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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戏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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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色的素花旗袍,苏州七巧坊间的上好香云纱,却衬得林蕊初白皙的脸上更显苍白。手是颤抖的,项间的暗扣怎么也扣不住。
扣上又何妨?林蕊初惨然一笑,索性将领口一扯,鹅蕊色的盘纽应声而落,露处纤白而细腻的脖。有些东西,不是用双手就能扣住的,强行的挽留,只会成为内心的撕扯,越紧,越疼。
镂空嵌花的法式妆镜照出她的影子,她却怎么也看不清。看到的,唯有回忆。
“少君,你说我去电个头发怎样?就像王家太太那样,挺漂亮的。”镜子对面坐着的林蕊初眉嘴角含笑,将青丝在手指间弯弯绕绕。傅振之合着家居衣闲闲看着早报,听了着话立马皱眉;“不行,这样很好,好端端的头发非要弄成狮子卷儿才好看?“说话间眼睛依旧没有离开过报纸.林蕊初手拿梳子,冲着镜中的傅少不满一挥,做了个嘴型:”老顽固.”言罢只觉身子衣腾空,她大叫一声紧紧搂住肇事者的脖子:”趁人之危!快放我下来!”傅振之瞧是在她白纤而修长的脖上狠狠亲了一口,声响羞红了蕊初的脸.灼热的气息喷洒上她的眼,她的眉,惹得她一阵咯咯娇笑……
如今,她依旧没有去电头发,一头黑发如云瀑般垂至腰际,可妾有青丝三千,郎心不在,怎将它挽
她的手指游弋般越过了妆镜的边沿,慢慢的,似将生命再次回忆般轻轻跳至床边。他的衣服还静静的躺在那,一切,好像他还会回来般的可笑。
熟悉的气味,陌生的温度。
傅振之是个不讲究的人,但并不是不会讲究.衣着上,他永远是人群中最得体的,不夸张,却唯一.他的眉眼有一种岁月洗礼的沧桑,成熟而果断。他不多言,一个眼神,一个有含义的微笑,一个看似普通的手势,都可以表达他对某种态度的决定。
所谓王者。
深红色的床被,似乎还沉浸在执子之手的梦里。
洁白丝绒的床罩,和着穿窗而入的凤,瑟缩着,在现实中缱绻。
将手里的文件轻轻放上床柜,傅振之,我也,将你放弃。
林蕊初挺直了背,慢慢吐了口气,“王妈妈……”
盛世华庭是江浙一带赫赫有名的上流聚所,素有南方明珠之美称。
华丽的水晶流苏吊灯将明净的大理石铺就的地面映照得流光溢彩,仿欧式的风格无疑深受贵族名流的青睐。
赴宴的人陆续到齐,三三两两寒暄起来。有富可敌国的商人,有风云一世的政客,带着衣着华丽的妻妾,而或高贵而娇羞的小女。从赴宴的客人可以看出,白家目前的地位已今非昔比。
不过是给日本人办事的狗。
林蕊初冷笑着摇晃手里的威士忌。血红的色泽,很好,如同今日这场鸿门宴。
“那些人下人笨手笨脚,总找不着你。我猜你在这,你果然在这里。”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却带着令人不舒服的轻佻之色。
白以诚顺着林蕊初的手,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然后像搂着宝贝似的搂着她。
林蕊初冷叱一声,猫儿般的眼睛铮铮盯着他的眼,带着无尽的凉意:“白少,你这又是何必?”白以诚放开游走的手,笑意暖暖:“我只是在琢磨,猫儿会把厉害的爪子藏在哪里?”见林蕊初笑得讽刺,白以诚猛地抓起她垂至身前的一缕乌丝,林蕊初的眼里飞快闪过一丝戒备,眼睛如猫一般微米。瞳孔深处全然是汹涌的暗流。
内,是暗中的较劲。外,却是无限的风情。
“走吧,傅总督来了。“
矜持褪去,林蕊初的脸上竟是惨白一片。
觥筹交错的现实成了嘈杂而遥远的背景,她的眼里只有信步而入的傅振之,以及,挽着他的那个女子。
你开心吧,林蕊初觉得自己的眼角开始湿了,你看着她时,嘴角是上扬的。你不是个吝啬笑的人,对敌人,对我,你会笑,但是从来没有微微勾起你的嘴角,那种怕被吹走的温柔。你看,傅振之。我是多么的了解你。可你呢,你真的相信那一切吗?
