。
“怎么会这样……我怎么会是魔头?我杀了魔头,我是英雄,是大侠啊……我才不是……我才不是……”
他笑着,眼泪却流了下来。
每个江湖儿女都有着一个豪杰的梦,他们坚持了这个梦,却因为众生之间的汹涌恶意,变成了魔头。
即便他的心中,还是那个在古寺里的小和尚。
此刻的七朔公子日夜酩酊大醉,离他见到斐祠公主,还有六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