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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同游2,祭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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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没有听到两岸的猿声,轻舟却也已过万重山,虽然日出的时候没见着红胜火的江花,春来的江水倒也绿如蓝,一叶孤帆,远影中的碧空,只有寂寂的江水,千年万年奔流不息。
云清远眺着即将靠近的码头,不由怔怔的出了一阵神,江叶玫看了她一眼,“我听说你是永城人,想家了吧?”云清眼角含着泪,“家里也没什么人了,崇祯六年发大水,爹娘哥哥都被水冲走了。”江叶玫拍了拍她的肩,说道,“天灾之下,能活一个是一个,你爹娘一定会很高兴,你还活着。”云清摸着眼泪,看着她道,“大小姐说的是。”
她想起十二年前,自己被关在京城东门监狱,当时她只有十二岁,若不是日日想着钟荣的话,等你长大了,不知会变成什么样,你我还能认出彼此吗?终是一天天挺了过来。和她一起关着的也是名获罪抄家的千金小姐,十五六的样子,特别温柔,特别娴静,二月北方的地牢,冷的像冰窖,她们瑟缩在腐臭的如鸽笼般的牢房内,她记得她很少说话,一双死鱼般的眼睛终日盯着牢门,她说些故事给她听,想逗她开心,说了半天,才发现她并没听,她对她说,姐姐,不要想着不快活的事,想想以前的快乐的事啊,日子就不会那么难过了。她冷冷的笑,淡淡的说,我不记得有什么快活的事。有一天傍晚,送牢饭的狱卒乘着给她递饭的空隙,摸了她纤白的手,发出一阵阵猥琐的笑,调笑着说,好白好香啊,她看见她绝望的眼里满目的泪水,那晚她没有吃晚饭,只是双目绝望定定的盯着,这回却盯的不是牢门而是昏暗的墙角,眼里是死灰的颜色,她那时并不懂什么叫哀莫大于心死,只是恐惧疲惫,第二天,她便死了,狱卒说是咬舌自尽的,她怔怔看着她被抬出了牢门,永远的消失。
如果生活给你的是绝望,千万不要回首去看自己的影子,那长长孤单的阴影,会留在心畔挥散不去,抬起头,看看天际,无论是太阳、月亮、星星还是云霞,它们不会因为你存在而更灿烂,也不会因为你哀伤而失了色彩,生命就是这样,你追求什么,这红尘看在你眼里,就会是什么样子。
她在牢里关了三个月,而后充入应天府的教坊,侍奉满十五的歌姬,端茶倒水一应杂事,在那里,知道了皮鞭沾着盐水打在背上是什么滋味,知道了委曲求全,知道了人情冷暖,再后来,因为弹得一手好琵琶,被永城丽景阁的掌事看中,来到永城,在这座城市里,却没有自己想象中的艰难和屈辱,口粗心善的嬷嬷、洒脱的素衣,作为永城最大的官家妓馆,这里比应天的教坊要温暖的多,而且在这里她遇见了撞进她幼小心灵的男子,受了将近十年的漂泊之苦,然而对于永城的这段经历,她不悔。
船靠岸时,张世泽正好刚睡醒,他不大习惯长久坐船,自那晚后,他和明秀二人基本足不出舱,脚一踏实到陆上,看着脸色方才好点。
早有永城府丞带着一队衙役,在码头候着,他冲着江叶玫一拱手道,“这次多谢叶公子了,我还有些公事要办,晚些再去谢你。”江叶玫假意回礼,一躬到底,“小公爷严重了。”曹明秀瞅着张世泽,不知是跟着他走,还是留在江叶玫身边,看张世泽拿下巴示意了下,便毫不犹豫的站到了江叶玫身畔。
江家在永城的生意,主要是珠宝行,永城气候温润,又占着淮河交通便利的优势,甚是富庶,饱暖思□□,从古到今,这些个色彩艳丽的宝石,总能唤起人们内心最原始的欲望,拥有它们、佩戴它们,好似能将它们的光芒留在身畔般,趋之若鹜,江家的珠宝,一应都是海上过来的稀罕货,是以生意稳定,父亲出门时交代过,这次除了补给三大商行的货物,更重要的是替换三行掌事,江家的规矩,各地掌事不得留于本地,外地做够三年,调任青柠总号重新指派,父亲当年一腔男儿热血,却不想终和从政无缘,于是便将从政驭人算心之术用到商场,倒也无往而不利,她看过几家分号账目,比之北川家更是谨慎缜密周详,和几位掌柜聊过,也都颇有见地。
晚上,由江爷爷引荐,见过几名掌事账房,几人听说是漂流在外的江家独女,无不刻意表现,看她核查账目,分派货品甚是娴熟,目中纷纷露出惊讶的神色,江叶玫随北川闭久战商场,处理这些自然是游刃有余,不过一个时辰,诸事安排妥当。她看江富疲倦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
老年人本就身子弱,又在船上数日,当下忙吩咐云清及几名小厮送他回去休息,又自重新核对过账目,这才叫来波兰,换了一套华丽的男装,说道,“你也去换身男装,让叶贾、叶右过来,我要去丽景阁。”波兰眨了下眼睛,犹豫着问道,“大小姐,你说的丽景阁可是九曲桥附近的那个?”她点点头,波兰继续说道:“丽景阁已经不在了,五年前我随夫人来过永城,夫人也曾想着去丽景阁看看,后来听说走了水,烧的一干二净,里面的人也全都烧死了。”她心内一怔,呆呆的跌坐榻上,半天才闭上双目,大颗的泪珠自她腮旁滑落,全部烧死了,怎么会?怎么会?
