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王]与你共守的天下》塞下秋雁

1、第 1 章

　　与你共守的天下
　　京口原本是个颇为萧条的地方，五里无人家，十里不闻鸡鸣，随处可见饿的奄奄一息就等着死亡降临的流民，遭受战争摧残的秦淮河岸，几乎都曾被血染红。然而那不过是几年前的事了，如今的京口虽是军事重镇，但到底依着淮水，有了这天底下最温润的滋养，倒也在冰冷的兵锋里多了几分柔情。淮河两岸的倚门断袖再度兴盛起来，让京口即使入了夜，也还存在不少通宵达旦的地方。
　　作为该地最高长官的郗鉴原本对烟柳之地颇为抵触的，他本是个作风严谨、深谙大局的将领，自然和那些个喜欢奢靡享受的贵族不太一样，然而自从上次庆功宴之后被王导带着去了一次建康城里最大的风月场所，见识到了那人不一般的神色之后，郗鉴总觉得某些地方变得不太一样起来，对京口的烟花之地也就不再置过多的疑问。
　　收到庾亮的来信时郗鉴正在自家院子里侍弄花花草草，得知是庾亮寄来的书信他颇为意外。自从他从北南渡，和他往来比较密切的一贯都是丞相王导，而非如今的国舅庾亮，真要算起来，他和庾亮的关系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两路人的感觉。
　　接过信件拆开来一看，郗鉴当下就明白了如今远离京口的建康京城里是个什么样的局势。
　　到底是旁观者清，这些年尽管曾频繁地往来于京口和建康之间，但郗鉴大部分时日里却都是待在自己的治所和将士们处在一起的，不过却还能依靠着坐镇于外的外来者的身份以及多年和王导往来的书信对建康里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因此他一眼就看出庾亮写信给他的真实目的——希望他郗鉴在他自己废掉王导的过程中不要轻举妄动。
　　无论庾亮想要效法陶侃或是王敦，郗鉴都只会选择站在王导那一边，要说他如何作此抉择，还得从一番陈年旧事谈起。
　　郗鉴头次来到建康是在永昌元年之时，他不过头次南渡，却恰好赶上了王敦之乱，慌不择路的晋元帝便听从王导的建议请来了那些南渡的流民帅们，这其中就包括他。来到建康之后也是王导接见的他，那是郗鉴第一次与王导见面。
　　王导和他想象的颇为不一样，郗鉴原以为王导是琅琊王氏的一族之长，身上总该有身为士族的傲慢，但实际上王导却是个相当温和的人，仿若他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朝廷重臣，倒像是手执耒耜的淳朴的自耕农，这让郗鉴颇感意外。
　　那日庆功宴散了之后，郗鉴正愁苦自己尚无睡意，又不知何处可去之时，好不容易摆脱了其他人的王导忽然在大殿之外的长廊上叫住了他。
　　“道徽。”他听到王导这么叫他，便回过头来。
　　平定王敦之乱王导本是有功亦有罪，在酒席上就不免被其他人合着灌了不少酒，就连景文皇帝也以各种各样的理由给他灌下去不少，虽说作为士族原本就少不了各种应酬，但是即使海量也撑不住那么一群人或有意或无意的敬酒。
　　因此，郗鉴回头时，看到的就是明显带了几分醉意面色潮红的王导。
　　这样的王导他还是头次见到，或者说该是每个人都头次见到。王导虽不拘小节，但大体上还是顾忌着自己的士族身份的，因此从不曾如此失态过，看在郗鉴眼里，让他不由得一愣。
　　眼见着他身形一晃看似要倒下，郗鉴眼疾手快地大步跨过去把人一捞，堪堪扶住了这位小他数岁的丞相。
　　对方抬起头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即借着他的肩膀站直了，有些口齿不清地说：“让道徽见笑了，导还不曾如此失态过。”
　　浓郁的酒气喷薄在他的脸上，让郗鉴有些不好受，不过他却没来得及在意这些，道：“陶侃、庾亮和温峤他们未免过分了些。”
　　“罢，若不是从兄王敦……”话没说完，他又咽了下去，深知此时不是提前这件事的时候。
　　一时之间，气氛颇为尴尬。造成动乱的罪魁祸首的王敦正是王导的从兄，尽管王导在面临着王敦兵临城下之时没有做出背叛朝廷的事来，但终归是授人以柄，因此这也是他有罪的那一面。
　　“道徽还是头次来建康吧。”王导忽然开口打破沉默，脸上带了几分温和的笑意，“若不嫌弃，导可领着将军四处看看，这夜晚的建康城可和白天的颇为不同，倒另有一番风味。”
　　郗鉴正巧无甚睡意，往日这个时辰还在合肥练兵，便干脆答应，正巧他也想了解眼前这个朝廷最显位的大臣。
　　建康城毕竟是京城，此前又有三国时代东吴的百般经营，再加上地处江左，甚少受到战乱的影响，因此它的繁华是郗鉴所在的合肥不可比拟的。民间早说江南山清水秀自是北方的雄浑所比不了的，郗鉴这番才真觉得算是眼见为实。
　　河水曲曲绕绕的环绕着整座城，让人出门即能感受到河水的清新气，而随意走上一小段距离，就能看到摆摊的小贩们，听见他们嘴里软绵婉转的吴语。许是大乱被平息了的缘故，整个建康城都热闹极了，甚至还能听见不少人议论这次平反大功的将士们。郗鉴听到自己的名字在人们嘴里念出，颇有几分微妙的感觉，倒是王导显得不甚在意。
