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3、晚钟 ...
-
明崇祯十七年,是个甲申年,年关将近,一向温暖的南方大雪纷飞,素白的雪花装点着南国的年,新奇而凄清。
温润的江南在寒雪的侵蚀之下,逐渐的降温,再降温,秀山丽水,一时之间茫茫白雪掩翠,寒江舟横枯草遮。南人很少见到如此稀奇的天气,起先还是赞叹的,而随之而来的出行、生活维艰,令普通百姓不知所措,尤其平日里穿梭在大街上已讨食为生的乞丐,如今不光要挨饿,还要忍受酷寒。于是三三两两抱在一起,冻死在街角檐下。
羑里湖结了冰,成群的鱼儿被冰封在水中,保持着游移的姿势,这水中的精灵,平日里总是难以扑捉它健美的泳姿,而现在居然能透过晶莹的冰层,窥见它们最具活力的瞬间,于是,湖上集聚了一些身穿棉袍的年轻人,指挥着各自的家仆正从湖中取出裹了鱼的冰,迎着薄薄的太阳观赏。
不远处青石桥边,落了一乘青色的软轿,许是由于桥上积雪被人们踩死踏光,桥面滑不溜丢不好走的缘故,轿夫无奈的望着桥的另一头,随侍轿子的四名青衣打扮的人请示了轿中人,立于一棵垂柳旁,紧紧等待。
轿帘只掀开了一角,传出几声沉闷的咳嗽声。
淡薄的阳光,微冷的天气,湖上喧闹的凿冰之声,在这个有得有失有新有旧的甲申年,浓墨重彩的纷乱登场,而偏居江南的人,只知道,崇祯年结束,弘光元年开始,也便昭示着一个新的开端,却不知道,满人北来,顺治迁都京城,也是一个开端。
笛音响起,清脆的笛声悠扬绵长,若晨起觅食的稚鸟出窝前鸣叫,伴着晨辉的柔光,那么鼓动人心,笛音低回,柔柔软语中竟似停落在枝头的一对鹧鸪,相互整理着羽翼,卿卿中有你,啾啾中有我,那般意浓情重,而后拔高的笛声激越,在最亢奋中归于无寂,明明是意犹未尽的希翼,却生生终止,就像腾身于云端的鸟儿突然中箭般。
素白的一只手,缓缓掀开轿帘,蓝缎狐裘的书生,从轿中走出来,双手握着一杆通体紫色的玉笛,那手还保持着吹笛的姿势,过于苍白的一张脸,带着病态的雍容,看着不过三十左右的年纪,却早染风尘,紧皱的眉头,有化不开的万千愁绪,寒星般的眸子,聪睿中已失了了平日的锐利。
淡淡的一声叹息,几不可闻,清冷的声音,慢吟低沉,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短短数语,是《诗经北风》中的句子,感慨的却是民生万艰。
湖中的喧闹已停了下来,几个贵公子呆呆的望着岸上的蓝衣书生,被他身上所散发出的儒雅忧郁气质所引,一起侧头盯着他瞧。
“书生吹得一手好笛子,实在让人仰慕的紧,今日咱们在曲风阁设宴,不知兄台可有雅兴一同赏雪饮酒?”
他身后的青衣人方要上前,却被书生手势止住。
“公子雅意,本是不忍拂悖的,但奈何新近缠绵病榻,唯恐渡了寒气给众位。再说我从北地来探亲,还要逗留一些时日,不如改天由鄙人做东,相请众位。”略微一顿,幽幽一笑道:“今年望城大雪,不知城中可有难民?”
一名贵公子扔掉手中冰块,呐呐说道:“北边战乱频繁,过来的难民多,平常倒不碍事,今年冻饿而死的有点多了,你一介书生,又是外地人,晚上切莫出来,大则被抢,小则被满街的死人给吓着,便不好了。”
书生点一点头,脸色难看至极,躬身道谢,“多谢兄台提醒了。”却又面含疑惑问道:“望城是总督大人屯粮的地方,童庆丰童大人没有开仓赈灾么?”
几人对视几眼,默了良久,其中一名银色狐裘的贵公子说道:“我等平日里也不怎么出门,没听说过这事。”
蓝衣人柔柔一笑,“我从北边来,听说李闯兵败南下,贼兵如流寇,所到之处,杀人劫财,各位都是贵门出身,不若组织家丁仆众以防万一。”
几人呆怔片刻,俱是一惊,“朝廷大军怎么将贼寇赶到江南来了?”
“不是朝廷,是满清,不过个位也不必过于担心害怕,李闯的民军不过是强弩之末,丧家之犬,没什么好怕的。”
他眼睛微微上扬,瞧见沿湖蹲着许多衣衫褴褛的难民,不由面含疑惑。
身后的青衣人上前小声道,“大人,这些难民没有气力凿冰抓鱼,定是等着这些公子玩够后,再去他们破开的冰窟中捞些鱼上来,”
蓝衣人剧烈咳了几声,眉头皱的愈紧,“江南毕竟不比北方,湖中的冰冻的不一定结实,这样岂不要出人命?你令五衣卫照应着。”
转了身子,再不去看一眼,步入轿中,冷冷吩咐道:“改了方向,今日咱们不进城。”
城外红叶寺南厢房中,房中的火盆架满了焦炭,烧的屋子热腾腾的,一盏暗暗的孤灯亮着,南小奚坐在轮椅中,他素来怕寒,腿上盖着厚厚的被子,手中拿着一碗浓浓的药汁递给单手支着额头,有些萎靡不振的躺在太师椅中的钟嵘。
“我听说你今日没有进城?”
