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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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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同看着赩翼苍鸆的背影思考,这人到底想干嘛。
玄同枯坐着,大约性格的缘故,兼之相貌加持,即便闲着发呆,也有人觉得他是在觉悟什么深刻的人生哲理,长发垂落遮挡额前,双眼微阖,淡薄无血色的双唇轻抿着,仿佛一字千金,懒怠与任何人进行交流。
此时此刻,若再有秋风飒飒,吹动红叶翩然起落,那旷野中无边萧索的寂寞,想必赏心悦目之余更加触动心弦,继而令人不知所云的感慨起来。
秋高气爽,北雁南飞,不如一舞剑器以抒胸怀,又或者烹一壶好茶,坐在亭下消磨半日光阴。
支颐而困,玄同不怎么满意现在的状态,但他如果不这么做,赩翼苍鸆必定出现在面前,苦口婆心,用尽一切方法,让他接受那枚所谓的王戒。
接连数日,赩翼苍鸆持之以恒,试图令玄同打消对权利发自内心的抵触,他喋喋不休,设计数种玄同称王后关于红冕边城、红冕与苦境、红冕与森狱的美好前景,玄同继续推却,然而固执的人都是相似的,当初以夺舍为目标的赩翼苍鸆唯独在这一点上颇有建树,无论玄同摆出怎样冷漠不耐的面孔,他皆能无视并不以为意,玄同看看他,再看看王戒,无奈的几乎要头疼。
按照剧情走向,原本志在权位的赩翼苍鸆能有如此大的改变,唯一的解释是在夺舍过程中‘受到自己影响,融入了自己的感情’,于是唤醒了‘遗忘在过去的感性与善知’,也许吧,虽然他对此丝毫没有印象,玄同对红冕一无所知,不了解对方原本三观如何,但一个人的心志不应轻易被左右,据阎王描述,红冕七元是自地狱爬回人间的魔鬼,玄同想,那他算是给鬼缠上了吗,人死后三魂七魄烟消云散,能够化身为鬼的,想必怨念深重,赩翼苍鸆在阳光下有影子,他会说会笑会打架,甚至还会伤感喟叹,情感丰富满溢,怎么看都比一脸生无可恋的自己要生机勃勃许多。
枫叶亭清幽美丽,他喜爱这四时不落的红叶,记忆牵续中,是不能抛却的哀思,他身边伴着的是剑,似乎余生也将以剑为伴,人的感情太过沉重,在意也好,随缘也罢,无处不是身不由己,不如将心关闸落锁,求一方孤独中的宁静。
玄同想,等手头的事情解决,便在此间筑起房屋隐居……
哗啦一声响,一尾小鱼被扔上岸,溅起的水花扑在身上脸上,随后是嘻嘻哈哈的笑声。
枫叶亭地处偏僻,这一日却来了几个小孩子,在旁边的溪水里捉鱼玩耍,苍鸆本与他坐在一处,无论说什么玄同皆当耳边风,后来索性装睡,身边果然渐渐安静下去,待他再睁开眼,发现那人挽起袖子,坐在水边的石头上同那几个顽童闹在一处。
玄同抹去脸上湿漉漉的痕迹,将鱼儿丢回水里,淡淡道了句,无聊。
赩翼苍鸆闷笑,他记得自己小时候很乖,因为要帮家里做事,很少有外出玩耍的机会,看到一群孩子热火朝天的嬉笑打闹着,虽然聒噪,倒也有趣。
苍鸆站起身,玄同已经走开了,溪流蜿蜒,地势略低的地方水流平缓,岸上散乱无数雪白沉青的碎石,玄同站在岸边,忽然弯下腰去,摸起薄薄一枚石片,低首侧身掷了出去,石片激起一连串的水花,借余势滚落在对面的河岸上。
打水漂而已……
赩翼苍鸆看了一会儿,走过去说,我打的比你好。
他四下找了几块适合的,刚要亲身演示一番,抬头发现玄同又走远了。
赩翼苍鸆想,这是何必呢。