她朝波兰无力的招了招手,“将我从青柠带来的那口绛红箱子拿来给我。”灯下,整整一箱的东西散发着幽弱的光,一件狐狸皮的袍子,虽算不得上等货,可好在裁剪细致,她记得嬷嬷曾打趣骂道,你们一众小妮子,背后骂我是千年狐精,当我不知道,赶那天老娘得了道,一定到北地,弄它一领千年狐狸的皮,也好正真做个老狐狸,嬷嬷想狐皮大氅想了不止一天两天了。珊瑚树是给素衣的,那一年,和素衣相好的洛阳商人送了她一棵珊瑚树,她引以为宝,可那商贾画蛇添足告诉素衣,是深海红珊瑚,素衣淡淡而笑,晚上用镪水顺着树枝浇下,现出真身,不过是加了色的柳珊瑚而已,她眼里清明,“明明是凡品,我却当时将它看成珍宝,既然是珍宝,就该有珍宝的样儿。”手一挥,将珊瑚树推到在地,摔成一堆渣子,后来,众姐妹们扎了洛阳人千金,流水的宴席吃了将近一月。烟霞锦是给兰辑的,麝香佩是给后院厨娘夕儿的,这一件件都是自己花了心思收集到的,可如今这些东西,要她送往何处?波兰走到她身前,轻声道,“大小姐,五年前,我和夫人曾去祭拜过众些遇难的姑娘们,我们打听到,有一位姑娘的恩客念及当年情分,出钱为姑娘们买了一块地,将她们葬在那里了,我知道地方。”
那是处幽静的所在,一方长满小叶贞楠的山坡,坡下有水,坡上满眼都是黑魆魆的树木,鼻中是浓浓的香气萦绕,坡下就是她们长眠的地方,月上树梢,一团团的鬼火,在一座座土包前飘零,走的近了,才看清楚,不是鬼火,只不过是几只体型比较大的萤火虫,她坐在一堆堆坟茔中间,坟上的草已长得很高了,也有星星点点的黄花,仔细去看,居然是水仙。将身上带着的桂花酒打碎封泥,自己先喝了一口。
八月中秋后,阁中的桂花便渐次开花了,那丝甜腻的味道围绕着阁中每个空间,有时能随风飘出好几里地,再过十几天,嬷嬷便每日早早吆喝众人起床,收尽夜里谢了的花瓣,一筐筐的封存起来,留待十月末的时候,做桂花酒,这酒自打开酿,透着神秘和讲究,众人只知道大致的时间材料,具体怎么做,只有嬷嬷一人知道,阁中姐妹们也好奇,按说嬷嬷出身名门,不该会这门手艺,最初的最初她到底是从哪儿学来的?这永城中,喝过嬷嬷桂花酒的人都打趣说,嬷嬷就算不当婊子,凭借着这门手艺也能过得滋滋润润,她也曾央求嬷嬷教她,嬷嬷却不肯,她说,学会做桂花糕就行了,这酿桂花酒的本事我是要带到棺材里的。来年四月,嬷嬷的酒便大致成了,打开地窖的门,便能闻到一股桂花的香气,嬷嬷拿着银勺尝一口,摇摇头,说还没好,又封了起来,反复几次,大家才醒悟上了当,怕是她第一次尝的时候,早便酿好了,她是当着众人,光明正大的多喝了多少,这样一阵吵嚷下来,才算是一人分了一点,嬷嬷梗着脖子,死命抱住最后一坛,说是要留到过年时喝的,大家虽说不信,可敬着她,便也罢了,过年时,却总有桂花酒喝,只有她走的那年,刚十五的月影被人蹂躏致死,嬷嬷将地窖里最后一坛桂花酒拿出来,同着月影的尸体一起扔进河里,说,我们这样的人,本就没脸见祖宗的,像她这样死了,更是没脸见爷娘,叫鱼儿们啃去吧,这天下最艳丽的婊子,最好的下场就是葬在这河里。
对方是豪门公子,赔了大把的钱,她至今都记得那个人的名字,郭全海,高大魁梧,相貌堂堂,手背上长了一颗黑痣,黑痣之上有根很长的毛。
她打开了绛红的箱子,拿出火折,点着了里面一应物品,因为事先浇了桐油,火光腾起来一丈高,炙烤着脸颊,却没有烤干她面上的泪水。
随着一声长叹,一方洁净的丝帕递到她面前,“我听波兰说,你来了这里。”她接过帕子垂了头,眼泪就这么干了。
“这么大的坟场,埋得是些什么人?”
