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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四十二章·析缕分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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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医室很快将爆炸中死亡男孩的亲属资料传送过来,同时留在医院的范敬、朱梓、汤小米三人也陆续走访完住院部五楼上的病患。根据反馈回来的信息来看,录像中未能照到正脸的男子,既非医院员工,也非病患亲友。
住院大楼统共七层,爆炸所发生的房间处于五楼东侧尽头,上下并无单独的通道,往来必须通过中央楼梯及该区服务台。虽然查访工作仍未结束,但不难推测,这名神秘的男子绝非偶然路过,必是冲着东侧几间病房去的。至于其目的,往轻里说,也许只是见医院人多事杂趁乱偷盗;往重里说,可能就是要蓄意引发这场爆炸。
消息传回队里,顾宁当即吩咐那边调取医院几日来的监控。然而经过对比,警方并未在之前日常监控中发现此人身形。或许他曾经出现过,但因穿着服装不同,没被辨认出来;或许那次录像之中,便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现身。但不管出于哪种情形,此人都对医院十分了解,若非多次出入其中,便是有人曾向其详细透露过里内情况。
然而似盗窃一类的事件终归是小案,即便失主日后报警,也常因作案者流动性过大,警方警力有限而被搁置。换言之,从常理上讲,普通的小偷小摸完全没有必要如此谨慎。
只是如今爆炸造成的巨大损失早已让人们无心、也无法留意是否失窃,至于核对此前出入住院部的人员,理论上虽说算个办法,但未免繁重得不切实际。然而现实却是,案件拖延时间越长,其破获难度越大,就像是套在头上的紧箍咒,逼着他们必须在这场赛跑中抢在未知的对手前面。
当下情势如何,站在办公桌前的两人都心知肚明,无需多余解释。齐治平皱了皱,终究还是沉声补充道:“邹凯会玩炸弹。”
顾宁身形一顿,微微转头看向身边的人,心里却已再明白不过。齐治平已经有了一个完整的猜想:他怀疑这场蓄意的爆炸和器官交易案有关,因为顾宁扳倒宋立言,或者禾苗在追查栖梧山问题时发现了什么,他们要报复,要杀人灭口,而这个执行者,录像中的神秘男子,很可能便是邹凯。
敏感的时间,敏感的地点,还有身份敏感的受害者。做出这样的假设,不难理解。但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把怀疑的矛头指向他们一直追查的案件。顾宁锁紧眉头,提醒道:“你这是执果索因。”
抓住一种结论,反过来论证其正确性与合理性,这在数学上不失为一种有效的解题思路,但对于比之更为复杂而多样的社会问题,却未必科学,有时甚至会与正途背道而驰。
齐治平并不否认自己的偏执,却仍旧下意识地用笔敲击桌面,和着重音一字一句道:“逐一排查工作量太大,也来不及,干脆破一次规矩。我赌他们跟这件事脱不了干系。”说着挑起眉眼,露出几分近似挑衅的自信,“怎么样,敢不敢赌?”
顾宁迎上他的目光,好气又好笑地把成打的材料往桌上一撂,转身向外走去:“没什么好赌的。”不是直觉,而是经验。经验告诉他,齐治平是对的。
爆炸前夕,出现在医院的神秘男子之所以不敢在摄像头前露出真容,无非两种可能,第一心虚,第二担心被人认出。而实际上,如果不是刻意避开正脸,顾宁根本无法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锁定他。还是那句话,对于小偷没有必要,对于凶手又不该犯这么低级的错误——那么只能说,这是个熟人。
在他们能一眼认出的人里,属于对方营地,又对制弹拆弹轻车熟路的,似乎除了曾经是一名极度出色的特警队员的邹凯,再没有第二个人了!