赩翼苍鸆没心没肺惯了,他是死而复生的人,因为死时仍然年轻着,没有经历过世上太多波折,愤怒不甘之外,更多的情绪是伤心与迷惑,死亡是短暂的痛苦,痛苦之外,却有恒久无尽的宁静解脱,接受这一切并没有花费太长时间,至少在腐烂的身躯再次拥有意识,明白当下处境时,他还有心情牵动手边的锁链,冲不远处卡在珊瑚礁中的另一人打招呼,那人用看神经病一样的目光审视着他,他便笑了笑,只因面部肌肤筋肉还没有长全,这笑容显得分外可怖。
赩翼苍鸆是他后来的称呼,至于那位第一眼看到的同伴,来日的名字是赪手奎章,赪手奎章生前不知从事何样职业,满腹精打细算,赩翼苍鸆以为,或许是商贾,但凡转动脑子不是正在坑人就是准备坑人,没有利益绝不出手,但这样的自私自利尚在情理之中,比起鬼方赤命的变态要正常太多。
鬼方赤命是被至交好友害死的,他志向远大,又有一身本领,却仍旧落到如此境地,可见有勇无谋脑子不好使,复活的鬼方赤命怨气冲天,他容貌原本勉强算端正,恢复意识之后,镇日张眉怒目咬牙切齿,将还没有长好的面皮扭曲到惨不忍睹,可以用来吓鬼,赩翼苍鸆审美正常,他转头去看赪手奎章,但见对方若有所思,想必已在琢磨那人的利用价值了,落在这样一群人中,赩翼苍鸆认命之余,又觉命苦。
客观的说,红冕七元并不同心,当初处以海葬极刑,除了赩翼苍鸆这般被陷害的少年,未必人人无辜,但生一遭死一回,好歹同舟共济过,既已注定同命,谁又比谁高贵多少,不如坐下来开会,心平气和讨论出路,赩翼苍鸆仍是接受现实最快的,他并不执意报仇,也无仇可报,过去那么多年,陷害他的那个女人早就入土,他如今重获新生,何必跟一个死人过不去。
鬼方赤命嗤之以鼻,放在他身上,定要掘坟鞭尸,再将骨头烧成灰,每天炒菜放一勺当佐料,赪手奎章正喝茶,顿时被搅和的毫无胃口,他恢复了十分优雅的举止,问,你打算如何做呢。鬼方赤命的答案果然除了报仇毫无新意,赪手奎章道,那,算我一个吧。鬼方赤命十分警觉,赪手奎章笑容温良,我敬你为人豪杰。鬼方赤命傲然冷笑,从此原为枭雄。
赩翼苍鸆听不下去,发现大家走的七七八八,自己也找个理由出去透气,外面有人临水而坐,持红珊瑚念珠轻诵佛经,念‘一切有为法’,他顿时肃然,然而颠来倒去始终重复,他问为何,对方答道,大概是记忆出现偏差,只记得这些,他思索良久,决定游历四方,去找寻前缘。苍鸆表示同情,对方又说,其实若能得悟这一段,阎浮提中苦海沉浮,便能好过许多了。
这是个迷茫困惑的年轻人,样貌温和清秀,但不知为何一身小白菜的苦难气质,赩翼苍鸆欣赏他面对痛苦不萦于心的态度,这时随风而来飘渺动人的琴音,弹奏者是七元中唯一的女性,赩翼苍鸆赞叹,在这样的境况下还有心情弹琴,想必也是豁达不俗。念经的年轻人笑了笑,告诉他不可与那女子深交。
赩翼苍鸆不解,年轻人道,那女子是被变心的情人杀死的,起先贪图她的美色与才名,后来有了更好的归宿,担心名声受了连累,暗中雇人将她除去,她醒悟过来想要报仇,仍旧落入局中,落得个惨死的下场,如今执着情孽煎熬,声称要让世间一切有情人不得善终。赩翼苍鸆打了个哆嗦,他转身往回走,抬头撞见没有脸的赯子虚澹,又吓出一身冷汗,赯子虚澹擅用蛊,一直与诡异阴森的非人类作伴,活着或是死了似乎对他没有区别,赩翼苍鸆想,反正他看不出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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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必呢,这样想不开。
赩翼苍鸆叹气,他余生不愿再承受情仇枷锁,而人人际遇不同,他也不能去干涉。
世间有无数人在走投无路身心俱疲时想要一了百了,赩翼苍鸆想,那为什么不去死,死后无知无觉,比这欲海沉浮的人世不知清静多少,既然没有勇气去死,不如努力活下去,他所谓的‘活’,并不是指自己这般不人不鬼。
有贪恋,有不舍,有欲望,这样的人生虽然世俗,却鲜活,是他再也不能拥有的了。