　　郗鉴想起他早就听闻的坊间“王与马，共天下”的传闻。在见识到了这人之后，郗鉴怎么也想象不出王导作为权臣甚至压过司马睿一头的模样。
　　“将军是否在想坊间所闻？”王导忽然转过头来，一副看穿他的模样。
　　郗鉴不置可否，沉默之余眼神却有些跑题地被王导那双相当精亮的眼睛所吸引住。
　　“若将军愿意听导一言……”
　　“愿闻其详。”郗鉴开口打断了他。
　　王导却一时半会没再开口。两人依然顺着曲折的河水走，眼见着繁华之景渐渐远去，周遭开始变得昏暗起来，王导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说道：“乱世无常，导不过是想为家族之人寻求个安身立命之所罢了。”
　　许是喝醉了就打开话匣的缘故，没有等到郗鉴的回答，王导又继续说：“司马睿初来的时候，这江左的顾陆朱张四大姓都是不太相信他的，他虽有经世韬略，但毕竟在江左根基尚浅，我琅琊王氏虽说也是北来客，但到底也是个世家大族，和他们多少更加亲密一些。导深知，若没了我，司马睿万万坐不上他的皇帝位……”
　　这话已经可以说的是大不逆的话语了，郗鉴心里听着，不由得有些琢磨。
　　“然而……导从不曾有自立为帝的想法，也许将军不信，导只想维持他司马家的天下，直到有天能够驱逐北虏，重回洛阳，还所有人一个完整的天下。”
　　话语里带上了几分难见的悲戚和真诚，郗鉴头一次了解到王导心中所求竟是这样惊天动地的志向，早年他曾见过在司马越身边的同是琅琊王氏的王衍，那王衍只和一般士族一样，只图个人的奢侈享受，这让郗鉴对他琅琊王氏也无甚好感。然而王导的这一番话，倒让他对他们家族改观了不少。
　　要说乱世之苦，他作为常年征战的将军，早期经历八王之乱，后来又不得不四处奔走集结各地流民，形成一支强大的流民军来抵抗北方胡族，早就见惯了生死离别的事。然而见惯了却并不代表他能够无动于衷，郗鉴想起一个家破人亡之后被俘虏到北方做奴隶的年轻女子，带着她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被押解上路，然而毕竟婴儿承受不住这样的颠沛流离，不过行了半月就死在路上，而那年轻女子也因此神志不清，见着人就问“我的孩子呢”，最终也没能落得个好下场。
　　琅琊王氏毕竟比不得那些普通人，然而即便是权贵之族，也要懂得如何在乱世中保存自身，想来那王衍的先例也给王导留下了前车之鉴。也无怪乎……他会毫不犹豫地站在朝廷这边，而不是站在王敦那一边。
　　“导大概有些醉了，说了些让将军见笑的话，今日本是大喜之日，不该让将军平白添一份烦恼。”大概见到郗鉴的神情有几分寞落，王导不好意思地道歉，“无若不介意，导愿带将军去个不错的可以作乐的地方。”
　　郗鉴自然是同意的。
　　不过郗鉴万万没想到王导竟带他来到了青楼。在好闻却不显得刺鼻的香味以及老鸨的吆喝声中，郗鉴听到王导略微含糊不清地跟他介绍，这地儿是建康城最好的青楼，朝廷里不少人都愿意过来，甚至有时候景文皇帝也会来，这里的女子个个有着极好的容貌，可是合肥的青楼女子比不了的。
　　郗鉴一边无奈地把往自己身上粘的女子拨下去，一边眼睛寻着王导的身影。
　　王导作为熟客，老鸨自然是让自己的丫头们好生照顾着的，至于郗鉴是头次来，也免不了被一群莺莺燕燕地争相环绕，等到好不容易从一群花香之地挣扎着逃出来，郗鉴这才注意到方才还在和他说话的人已经醉的晕倒在了桌上，而他身边的女子都显得有些无奈。
　　他不知道王导家在何处，自己那地儿又太过破旧，怕他住不习惯，就干脆给了钱在青楼里找了间干净屋子把王导抱了过去，过轻的体重让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把王导好生放在榻上之后，郗鉴自个儿便在一旁的桌前大气盹来，迷迷糊糊之间他又想起王导说与自己听的那番话，睡着之前脑海里的最后一个画面却是在大殿外自己回头看见王导站在阴影里，面对着自己双眸含笑的模样。
　　这一次际遇之后，郗鉴就和王导相熟起来，等到了郗鉴镇守京口，两人之间的书信十多年不曾断绝。
　　郗鉴说不清自己对王导是什么感情，但他知道他作为镇守京口的征东大将军，本该作为京城的屏障护卫京城，护卫愿意守卫司马家天下的王导。
　　“来人。”郗鉴将写好的回信封好。
　　“大人。”
　　“将这封信交给在江州的庾亮，他看了信自该明白我的意思。”
　　“是。”副官接了信，又问道，“大人可是拒绝了？”
　　“自然如此。”郗鉴面上露出个开朗的笑容，“我许久不曾回过京城了，你告诉刘矩，京口的兵务暂且交给他全权管辖，我即日起便回京一趟。”
　　虽每次都是趁兴而去，但王导却总能毫无意外地迎接他的到来，也许这一次他该将他们之间的一切都说个清楚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