眼下齐治平已然认定他就是造成爆炸的元凶,那么相应的,就要立刻追踪其从医院出来后的活动轨迹。兖中二院位于郊区,虽然四周都是公路,但过往的公交并不多,来往这里最方便的选择便是驾车,如果一路上监控足够丰富,完全可以让此人无处遁形。
警队用车停在楼下大院,齐治平抢先占了驾驶位,不等顾宁关紧车门,便把钥匙拧到最底,接着松开离合,加速驶上大道。顾宁也懒得跟他抢,索性心安理得地在副驾坐稳,连着播出两个电话:一个吩咐秦楠联系二院附近道路上摄像头的归属部门,一个通知范敬等人走访时留心询问是否有人见过邹凯。
兖中二院前后是南北红旗路,两侧为赛新路和通丘路。医院录像显示,神秘男子从住院部下来后,坐上一辆尾号750、本市牌照的黑色雪铁龙,从医院正门开出,进入东西向的红旗北路。对车牌的追查结果一如预料,牌号真身属于一辆红色桑塔纳,出现在医院门口的为□□。由此,对男子下落的追查只能依靠周边摄像头。
以兖中二院为中心,前后两公里的距离里,共设有二十五个摄像头,其中六个属于交警部门,十二个属于兖中公安局和兖中市综治办,其余皆为沿路单位安装。秦楠已经提前和摄像头所属部门打好招呼,两人直接前往调阅拷贝,饶是如此,一遍看下来,也已是暮色将至的时候。
齐治平的猜测没错,追着黑色雪铁龙走出七百米后,终于有一个监控探头拍清了驾驶者的相貌——果然是他们追了几个月的人,邹凯。可惜紧接着几个路口的摄像头都出了故障,而附近单位的监控也只对着自家大门,并没有拍摄到有效画面。齐治平不甘心,又撒网般查了几个路口,依旧一无所获,终究还是得咬牙承认,这次又让他从眼皮底下溜了。
出于谨慎,顾宁回头调取了几个摄像头损坏之前的影像资料,并亲自提取了上面的指纹。忙完一切,夜幕已经完全落下,齐治平也不商量,就近从街边快餐店拎了两包汉堡薯条出来,一包扔给顾宁,一包自己拎着,抄手站在副驾门边。言下之意赫然便是:赶紧吃完开车,让我懒会儿。
顾宁哭笑不得地透过玻璃看着他,终于还是好脾气地开了门,绕到驾驶座上。从爆炸案发,两人已经两天一夜没有合眼,从医院回警队这一路时间虽说不上长,但用来眯眼打个盹却是再好不过。齐治平倒也不客气,开了车门一头钻进副驾,就势把座位放到最低。
医院录像里的线索到此算是断了,谈不上惊喜,也谈不上失望。或者从某种程度上说,如果真这么容易抓了邹凯,他们反而要觉得事情不对。只是到这一步,少不得另想办法。
街边路灯正一片片亮起,像高至九天的河汉群星,又像低至九泉的漂摇水灯。齐治平咬着汉堡,突然含糊地挤出一声:“顾宁,你是不是还有事藏着?”身边的人似有一瞬怔愣,齐治平只当没有看见,仰头哼道,“你不说也行,但起码得让我知道,这爆炸到底是冲你,还是冲禾苗。”
“我也不知道。”顾宁稍一沉默,移开视线,望向半弧形车窗上内外交叠的扭曲影像,“说实话,当初我都想好了,只要查出我爸死亡的真相,我就辞职,读博也好,当老师也好……我现在还追着这个案子,不过是想替古队了一桩心愿罢了。”
齐治平不再出声,过了半响,才闷闷地说道:“其实禾苗出事那天,我知道,她有话想跟我说的,可我他妈的居然没听!”
有时候只是一念之间,像人群中偶然擦身而过,错过便无可挽回。顾宁回应:“不怪你。”谁会知道在那时候会有那样的变故,谁会想到习以为常的见面会成为最后一眼。能时时保持警惕与敏感的,那是神;而他们只是凡人,有血有肉,会悲会喜的凡人。
齐治平瞥了一眼,不以为然:“你少在这给我站着说话不腰疼,这话,”说着似特意停顿了一下,伸手虚点着顾宁,一字一句说道,“你什么时候放下古队、放下古常青、放下周科,再跟我说。”
顾宁倏然变色,径回道:“齐治平,你就是条疯狗!”