赪手奎章以为,赩翼苍鸆能够这样坦然,全赖他不经世事的单纯。
赩翼苍鸆走开了,单纯是相对于少年人而言的,他已经不会再死了,七元共命,只要命运轮盘不再转动,他会幽魂一样存在下去,远离生死的困顿,等到千百年后,难道还能这样说么。
赩翼苍鸆想,自己应该去做点什么,至少,不要觉得无聊。
他不过是没心没肺,来日漫漫无尽的时间足够他历遍沧桑,爱与恨都要花费时间与精力,爱与恨也太过复杂,何妨只去关注简单的外表,爱便求取,一响贪欢,恨便动杀,舔血快意。一切的贪嗔喜怒悲欢怨妒在无限的光阴里皆不值一提,人是过客,情是负累,为偶尔的过客半生伤神,赩翼苍鸆想,他又不傻,去操这个闲心。
赩翼苍鸆洒脱了很多年,直到遇见玄同。
很难说清那是怎样一种心态,在夺舍过程中反被他人影响,赪手奎章嘲笑他,赩翼苍鸆反唇相讥,你别让我找到那个若叶家的小谁,赪手奎章便不笑了,操起森狱国相的玉圭,改动手,并且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反驳,我打你是因为你对我能力的蔑视与不尊重!赩翼苍鸆不屑强词夺理,面对赪手奎章这种唯利是图的人,别听他废话,揍趴就什么都好说了,反正有恃无恐谁也不会揍死谁,他刚拔出剑来,对方转眼又变成玄同的模样,一个愣神无妄剑抵在喉间,那人表情冷淡,无悲无喜眼如古井,仿佛不会再被任何感情所束缚。
玄同……他犹豫着叫他的名字,全无把握,一缕鲜红沿剑身淌下,他的血比普通人要冷一些,却像灼伤了对方持剑的手,手指几不可查的颤动着,继而更稳的握住了剑柄,那看过来的眼神仍是静的,深处藏匿孤独,孤独却又无所谓,没有一丝波动。
他又一次自梦里醒来,深秋多雨水,夜夜伴人入梦,雨声、烛光、人影,交织在梦境与现实的边缘,他靠在客栈的墙壁上,一墙之隔便是那个人,玄同有没有睡着,他会做什么样的梦呢,梦里是不是只有剑?他自然知道玄同也有在乎的亲人朋友,可生时既不能团聚,死后又何必相见,无非多一重伤感,失眠的时候他想过去与他聊些什么,但想了又想,原来无话可说。
玄同眼中的赩翼苍鸆,彼此脑回路完全不在一个世界,从玄膑死后两人的对话可见一斑,时至今日他不在乎能否被什么人理解,但至少不要再来烦他,给他捅刀子,夺舍副作用影响下的赩翼苍鸆倒不是存心,奈何心情紧张表达欠缺,玄同被他拉住衣袖再三追问,心口越发痛得麻木,几乎生无可恋。
玄同不了解赩翼苍鸆生平经历,如果他知道了,讶异之余大概会理解对方为何这么奇葩。
七情六欲,畏生惧死,世俗的生命因短暂而显得珍贵,一生种种,雪泥鸿爪往事成灰都难免教人难过,何况接二连三的失去,无能挽救,生与死的界限短短一线,隔绝希望,失去了就是失去了,毁灭一切重来的可能性,直白残忍的毫无理由。
而赩翼苍鸆的境界已经升华出这一个圈子——暂且不论是否自愿,他比旁人多出一项资本是事实,假如玄同和他一样……赩翼苍鸆停止脑补,生亦非生,死亦非死,这又是什么好事呢。
现在的他,一面习惯回避面对这太过浓烈的感情,希望玄同超脱一点,一面又感同身受般的经历着,在旁人看不到的时候唉声叹气,昨日还要取代,今天便设身处地替对方出主意,在玄同眼中好似精分,无妄剑音混乱沉重的教人窒息,他不愿玄同知道,只是事情的发展脱出掌控,自欺欺人又是何必。
伤感是多余的么?即便是赩翼苍鸆,他也未必承认,难过的时候,适当的情绪发泄会让人舒服一些,心情不那么沉重,好去面对接下去的难关,他并不介意与这样的玄同相处,仲夏与暮秋景致殊异,忽而一日,他也觉得那层林尽染的枫红是动人的。玄同坐在亭下静静喝一盏茶,他问他几句话,也许会得到一句回答,这无所谓,平和的气氛令他觉得安心,又有一次,他心血来潮使一回御风三转,没有杀意,没有对手,却比以往任何一场比斗更觉快意,终招止时,漫天红叶自流转的风中起落如潮,指尖撷下一枚最艳丽的,轻轻一嗅,闻到干燥清苦的淡香。
