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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殡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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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光皇帝朱由崧已经有三天没有临朝了,这对于从监国开始便很勤勉的他,实属罕见确乃奇事,然而朝政却没有耽误下来,该批得折子从此由内侍送到六部。后来内宫传出消息,言说皇上重病在身,太医院的御医会诊了好几次,都没有一个肯定确切的病因,只不过四天光景,皇上全身浮肿,后来宫里来了一名江湖郎中,言说蟾蜍口涎可以治皇上的病,所以思王号召宫里内侍宫女齐心协力扑捉蟾蜍,希望救皇上一命,然而逮了近一个月的蟾蜍,皇上的病毫无起色,这一日,皇上招几位近臣见驾,其中便有江南总督钟嵘。
明黄色的龙床,躺着已不成模样的皇帝,内侍们早已退出,只有一名少年将军,眼含泪水挺立殿门外,钟嵘曾见过他,是一代名将曹文诏之子,曹明秀,跪在殿前嚎啕痛哭的,是出川怪才石子畘,其余应天内阁、六部重臣跪了一地,一个个神情迷茫,垂头丧气。
钟嵘默默跪在床下,面无表情,“臣知道皇上担心臣,臣这几日即刻启程,回江南。”
“要朕担心操劳的,又何止你,朕很是欣慰,你没有答应他们的条件,和外面跪着的这帮逆臣一起起事逼宫。”朱由崧撑着身坐起来,他面色浮肿到已看不出人形,五官尽数被臃肿的皮肉包裹,恍惚似一只饱满的灌汤包,往日里怡人的风采全无,而今的他,不过是名疾病缠身的病人。
“臣没那个胆子,皇上是明君,怎会怕他们一般小人,只是皇上已国事为重,不忍大开杀戒而已,皇上自登基以来,各项政令简明扼要,切中江南士农工商之要害,臣心悦诚服。”
他凄然一笑,“钟嵘,朕没你想的那么强,朕而今是强弩之末,力所未及了,国事已经如此,朕不想谈,朕想和你说些私事。”
钟嵘跪下叩头,“皇上请讲。”
“朕瞧着你和她这些日子总是不快活,你们之间的事朕也知道一二,江姑娘是个好姑娘,朕放心不下她,她少时吃了许多苦,朕希望你好好待她,莫要辜负她对你情意一片。”
钟嵘垂下头,沉默了许久,淡淡说,“臣很感激皇上没有按朝臣的意思,封她为长宁公主,将她送给多铎,否则我们夫妻又得分离,内子能结识皇上,是她今生的造化。”
“这件事,尊夫人比我更清楚满人的习俗,朕不是个公私不分的人,”他顿一顿,吃力的喘了口气,“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朕对江姑娘,确实存了万千心思,当初朕为了锻造一把优良的尺子,跟着铁匠学了好几个月冶铁,你们结婚时朕送她的凤冠,是当年朕的皇祖母郑贵妃的遗物,不知道有多少个日夜,朕只有强自压下心里将她据为己有的冲动,她那样一个人,她要喜欢一个人,朕是一点法子也没有的,只能眼睁睁的瞧着你把她抢走。”
“内子何德何能,能引得皇上如此情深不渝。”
朱由崧强撑着眼睛,望着他,陷入沉沉的回忆,“江姑娘在北川府,是一个神话,她聪明果敢,精于商道,如果不是她,北川家的生意只会拘于一域,边陲的百姓连煮肉的铁锅都没有,东边的上好药材也到不了北边,更到不了南方,朕在北川家时,便已仰慕她,后来才知道,她居然是她······,蔷薇的小主人,朕自小的冤家。”
他盯着他,眼里有难忍的怜惜与无奈,人生的际遇岂止一场梦,他闭着眼,泪水汩汩而下,继续说,“她少时沦落青楼,对待任何事情,都是存了三份踌躇的,朕不知道她曾经受过怎样的伤害,可是朕能感到她内心的警戒与恐惧,你要多体谅她,朕能说的,言尽于此,朕的事,你不要告诉她,朕想走的体面一点,不想这么丑陋的自己被心爱的人瞧见。”
他随即“吃吃”笑了,微微向后仰了身子,喉中发出咕咕的声音,一丝暗黑的血自嘴角溢出,“朕自打出生,便是个错误,洛阳如花的美景,唐风古韵,掩不住朕的孤寂,朕······自小离家,为的只是不想成为父辈们一样的,躺在祖宗功业,坐享其成,不思进取,可是,为什么命运不肯眷顾朕,江山尚且如此,朕的人生······。”他絮絮的说,“当初在秋云苑,如果不是母后善做主张,让她误会朕想借助她们叶家在江南的财势,也许朕便不会觉得如此孤单寂寞,死时这般凄清,”他突然傻笑起来,笑的那么难过,“你知道么?这世上有一种圈套,是甜的,甜的让你无法拒绝,让你无法挣脱,无法逃跑,眼睁睁瞧着它将你一层层网驻·····,”
外面一阵噪杂的声音,和着女人的哭泣声,小太监慌慌张张跌进来,有些口吃的禀报,
“皇上,太后来了,太后从镜湖回来了。”
朱由崧颤着手,凄然一笑,“朕的网来了,朕的母后,朕的母后······,朕没有真正的母后。拦着她,朕不想见她。”
小太监慌忙跑出去,殿外撕心裂肺的哭声,登时提高了几倍,哭的震耳欲聋,
“八儿,你怎么了,八儿,娘的孩儿啊,八儿,你见见母后。”
“朕······朕躲了多少年,最终还是躲不了命运捉弄,关宁铁骑的弟兄们,朕来了······。”
来字还凝在他喉头,他口中却已没了入的气。
钟嵘叩下头去,眼角含泪,门外候着的小太监“噗通”倒地叩头,大声哭道:“皇上驾崩了。”
邹太后第一个闯了进来,发疯似的扑到床边,一把搂住朱由崧尚存温度的身子,喉管里呜呜咽咽的,良久才哭出声来,“八儿,你走了,你叫母后怎么活?八儿,母后不该叫你回来,不该让你做世子,是母后自私,是母后害了我儿,八儿,你是我自小养大的,母后错了,八儿你睁开眼睛看看母后啊。”
邹太后的伤心欲绝感染了一干宫人,殿内外登时哭声一片。
宫人想劝开太后,替皇上穿上龙袍入殓,邹太后抱着他不放手,泪眼迷蒙中,眼角瞟见跪在地上的钟嵘,她抖着手,目中露出苦大仇深的恶毒。
“听说钟总督娶了江南首富的女儿为妾,可有此事?”