“若是进城了,这会八成在望城地牢或是见鬼去了。”
“童庆丰便是贪财,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他哼了一声,“性贪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我在淮北作战,三道军令催不来他一车军粮,他说江南大雪,路不好走,一半的军粮都用于赈灾,我当时心里还感动他一个大老粗,居然也会担心民生,没想着是中饱私囊了。”
“朝廷是要你南退的,你却一意北上作战,如果朝廷颁旨降罪,怕是不好,童庆丰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断了军粮供应,”
钟嵘接药在手,望了碗中腾起的白雾出神,“我这个江南总督是崇祯皇帝任命,然而朝廷积弱易主,虽有圣旨,但江南这些将帅,八成也是忌惮、坐山观壁的,我听说,朱由思自接管朝政,大小事务均交由马士英处理,朝中争斗不断,史阁部被排挤出内阁,一气之下远赴扬州镇守,朝中无人可用,文没有安邦之士,武没有定国之将,而明秀一般的热血儿郎,终归是太年轻,缺少一些历练。”
将碗中药一饮而尽,苦的他直皱眉头,“江东宁南伯左良玉处,可有回信?”
南小奚摇摇头,“左公拥兵八十万,一向自视太高,大抵不会听你的劝,再者马士英筑城一事,他和朝廷已有嫌隙,我感觉快要祸起萧墙了。”
“八十万,有战斗力的有五十万,他也能定半个江山,他的兵力我最清楚,这位老人家朴素正直,不适合权谋机变,迟早得出事,我上月上过关于江东防线的、陈述利弊的折子,大抵被马士英丢到茅坑里去了,”
“他在江南,千防万防的不就是宁南伯和你吗?”
钟嵘笑一笑,“因了叶儿的事,我在他眼里有些英雄气短,所以暂时还是安全的,只不过北上总是掣肘。”
他突而站起身,轻轻踱步到窗前,默默望着窗外,一轮下弦月,暗暗的庭院,乍然响起了一阵晚钟的声音,“铛铛铛”的三声,在静谧的院中,听起来甚是瘆人,随后,响起和尚们做晚课的木鱼声,却那么像做丧事的动静。
庭中那棵梨树,玉树琼葩,开的正好,虽是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浩气清英,仙材卓荦,透了几分妖异。
“这个时节,梨花盛开,好似满城缟素,我记得在沪宁,彼岸花也是开的极其绚烂,如血似火,天降异相,必是亡国征兆。”
他转过头来,目中静谧,“师兄,已你鬼谷之才,自然能查的一二天机。”
“紫气东来,龙兴中原,是叶儿座下那位雨惠姑娘的判词。”
他目光灼灼,“你信还是不信?”不待他回答,他笑了笑,“江老爷子也算人中英杰,在这乱世中避走海外,怕也是察觉天意难为,你听外面这声声晚钟,犹如鬼泣,洪承畴、吴三桂、唐通、孔有德等先后降清,良禽况且择木,师兄大才岂可埋没?”
“我不是追随了你么?”
“你知道我的,我哪有那气魄,只一个叶儿,就差点让石子畘圈了去,你我志向不同,日后出了什么事,我必不会怪你,只是希望师兄怎么来怎么去,我钟嵘的将士,还是要在这靡靡钟声下,做个亡国之魂的。”
南小奚蓦然动容,目中骇然,“师弟这话说的过了,旷野钟声,本就凄楚,不要因此影响了心境,局势还没有糟糕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听毕淡淡一笑,从袖中抽出一封火锡封口的书信,轻轻放至南小奚身畔,
“满清摄政王的书信,我还没来得及拆开一阅,不如师兄替我瞧瞧吧。。”
门外传来细碎繁杂的脚步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从门窗外传进来,闵西窑恭顺的声音响起,“大人,事都办妥了。”
“进来吧!”
随着钟嵘的招呼,门被推开,门外新冷的梨香雪沫杂了浓郁的血腥冲进来,南小奚只一眼便瞧见闵西窑手中赫然提着一颗白布包裹的人头,他进来随即打开包裹,黑发散乱中,双眼圆睁的可不是童庆丰那张惊讶的脸,钟嵘只瞟了一眼,挑着眉冷哼了一声,“望城中冻死那么多难民,他还眼睛睁的这么大,不知道有什么死不瞑目的。大丈夫有所容有所不容,似他这般祸国殃民、鱼肉百姓之人,拿了他首级去喂狗。”
闵西窑答应一声,重新包起来。
“接管总兵府还顺利?”
闵西窑从怀中掏出一方令牌,“我们出手迅捷,姓童的没有防备,依照大人的意思,出动五衣戍卫,童家上下无一活口。”
钟嵘接过令牌,“很好,下去休息吧,我会着人接手望城府兵。”
涔涔冷汗自南小奚额头滑落,他望着面色如水般沉静的钟嵘,这个曾经温润如水的师弟,手段狠辣高明到如此。
他浅浅一叹,想要改变彼此尴尬的气氛,
“这一路之上,怎么没见着二夫人?”
“她年纪浅,受不了冷落寂寞,自己回娘家去了,我们的婚约不过是太后口谕,并没什么书面约束,我征战在即,总不能误了人家。”
“孩子给了江家,叶儿生死不明,你就这样不闻不问么?”
钟嵘捂住嘴剧烈咳嗽了几声,“孩子跟着江老爷子,会得到很好的教养,至于叶儿······,”
他没有说下去,重新坐回椅子,微微合上眼,眼底青色暗影,那张素白的脸,此刻看来是如此憔悴。
一只硕大的乌龟不知从哪里爬出来,停留在他脚下,蹭了蹭,钟嵘将它抱起来,叹一声,“小海,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没发现,别了十多年,还知道回来呀?”
第二日,乘着软轿进城,城中已有粥棚建起来,大堆的火旁,聚集了不少难民,街头巷尾谈论的却是诡异的总兵府满门被屠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