你的剑声——玄同道,他想知道后续,那人却侧过目光,遗憾之外,尚有更多他不确定的情绪。
也许这样长久的相处下去,终有一日他将明白那人心中所思所想,这无关取代与否,是另一重谁都不能解释的因果。又或许他并非不懂玄同,只是希望那人以另一种方式活下去,他用四季轮转昼夜交替来举例,又说山间飘零的红叶,来年既是风华如旧,今朝何须惆怅。而玄同只会告诉他,人死不能复生,人心也并非草木。
因着不同的阅历,谁都不能说服谁,玄同面色一如既往的寡淡,不言不语时嘲讽脸一般的表情刺激着对方,赩翼苍鸆自我安慰道,这人已经活的很纠结了,他才不跟他一般见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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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天阴沉着,十分适合补觉,赩翼苍鸆早早听见隔壁房间开门关门的动静,玄同不告而别,经过时脚步声似乎刻意放轻了,赩翼苍鸆抱着被子在床上滚了两圈,还是起身穿衣,又睡眼朦胧梳起头发,盯着镜子里发青的眼圈,赩翼苍鸆也觉自己没意思,索性草草打湿毛巾洗了两把,照旧带伞出门去了。
相识伊始,赩翼苍鸆每次出现皆是鬼一样悄无声息的,然时过境迁,玄同从初始的反感到不耐烦再到无视直至今天的接受,赩翼苍鸆可算小有成就。
玄同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赩翼苍鸆解释,红冕王戒在你身上,我不放心而已。玄同深长的呼吸着,似乎在压抑着什么,路边一蓬烧纸灰被风吹到面前,两人呛咳不止,玄同心灰意冷回头便走,哪怕赩翼苍鸆舌绽莲花,他打算一概装聋作哑。
赩翼苍鸆道,你这是要往哪儿去。
过了两个时辰,天色仍未见好转,更有湿冷的水汽凝结空中,灰白云层交迭在远天,风雨欲来般沉重。
阴气很盛的样子……赩翼苍鸆想,大约又要下雨,下雪也说不定。
这是条十分僻静的小路,从镇子里出来,翻两座岭,过一座桥,崎岖盘旋在山间,不知通往何处,玄同手里罕见的提着一小坛酒,大约只够两个人的份量。
待到目的地,赩翼苍鸆环顾四周,竹篱茅屋,远远看见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正在庭前扫地,他只有一条手臂,但家务活做的非常熟练,落叶扫起来堆积在树下,当院石桌上摆满写的密密麻麻的书本,不知是何人大作,玄同自去交涉,赩翼苍鸆便等在外头,冷不防背后有人拍他肩膀,四哥!
阁下认错人了。赩翼苍鸆解释,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身高八尺肩扛巨槌的壮汉,见他否认,瞪得铜铃般大的眼睛忽然水光湿润,哽咽委屈道,四哥你不认我?!说罢抱住苍鸆嚎啕大哭,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擦在他身上,赩翼苍鸆手忙脚乱,奈何那壮汉根本不给人说话的机会,只顾倾诉久别重逢的思念与欢喜,他妙语连珠,将许多前人诗词典故融入其中,唯独综合起来不知所云,且嗓音如雷,震得他耳中嗡嗡作响,晕头转向。
玄造,我在这里。
这声音宛如天籁,苍鸆正自被摇晃的生不如死,只觉铁箍般的手臂一僵,下一刻便身不由己向后撞飞出去,被踏出大门的玄同拦腰接住。
他是谁?两人异口同声,壮汉一脸莫名其妙,有了本尊作对比,真假一眼分晓,玄同揉了揉额头,赩翼苍鸆面色惨白着,靠在他身上艰难开口,这人……是你弟弟?