身边的人却突然乐了:“第二次,”好像遇到什么好笑的事,齐治平缓了口气,方才继续说道,“顾宁啊,我认识你这么久,这才第二次听你骂人。”说着,还评判似的连连摇头,“不容易,真不容易。”
——合着骂的不是他一般,顾宁气结。本以为这话出口齐治平定然要恼,哪知道这人脾气来得无缘无故,去得也无缘无故,竟比孩子脸变得还快。情知跟这祖宗没得理论,当下把吃了两口的晚饭扎口往车后一扔,自去开车。
齐治平也不做声,懒散地在副座上躺了一会儿,才直愣愣地盯着窗边不断闪过的街景,没头没尾地出声道:“ 如果不是冲你,那她一定是注意到了什么,让那些人坐不住了。”
齐治平口里的她,说的是禾苗。顾宁心知肚明,却没有立刻应声,沉默了片刻,方才道:“那天她都说了什么?”
“她只说,那两天有些事她觉得……”齐治平皱眉,他没法说下去,沉吟稍许,只能叹气,“当时只想着有话什么时候说不得,就给岔开了。”汽车疾驰着,似出膛的子弹,穿梭于夜色迷幛之中。齐治平似乎能听到急风擦过玻璃的低吼,然而车内却只是一片近乎静止的平静。
他突然烦躁地揉揉在椅座上蹭乱的头发:“你不知道,这丫头对案子的确敏感,当时的连环枪案,现在的栖梧山,甚至是给你翻案,都是她看出的苗头。”说罢想了想,又补充道,“她就是放不开,没自信,其实练练就好,可惜了。”
顾宁用余光扫了他一眼,到底什么都没说,静了一会儿,只道:“你觉得她没说出来的那句话,很重要?”话音落定,半响方又迟疑道,“禾苗之前在追栖梧山的案子,如果有发现,也跑不出这个范围,只是……”
栖梧山案查到后来,齐治平怕禾苗经验有限,特意让范敬放下追查邹凯的工作帮她压阵。禾苗不是钻营的人,虽说与大部分同事还算相熟,可同齐治平也不像秦楠和他那般开得起玩笑。她有什么拿不准的事情,选择与齐治平说,却不是与同组的人讨论,细细想来,总觉得有些不妥。
路灯从两边快速倒退,连成一条发光的彩带,乌青的柏油马路却仍在眼前延伸,好像永远走不到尽头。顾宁望着前方路况,念头在脑海转了一圈,还是暂且按下这段,转而道:“我倒突然想着,栖梧山说不准的确是个突破点。”
从裴晓晓案翻出,到诊所案神秘电话,再到连环枪案、魏可道渎职,栖梧山一直不间断地出现在警方视线里。哪怕顾宁和齐治平正为宋立言的疑局忙得焦头烂额时,它仍然不知隐匿,反常地就像故意要送到警方手里。
齐治平暗示过他,栖梧山的母公司要洗白,它想借警方的手完成这个重塑。然而不管计划有多周密,设局有多精巧,引来警察都是绝对的冒险,如果不是别无他法,没人会弃易从难。反言之栖梧山一定把着什么要命的东西,让幕后如鲠在喉却又动不得他,只能借刀。
警方正式调查栖梧山已经将近一周的时间,除了其本身黑幕被愈发详细地挖出,再没有任何关于其背后组织的线索。就像孙悟空进了如来佛的掌心,翻出天去也翻不过那座五指山。
齐治平阖眼仰在副驾上,没有应答。顾宁只当他已睡去,正要收拢心神专心开车,却忽听那人低声说道:“顾宁,我们还忘了一种可能。”那嗓音极低,带着轻微的尾声,恰似一声短暂的古琴按音,很快融进窗外深不见底的夜色,“这场爆炸,也可能不单冲禾苗或者你,它是想让你们一起死。”
这假设实在太过大胆,顾宁一时没反应过来,怔然半响,只肃容道:“齐治平,你发什么疯?”
齐治平恍若不闻,紧接着解释道:“你想,栖梧山就是他们的地盘,邹凯要杀禾苗,什么时候不能动手?就算邹凯要杀的是你,你在二院这么久,他何必偏挑这个时候动手?”
他越说越快,最后索性直起身,一气道:“你再想想,邹凯可是特警出身,论单打独斗,禾苗绝不是个,你全力以赴也未必有百分百的把握,他为什么非要选择用炸弹?”