张世泽坐下来,嗅到一缕桂花酒的味道,不由的道,“酒味醇厚,藏了有六七年了吧。”她冷冷道,“是我旧时一起的姐妹。”
张世泽“咦”了一声,沉思了片刻,“莫非是六年前,丽景阁中被烧死的姑娘们。”她微愣,随即醒悟,他是世家子弟,似丽景阁这般规模的妓馆,又是官家的,虽在江南,他又怎会不知道,张世泽看她迷茫的神色变得清明,忙道,“你不要瞎猜,我不怎么去风月场的,当时有名候补的南方官吏递了一份奏折,说是秦淮两岸的名妓教坊,纷纷请命,丽景阁一夜之间化成灰烬,阁中姑娘龟奴掌事无一幸免,实在透着蹊跷,要求朝廷彻查此案,一时闹得京城谣言四起,言官纷动。”她心内微微打了突,沉思不语,半晌才说,“后来怎样了?”
“毕竟上下一百来条人命,圣上派吏部去核查,据说事故发生在除夕前夜,有位姑娘的恩客大摆筵席,阁中上下喝的伶仃大醉,火势又发生在四更人们熟睡之际,再者,杀人总要有个目的,虽然青楼楚馆是非之地,而此等大灾,闻所未闻,事后核查,阁中金银也并未丢失,是以就此结案。”
她轻轻道,“嬷嬷待下甚好,且她圆滑世故,丽景阁又是朝廷在江南的第三大官窑。”
张世泽突然似想起一事来,犹豫着说道,“当初北川闭将你指给我,我想着以后带你回去·····,所以着人去查户籍,想消了你的娼籍,替你重新入户,却没找到,你的本名真叫江叶玫吗?内阁学士江觉亭之女,母系叶彤丹,你外公可是天宝将军之后?”她翻搅着熊熊燃烧着的箱子,淡淡说道,“当初家主替我赎身,有官家的文档,岂能作假,找不到,怕是遗失了吧,其实我根本不在乎,我就是我,再怎么变化,有些事永远变不了。”
张世泽盯着她,“我知道,我当时也不过是希望到时少些事情,没有低看你的意思。”火光映着张世泽的脸,他那双黑漆如夜的眸子里透着无限的情意,似绽放的春花,香气燎燎的想将她拖入其中。
她刚想侧头,张世泽已经伸手,将她双手握于自己掌中,那是一双温暖有力的大手,肌肤摩擦间,恍惚能叫人生出几许依恋。
“过去我是追不了的,然而将来,我想着跟你一起。”
她身子打了个颤,想挣脱他,脚下向后退了几步,张世泽嘴角带了一抹笑,轻伸一臂,将她环在怀中,下巴就搁在她软软的帽子上,他闭着眼睛沉沉呼吸,这一身男装,掩不住她身上散出的女儿香,此刻他觉内心如此甜腻。
她在他怀中不安的动了动,软软的声音说,“你不要这样,我不习惯。”他“嗯”了一声,将却不放手,“我知道吗,你那日在梅园里,穿了那么一身女装,我听说你平日里总是女盼男装的,那次怕是第一次穿女装给人瞧的,你可想过当时为什么要选择穿女装?”
江叶玫心内突突的跳,她望着这一地坟茔,为什么要穿女装?为什么?
虽然女儿身给了她无比的尴尬,而她终究是女儿家呀,莫非自己当日在内心深处,隐隐她所求的,也不过和普通怀春的少女一般,希望被妥善安放,只是理智告诉她,有些事可想而不可求,所以才有那表面上的,听之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