赩翼苍鸆靠在椅子里,他已经缓过气,捧着茶杯感慨世界真奇妙,名唤超强魔人的侍从在院子里架起火堆,正准备以烤全猪招待客人,自然,亲身上阵时还得玄造殿下,以免旁人粗陋手艺糟蹋了食材。
玄同搬了个凳子,递佐料,递蘸过油的刷子,苍鸆也不好一直闲下去,于是三不五时帮忙添柴旺火,烟火缭绕里玄同面目难得温和着,与他豪爽憨直的兄弟闲话家常,苍鸆从旁看着,只觉得这场景让人不大好受。
玄造说,四哥你来了,怎么不叫大哥,他上次说咱们三个一起聚聚。
玄同说,他忙得很,近来抽不出时间。
玄造遗憾无比,四哥我买下三坛子好酒等了一个月你们不来我就自己喝掉一坛再一个月不来我又喝掉一坛现在不知还有没有超强魔人你去厨房找找。
玄同说,不必了,我来时带着。
玄同将酒拿给玄造看,他弟弟撇了撇嘴,四哥你跟国相是一类人,吃饭喝酒不爽快,没有男子汉气魄!
千玉屑?赩翼苍鸆听见了,登时打起精神,一番解释后,彼此关系更近一层,玄造哈哈大笑,问千玉屑如今身在何处,国相文弱,没有他这个强有力的保护人遮风挡雨,不知道日子是不是很难过?
哼,他难过……赩翼苍鸆冷笑,千玉屑那般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做派,分明只有让旁人难过的份。
这话当然不能说,玄同暗使眼色,苍鸆便信口开河胡编乱造,好歹搪塞过去。
既然退隐了,就好好过日子吧。他去添柴,碰到一包软塌塌的东西,拆开一看,是五颜六色纸糊的衣服和香烛纸马。
赩翼苍鸆想起来,这一日原是寒衣节,他看了玄同一眼,那人也微怔。
入乡随俗么。玄造说,苦境地气不同森狱,种不出纯白雪色的桔梗花,他听说了这样一个日子,便有样学样,包裹里是剩下的。一边说着,一边往柴堆里推去,反正能烧。
三人就着烧纸烤出来的猪肉吃午饭,玄同不喜太油腻的东西,便多喝了些酒,酩酊之际被人扶去里间休息,一觉醒来已近黄昏,玄造守在旁边,这时从房檐挂钩摘下巨大的熏猪腿,说要给四哥带回去慢慢吃。
玄同没细想这猪腿最终可能的结局,房间里不见赩翼苍鸆,他问玄造,玄造摇头,那人只说四处转转,他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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赩翼苍鸆坐在路边,这种偏僻的所在,根本不会有其他人来。
蒿草在风里摇晃,发出沙沙的声音,他走了一刻,找到个勉强平整的地方,远方山峦起伏如浪,夕照沉沉,天色黯淡着,比先前冷了不少。
半枯的白杨树背后似有座孤坟,石碑塌碎半截,看不清墓主姓名,歪斜着埋在土里,很凄凉的模样。
无论如何,好歹有个归宿,被人惦念过。
苍鸆眯起眼睛,他先是发了一会儿呆,后来想起此行的目的,便找来些枯草落叶烧着了,因为不是全然的干燥,冒出很浓的烟气,火星四溅。
赩翼苍鸆解下外衣,风中忽然飘落点点霜白冰晶,细想之下,果然已到落雪的季节了,他这个人一惯对时间没概念,而此时下雪总好过雨水,否则会浇灭了火堆。
他拎起那件外衣,火苗燎过衣角精致的刺绣,缓慢舔舐着,火光照在脸上,那淡然冷漠又似沉思的模样,这一刻倒像极了玄同。
在做什么。
背后传来询问,赩翼苍鸆踟蹰片刻,摇了摇头。
是玄同的声音,苍鸆手一松,火势眨眼间腾起半人高,将那件锦绣华丽的布料吞没了,少穿件衣裳,他也不觉得冷,玄同拉着他后退几步,火烧的很旺,省的将身上这件也给燎到了。
不妨事。苍鸆笑道,这笑容似与往日有很大区别,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你别多心,我只是觉得好玩。
有这么玩的吗。玄同一时语塞,是在祭奠亲人?