可如今,我是你的戏子,在众目睽睽的舞台里,演着只为你而上的戏。厚重的油彩模糊了我的眼,我的心。所以,你看不见我流泪的表情。
“傅总督肯赏面光临,白某甚幸。”白以诚左手简单的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傅振之牵起身旁女子的手微微颔首:“白少客气。”然后又介绍道:“这是嘉琳……我的未婚妻。”至始至终,都没有看蕊初一眼。
嘉琳,蕊初笑了。那个白桥上娇羞的女学生。他只是略做解释“嘉琳,王家妹子。”她竟真把她当做了他的妹妹。太傻,太痴。林蕊初一笑间,挽上了白以诚的手:“哎,怎么老站着呢。”声音软软糯糯,带着一丝骄纵和暖意。
傅家太太公然挽上白家少爷的臂膀,傅总督的身边也有了另一个清秀可婉的女子。陆陆续续有人感觉了不对劲,又有部分人恍然,原来报纸上纷纷扬扬有关傅白二家的报道并非空穴来风,议论声即使压抑,在硕大的大厅里却显得嗡嗡然。
不想成为焦点的傅振之早带着嘉琳择了个较静的角落。林蕊初慢慢挪开自己的手:“我是恨他的。”她喃喃,不知是对身边的白以诚,还是对自己。
“因为你恨,所以我才选择与你合作。”白以诚笑得温柔,却又似威胁:“你的好父亲早已将钱转给了川上先生,傅振之以为娶了你就会得到江浙林氏,做梦。“林蕊初淡然一笑:”钱与我无关,要怎么做是你们的事,我今天只要,万无一失。“白以诚冷笑:”真是个狠毒的女人。不过我喜欢。今天,绝对无失!“
林蕊初跟着他见了几位宾客,小喝了几杯,顿觉小腹一阵收缩似的疼。她的眼睛扫过一些宾客,白以诚对她有所保留,但她不会笨到猜不出这些人里面混着白家的死士。
大厅一侧有休息室,蕊初借口补妆摆脱了白以诚。在休息室里喝了点温热的水,林蕊初遣散了仆人,一个人坐在沙发里休息。腹疼代表着什么,林蕊初当然明白。她已经吃过了药,却没想到会那么的快。生命的部分将无声的流逝,痛吗?她问自己,镜子中却只有一张苍白又麻木的脸。
如果生命都可以舍弃,那么,还有什么是不可以舍弃的。
林蕊初的手因紧张而出了细细的汗,对着镜子理了理浓密柔顺的发,心里一次次默念着今晚的程序。
这是一场怎样的局,相信傅振之早已明白。既然他敢赴约,那么也必有解决掉白家的准备。不知他会带多少暗中军卫,也不知道白以诚在城里制造的混乱能分散多少。城府深厚的白以诚自然不是刚愎自用的项羽,沉稳果断的傅振之也绝非萎缩而逃的刘邦。是生是死,还在盛世华庭。
舒缓的小夜曲倏尔变成了水边的阿尼蒂娜。林蕊初心里一紧,她知道这是外面给白以诚的暗示,白河边的混乱已造成。白以诚看似站在人群之中,林蕊初知道,他身边已全是白家的人。他向她伸出手,林蕊初的眼睛有些模糊,小腹的疼开始剧烈起来。恍然间,仿佛那个伸手微笑的不是白以诚,而是傅振之。眼角的泪在流出前被理智狠恨拉回。
她走进了白以诚。紧张使得她感觉自己的脖子似被勒紧般的沉。当她伸出手,他却忽而收手,林蕊初的头因腹疼而显得昏沉之时,混乱不知在哪一刻被点起。
军队如潮水般堵住了大门,白以诚眼盯着一个方向,满是追捕猎物般的警觉和兴奋:“傅振之,林家早已暗委日本,如今东三省沦陷,亡国是迟早的事,你守着一群无粮军,还不如早些投靠川上先生。”林蕊初深吸口气,混沌散了些,城外零落响起了枪声,隐约伴随着“救火“的嘶叫,衬着甜美的钢琴曲显得格外的诡异。
明明都有枪支,这一刻,谁也没有先拿出来。却在琴声戛然时,警觉地立刻拔枪对准了彼此。
依旧无声。傅振之及数十护卫居高临下,身后便是碎落的落地窗。白以诚瞪着他的眼神透着狠戾。
林蕊初轻呼口气,忽觉脑海里是从未有过的清醒,反映也是出奇的快,不然,自己漫长的二十年岁月,怎会在一瞬间在眼前缩影回放。