钟嵘听她冷透的声音,身子登时凉了半截,“启禀太后,是,臣是娶了她为妻。”
邹太后哈哈冷笑,“钟大人,妻和妾是有很大区别的,哀家看过文牒,你钟嵘的诰命夫人是新翠竹,那个孩子不过是个妾罢了。”
钟嵘闭了闭眼睛,头磕在大殿冷硬的地上,“是,谢太后对下臣关心,”
“八儿喜欢的人被别人娶走了,哀家这个做母亲的,自然要操心,想来皇上对江丫头的心思,你必是了解的。”
钟嵘冷冷摇摇头,“天威难测,下臣怎会知道。”
“你知道与否,现在都不重要了,皇上自第一任妻子美兰郡主去世之后,再未娶妻,这么多年他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女人,哀家想,你做臣子的,也不希望皇上在地下一个人孤单,钟爱卿体谅一二,就让你的妾氏江叶玫为皇上殉葬吧。”
钟嵘面色骤然变得苍白如雪,他抖了抖嘴唇,猛然抬起头,盯着邹太后,一字一句的说,“臣下也希望为皇上尽忠,可是下臣妾氏叶江宁而今有孕在身,让一个孕妇替皇上殉葬,怕是于理不合,也有伤皇家风水。”
邹太后笑一笑,那笑里充满了阴森,“哀家以为钟爱卿会闻弦音而知雅意,钟爱卿是我大明良臣,前途无量,自古妾氏不过是男人一件光鲜的外衣而已,没了一件,再买一件也就是了。至于你说的有孕在身,皇家不会那么绝情,再过三月,你钟家的骨肉也便生下来了,那时殉葬地下,长伴皇上,也是你们钟家的荣耀,天家的恩赐,钟爱卿,你说,哀家说的可对?”
钟嵘俯身地上,一言不发,邹太后笑了笑,摸了摸儿子渐渐冰冷的脸颊,”你不吭声,哀家便当你是答应了,回去好好准备准备吧,今日便将江氏送进宫来,替皇上守灵。”
弘光皇帝朱由崧,在做了五个月皇帝之后,在奉贤殿驾崩,为了稳定朝纲,遵从他的遗愿,朝中秘不发丧,由思王代替他,继续成为弘光皇帝,由太后议定,他的灵柩,三月之后,葬入孝陵懿文太子衣冠冢中。
叶江宁坐于镜前,望着镜子中愈发圆润的自己,轻舒了一口气,随着肚子日益增大,她的生活越来越不便,日常能处理的事情也越发的少,她决定低一回头,去总督府见钟嵘,向他要回云清、雨惠。
门开了,镜中出现了乔音的脸。
她这间天字号的客房,和全天下所有的客房一样,是开放的。
“父亲说看人是一种本事也是一种修行,我当初道行浅,居然没看出来,乔先生不是流落异乡的孤客,任人欺凌,却原来是千年下凡的狐狸精。”
乔音手中提了一个朱红的食盒,笑的虽然有些疲倦,却是倾心一笑,乐然自若,“狐精下凡,多数是为了报恩的,”
叶江宁转过身来,盯着他,“你家主子了?”
“主子有急事,未来得及跟姑娘道别,心里很不是滋味,昨日收到主子书信,知道南朝反悔,生了很大的气,”他将食盒放至桌上,“我家乡的鸡皮酸笋汤很适合孕妇食用,我还做了一些家乡的小菜拿给姑娘吃。”
“你这下凡的千年狐精既然是来报恩的,那么,你的恩人可是我?”
“是。”
她目光灼灼的问他,“那你如实告诉我,多铎存的什么心思,他就算手里捏着北川起在,江南叶家凭他敲一回竹杠,可是,我一个有夫之妇,身怀六甲,他要我何用?”
乔音定定盯着她如玉的面颊,“这个世界美好的东西,总是惹人遐想,而人性的贪婪,总想将美好的东西据为己有,姑娘要怪,只怪自己太好。”
叶江宁潸然一笑,“就因为我是北川府的总管,南玉盆的女儿?”
“主子说,最难消受美人恩,春姑娘不了解我家主子,主子没有那么多的心思,他是条真正的汉子,值得姑娘珍惜。”
“他不知道我嫁人了么?”
“姑娘放心,满人不在乎那些。”他顿一顿,“主子让我告诉姑娘,姑娘派去豫王府的人,不小心死了几个,不过剩下的,看在姑娘面上,并未受苦,主子希望我尽快带姑娘回盛京,我想今晚是个好日子,利于出行,姑娘不是也很想见到起在公子么?”
叶江宁笑了,“我在应天还有事,暂时走不开。”
“今夜不走,姑娘有大难。”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窗外传来急剧的鸟叫,乔音皱着眉头,“我该走了,我的话请姑娘放在心上,尽快收拾好行装,晚上有人来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