赩翼苍鸆犹豫着,还是承认了。
寒衣节是要烧纸钱,烧供品,可没听说过谁会烧活人穿着的衣服,听起来就不吉利。
这有什么的。苍鸆不以为然,他又不是苦境人,意思一下而已,他都不在乎,别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玄同果然不说话了,苍鸆又有些歉疚。
玄同陪赩翼苍鸆站在一起,他原是来寻他回去的,此情此景,想必那人心情沉重,那多等一刻也无妨,风雪渐渐急促,苍鸆撑开伞,仍有细碎冰冷的雪粒子打在身上。
赩翼苍鸆安静站了许久,缓慢开口道,我有个兄弟。
玄同嗯了一声,苍鸆看着他,你愿不愿意听一听?
赩翼苍鸆道,他那兄弟年纪很小的时候便死了,不是因为得病,也不是因为什么事故,而是被人生生陷害死的。
玄同微微动容,苍鸆道,是很久之前的事情,要说有多么伤心,其实也未必。
赩翼苍鸆回忆着,他那个兄弟自幼很乖,很懂事,但家里孩子多,他早早没了母亲,生的普普通通,又笨嘴拙舌,不会讨大人欢心,虽然年纪最小,却是不被疼爱的那一个,平日里只有一位姨娘善待他,小孩子毫无心机,便将那女人当做生身之母去尊敬,有任何吩咐都不会疑心。
雪越来越大,轻如飞絮,粘连在一处,滚滚如深浓的雪浪。
雪色纯白,埋着深灰的余烬,一半将化时,又有新雪覆盖上去,最终连一丝烟缕都看不到了,剩枯木残骸焦黑。
……死之前,已经受过很重的拷打,被剥去脸皮。赩翼苍鸆顿了顿,最后一道刑罚,是锁上铁链,沉进水里去。
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为什么会遭到忌恨,没有人来看望他,听看守的狱卒讲,入狱后的几日,家里人便搬去其他地方,后来虽有人问起,但因为尸体沉在水底,刑犯是不允许被打捞的,于是也没有立坟,就这么不了了之。
赩翼苍鸆最后道,他那早逝的兄弟,小名叫做挽儿。
玄同道,你的化名里,也有一个挽字。
苍鸆点头,是,所以我时常念着他,他若活着,只怕也过的不好,早早离开,兴许下一世会投个好人家。
话不是这么说。玄同想,赩翼苍鸆却忽然意兴阑珊,雪这样大,我们回去好了。
他们一起转身,脚下踉跄几乎撞在一起,苍鸆笑道,莫非还没醒酒。
那你要不要扶着我。玄同道,你让我戴戒指,又说我应当去做王,我醉了,你来扶着我吧。
赩翼苍鸆似笑非笑望着他,玄同伸出手,他便去扶,不指望这不是玩笑,不过既是玩笑,难得玄同起了顽心,他顺水推舟又如何。
一个搭着另一个的手臂,但后来竟不知是谁在靠着谁,脚步虚浮着,玄同闻见淡薄的酒气,他不清楚赩翼苍鸆酒量如何,那时他醉了,未见那人是怎样,但赩翼苍鸆清醒的时候,从不对他提起过去的事。
是在难过么。
如果那个故事是真实的,如果那当真只是别人的故事。
握在伞柄上的手指青白冰凉,骨节分明,暮色里风雪卷起残灰,转瞬无影无踪。
赩翼苍鸆吸了吸鼻子,玄同心下恻然,你——
这是难得的关心,如果继续下去,即便赩翼苍鸆此刻醉了,清醒之后定也十分欢喜,但风雪交加,他终于因为衣着单薄不慎风寒,只是打了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