毫无疑问,相比其他犯罪而言,爆炸破坏的技术要求高,危险性大,可控性差且社会影响广,对于针对个人的报复、刺杀来说,绝不是最佳选择。然而还有句话叫做“存在即合理”,邹凯既然用了这个办法,就一定有他的理由。
顾宁蹙眉,试探性地给出理由:“爆炸受害范围大,单独杀人目标太明显。”
“可我们还是很快把炸点锁定在你的床头。而且以他的身手,完全可以在杀人后伪装成劫财,同样具有迷惑性。”齐治平摇头反驳,“顾宁,别告诉我你二十四小时都精神集中,不可能被偷袭。”
齐治平说的在理,顾宁也没话反驳,心下默默琢磨了一遍,但回应道:“那你的意思是——”
“单独杀两个人太明显,他在等你们同时在场的机会。”邹凯早已因涉嫌杀人被通缉,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如此,所以他没有顾虑,他只需要用最简单办法解决最大的问题。一场爆炸,一石二鸟,再好不过。
顾宁哑然,许久方茫然问道:“为什么?”如果说禾苗的死是因为她偶然窥见了栖梧山之于其母公司的隐秘,那么他顾宁,究竟招惹了什么?宋立言于他们不过是已经没有用处的棋子,这些人不可能为了一个死人而报复。
齐治平沉默着,没有回答,也根本无从回答。夜色宛如猎食的大蟒,悄无声息地缠附上来,一点点挤压出胸腔内的空气与热血。许久,他也只是揣测似的说道:“你父亲也查过栖梧山和它背后的母公司。”说着停顿片刻,又道,“还有裴安民,他当时单独约见你,除了表面上的理由,真的没有别的原因吗?”
当时齐治平等人都已认定裴安民就是两起抢枪案以及之后杀害王良及崔皓夫妇的元凶,而他等不及,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同黑白双方周旋,所以他选择了顾宁。毫无疑问,那个优盘是试探,他在考察顾宁究竟值不值得信任。如果不是那场变故,接下来呢?求助,合作,还是另有底牌?然而这一切,随着那颗子弹射出,永远成了一个无解的谜题。
顾宁怅然:“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我们审宋局的时候,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他手里的那份证据。”
宋立言承认,当年古常青带回了指认非法活动的罪证,而他按照公司的要求,销毁了其中最重要的部分。然而在当时,他们的注意全部集中于顾建业、裴安民、古常青,乃至周沐仁的死上,并没有过多留意这个与器官交易直接关联的节点。
顾宁喟然长叹:“你不清楚,宋局这个人,不会不给自己留后手。留着这份证据,他和对方是相互挟制,如果真毁了,那就是绝对的劣势。”
审讯的时候,宋立言故意隐去了邢之远,甚至模糊了那个幕后设局的人,便是留了余地。纵然他自己难逃一死,起码不会给他唯一的儿子招来祸端。齐治平心下了然,当即敛起神色,问道:“你认为,相关证据还藏在宋局那儿?”
顾宁沉声:“或许不只是宋局,裴安民,甚至我父亲,都可能。”
只是裴安民孤身一人,多年漂泊,早已做了枪下亡魂;宋立言尸骨未寒,一个不成器的儿子,也着实不能指望。照这么说,他顾宁,倒的确有几分卧薪尝胆、不张正义誓不罢休的意味了。
顾宁抿紧嘴唇。无数念头在心中掂量过,最后只压缩成一句话:你还记得我第一次住院的时候,你跟我说过什么吗?”不等齐治平回答,便紧接着说道,“你说很多亲手查出的真相,你自己都不敢相信。这话放到现在,还是一样——”他说着有意截断话语,似给足对方考虑的时间,“我最后一次问你,齐治平,你还要查下去吗?”
几乎在同一时刻,齐治平毫不躲闪地扭过头来,神色肃穆而坚决:“顾宁,我没说停。”
顾宁仍旧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道路,几秒后,方才意味难辨地笑了一声,接着踩下刹车,就势将车停在路边,打开车门:“下来。”
这举动来得突然,齐治平不明就里,诧异地欠起身,不等出口询问,就见顾宁站在车外,居高临下地冲驾驶座扬了扬下巴:“开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