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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日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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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这段时间,大穆编纂《始帝起居注》的史官们很苦恼。
起居注这个东西,自古以来就是一个揭露史实的东西,只要是关于皇帝,不管是吃喝拉撒睡,还是行动坐卧走,就算半夜起来上了趟茅房,也要忠实记录,留作后人参照的典籍。
在宫中议事的部分自然是非常好记的,但是一旦穆帝他便服出了宫门,史官们就很难过了,这个难过的原因就是因为解大人与陛下的默契太高,两个人不常说话,基本用面部表情交流。
这就根本写不出几个字,全篇就跟敷衍的流水账一样,接连半个月,起居注上面都是“解卿顿足见帝,二人会心,默。”
这看得史官头头都掀桌了:“默个屁啊!陛下他在想什么?解大人又在想什么?你们看不出来,难道还找不出来吗!”
史官们恍然大悟,集体去跑去解大人府上,偷了她日常随记册子。
自从解般开始定期造访隔壁,的确有个随记的册子,内容还很丰富。
史官们将册子偷到了府外,摩拳擦掌开始翻看。
“五月初二
大清早的,老子就听见很多人都在窃窃私语,声音非常心惊胆战:“就这么将兵器库放在解大人隔壁,感觉就像一堆爆竹放在火星子旁边一样不靠谱啊……”
不关我事,睡觉。
午后,虞兄邀我去他府上,唔,一百二十多把铁家伙向我招手。我很高兴,试了一个下午,连经过的仆役都赞我耍的虎虎生威,就是虞兄脸色有些不好。
哦对,我砸到他的脚了。
五月初四
家里厨娘聂氏不知怎么又闹脾气。
府中人不多,这个厨娘应是用惯了的,居然总是敢以下犯上,动不动就跑过来跟我说话,叨念着:“小解宫里来人都说你变成疯子了,可怎么送回来的是个傻子呢……”
我想打她。
但看她居然主持了府中的中馈,我突然冒出了个想法,难道她身兼二职,同时还是府中的女主人?可如果她是府主人,老子又是谁?
一山不容二虎,是时候想个法子撵走她。
还有她儿子,那应该不是我的。
五月初七
虞兄开了个茶话会,我接了帖子。
他问我对于皇室有什么印象,我说唯一有印象的是皇帝他母亲。
说实话,那女人很聪明,而且那个年纪居然还没有发福,如果有空我一定要虚心讨教。因为我的年纪也很大了,我怕胖了后穿不上最好看的那件铠甲。
当然我不可能当众说这种话,我也很聪明。
但谁知道呢。
五月十二
这天有集市,约了虞兄去逛街。
去茶馆子里听见有人说书,说的似乎是什么大将军,剧情很生动,听得人义愤填膺——这个大将军好坏啊,坏到公鸡都下蛋了!但是我突然摔了一张桌子,然后迅速拔剑横在说书人的脖子前,厉声道:“说就好好说,不要搞子虚乌有!谁都知道这是征泽大将军的事,为何还要故意扭曲事实,报上一个‘某位大将军’的名号?”
客官们都跑了,瓜子茶水洒了一地,说书人脸色惨白:“这位大人,小的就是一说书的,这事儿只是随便编编……唉唉别杀我,您是……请问您贵姓啊?”
我怒道:“你竟不认识本将军?那好,先断了你手脚,让你去衙门问问老子是谁!”
说书人哭丧着脸:“朱大人……”
什么朱大人?我莫名其妙摸了摸脸。
哦,我还戴着的是一张集市上买的猪面具。
我刚想把面具掀开,身后的一位戴着狗面具的公子哥儿就压着了我的手,我刚想反手一刀劈开他的面具,公子哥儿出了声:“休衷,去那边吃茶点吧。”
我手中长刃卡在了他面具上,咔嚓一声响,啊我想起来了,这是虞兄。
于是我就跟虞兄去吃茶点了。
吃完后,虞兄问我:“你刚刚怎么去吓唬说书人?那种人混口饭吃也不容易。”
我啃着糯米团,想了想,说:“有点忘,是不是他鄙视我面具难看?”