那个从小被娇惯了的自己,在法兰西留学为争一束盛开的百合时,与傅振之的巧遇。
那个穿着婚纱的自己,将手交给傅振之的那一刻,泪水是甜蜜。
以及,那个孤单萧瑟的自己,看着他渐变的疏离,他的背影,她的伤心。
只是一个呼吸的瞬间,却是一年的编排与算计。
拔出藏于脖子后,被浓密秀发遮掩住的袖珍□□,对准背对她的白以诚,开枪。
鲜血与惊呼四起。
白以诚吃惊倒地,至死两眼圆睁,似第一次看清她般死死盯着林蕊初。林蕊初笑,结局也不过是这么一瞬间。眼泪终于留下,抢在白家死士开枪之前,用枪抵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蕊初!“身后是傅振之的惊呼,带着震惊与恐慌。他面色苍白惊痛,伸出手想抓住什么,却在电光火石的交接里,倾塌。
从开始到现在,她没有回头,再给他一个如初见时那青山白水般的一眼。
傅振之脱下自己的外套,轻轻抱起蕊初。
血场上不留半点泪的他早已泪流满面。他哽咽,理了理她被血濡湿的发,好像又看到了那个孤寂的身影,在他固执不肯回去的时候,在门口倔强的守候。哽咽成了沙哑的哭声,生涩而难听,他一便又一便喃喃道:“蕊初,我们回家。
是啊,回家。
可是,傅振之,你又有久没有回过那个家?自从知道了林氏暗通日本之时,你再也拒绝看她黑白分明的眼,回到,那个曾有着他们共同回忆的家。
他在逃避,可她却早已清醒。没有解释,没有祈求,她选择的是最最残忍的,决绝。
怀中人的温度早已散去,傅振之却当她熟睡般在耳畔低语:“蕊初,看,我们回家了,蕊初……”
卧室门是开着的,傅振之浑身似吧被雷劈,死死盯着室内,又看着林蕊初毫无生气的脸”好……好……“一连说了几声好字,后竟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他大笑:”蕊初,蕊初!原来你竟是这般恨我。“
少君,如果你生我气了,会怎么办?那时,阳光柔柔洒上葡萄架上的幼苗,林蕊初身着暖色旗袍懒懒倚在架下晒着太阳。
生气?那时的他正被闽南走私案搅得一圈乱,没好气的说,抓了,审讯,不老实就范,枪毙!
林蕊初白了他一眼,放下手里的扇子,好啊,你枪毙我啊!在你枪毙之前,我肯定抽身就走。她调皮的用手比了个一点点的动作,我会一丁丁林蕊初的东西都不给你落下!
果真,什么也没留。
屋内,是一片素白干净。静得没有一丝气息。
再没有了,她悉心挑选的精致琉璃花瓶。
再没有了,她最爱的紫罗兰色的纱织窗帘。
床上是傅振之独居的板式。
再没有了,一丝属于她们生活的点滴印记。
属于她的,她都已拿走。是他的,她物归原主。
就仿佛,花没开过,那个名叫林蕊初的女子,从来没有踏进过他的世界。
唯独的,是那床柜上刺眼的米黄色信封,傅振之像抓住救命稻草般跌撞而去。
一叠林家与日本人互通的经济资料。
一张签着林蕊初三个字的,离婚证书。
再无只言片语。
傅振之大笑着将那张纸柔成了一团,却又痴痴展开每个边角,林蕊初那三个字,竟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一笔决绝的回忆。
她已抽身得干净。
“人生原是一场难分悲喜的,演出。“她曾经痴痴望着他说,
“当灯光找过,就必须唱出那最最艰难的一幕。你是我最后的那一曲,少君。“
那么蕊初,你何尝不是我命中,最后的演绎。
1938年,江浙总督傅振之再次夺回江浙财政大权之时,立刻指挥军队追随抗日友军挥军北上。却,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