虞兄默然,半晌拿布巾擦我沾肉汁的手。
我觉得甚是,下次不要买什么猪狗的面具了,要买就要买点大气的。
譬如猪八戒和哮天犬。
五月十三
我不小心将虞兄给埋了。
这绝非故意,只是昨日上街,听路人说起皇城风月之地负扇坊里出了个花魁,莞尔一笑花落帝都,老子就想跟她比一下肩,看谁落的花多。
虞兄府里有一大片湖,临湖有一大片金樱子林。我脱去黑貂披风,踏上湖面,足下风惊云谢,随即抬起的手猛地落下,成片成片的金樱子轰然震落。
我很满意。
但直到晚饭都没等来虞兄,自己家的厨娘已经出走了,我只好饿着肚子。最终在金樱子林外面,见到一个大刺球披荆斩棘慢慢出来。
金樱子多刺,我愣了半晌,才发觉那个大刺球是一个人。
然后我就跑了,因为认出那个人就是虞兄。
我觉得自己要隐姓埋名了。
于是出府的时候抬头看了看上面偌大的“鱼府”牌匾,心里暗下了决定,回去就将自己家门口上面的都统府的牌子给卸了。
改成猫府。
五月十九
我拿了些据说是皇帝赏赐的东西,然后去鱼府看望虞兄。
因为好饿,我有点后悔赶走厨娘了,她只给我留了二十个饭团子,不抗饿。
刚出门,就看见外面放了几个纸包,肉酱饼的味道。
我放下手里的东西,直接坐在了门边,然后开始拆纸包,这个包法很熟悉,十二个角,拆三个,翻两个,就能露出饼子,于是我晓得这是虞兄送来的。
他是个好人。
我坐在门边啃完了饼子,等消了食,拿起那些准备送给他的东西,也默不作声放在了鱼府外面,嗯,皇帝赏赐的东西换几个饼子,感觉虞兄还是赚了。
我也是个好人。
五月甘二
路上遇到了刺客,杀掉七个,剩一个跪地献给我银子,求老子放过他。
我收了银子,然后砍了他半边身子。
等我收剑回头,发现虞兄站在我身后,手里还有一个手抓饼纸包。
唔,好像这里不能随便杀人,刚才不小心手快了……我踢了一下脚边的尸首,负手走远了几步,抬头望天,摆上一副“事不关己”的脸色。
虞兄没说什么,也没带我去衙门,只是过来将纸包递给我。等我拆开吃的时候,他忽然轻声问道:“如果有那么一天,你也会这么杀我么?”
我满嘴饼子,奇怪地看着他,觉得他莫名其妙,神经病。
我想我不会杀死他的,不管他是谁。
因为我记住他了。
我很难记住一个人。
五月甘四
虞兄很有学问,我觉得很烦,因此这样就经常显得我很没有学问。
譬如他习惯改我的错别字……老子真觉得自己已经很多年没写过错字了!
横竖撇点捺折错一点点有什么关系啊?孑孓子这个三个字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他故意的。
掰断了他十支笔埋在了金樱子林里,今晚他别想再写字了。
哼。
五月甘五
这东西被虞兄看到了。
不写了。”
史官们面面相觑,嗯,爆料很多,但是……这种东西如何美化才能记述在史册上呢?
难度有点大。
正在史官们苦思冥想时,突然有一个小史官叫道:“别忙着想,这册子还没完!”
另一个史官愣了:“不是说不写了吗?”
小史官翻过了两页,示意同僚们都过来看。
“五月甘八
前日虞兄问我这东西写的可都是真的,我没理他,转身就走。
走到一半,忽然顿悟——我为什么要在这东西里写真话?
于是我又开始写了。
这下不怕他再拿去看。
五月甘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史官们沉默,最后年纪最大的那个咳了一声,道:“这个就从五月甘九这天记起吧,这个不用修饰什么,就很上得了台面,很鼓舞后人。”
众史官深以为然。
… …
在史官们奋笔疾书时,解般正在喝酒。
失忆前她非烈酒不饮,然而这时却觉得烧刀子辣喉咙,倒是选了醇一些的米酒,膝上摊着一本兵书,旁边靠着半出鞘的伯浊剑。
如镜般的剑面上人影一闪,解般低眸看了一眼,不以为意:“虞兄。”
虞授衣将拿来的鸡蛋羹微微舀了一勺给她,解般一口下去差点啃碎勺子,不耐烦夺过鸡蛋羹,直接仰头灌了下去,然后将碗顿在桌上,叹道:“好酒!”
虞授衣做了个手势,立刻有人拿来蜂水,他向前倾着身子,慢慢喂给了解般。解般喝了几口,清醒了些,闭了闭眼又睁开,一副半困不困的样子:“今夜月光很亮。”
虞授衣沉默了一下,说:“快到中午了,想吃点什么?”
解般不想吃东西,她手痒。
就算多年征战的记忆消失,她还有一种本能,就是驰骋沙场,这就像放养多年的鹰无法再回到安居的笼子里,否则就算抠烂爪子,也要再次展翅。
也许曾经的解副都统还有那一套枷锁,知道压抑,知道逢迎,但这时的解休衷,心中只有最为广阔的黄天厚土。可惜当今局势稳定,大穆的帝王真的如她册子里写的励精图治,她没有理由也没有兵马来反叛,能做的,也只有漫漫长叹。
“恨不生于乱世。”
“你生在乱世,也经过了乱世。”
“是么?”解般说,“可是我忘了。”
虞授衣近来心情是真的好,尤其是看了她写的册子,连早朝都和颜悦色三分。
听了她的话,虞授衣轻轻一笑,俯身梳理她散落的长发:“休衷,就算不逢乱世,也会有沙场争锋。只要你想要,就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