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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三十二章·皂丝麻线 ...


  •   术后第四天,复查片显示肺脏已完全张开、无积气,引流积液少于规定下限,又经夹闭观察确认可靠,主治医生这才安排拔除引流管。顾宁恢复的不错,拔管后伤口虽然仍觉刺痛,但并无咳嗽乃至呼吸不畅等情况。身体迅速康复,精力也跟着好转。中午躺下休息,没能如常睡着,倒觉得连日来在屋里闷得难受,索性让汤小米陪着自己去楼下的花园散散步。

      冬日午后,阳光细如金屑,正是一天里最温暖和煦的时候。风中虽还带着冬寒,却比医院里时时混杂消毒水气味的空气讨人喜欢得多。顾宁在病服外裹了一件宽大的黑色羽绒服,愈发衬得眉眼清晰。他本就生的白净,这一折腾更显清瘦,乍看去倒似刚从象牙塔走出的温和少年。

      汤小米站在一步远外看着阳光下披了一层金边的顾宁,不知想起什么,突然“嗤嗤”笑出声来。顾宁诧异地回看过来,就见她眉眼弯弯,笑得像摇响的银铃儿:“我在想啊顾队,你这一副绿色无公害的皮相,不知骗惨了多少嫌犯呢!”

      刑警干的久了,多少会不自觉地给人带来压迫感。队里年轻的几人间,不用说自带煞气的齐治平和耿直认真的秦楠,就是平常嘻嘻哈哈的朱梓,一穿上警服,那气势也是有板有眼的。偏生这个人,安然谦和,就像兖中北方这一湾浅海,看上去永远平静无奇,却又让人无从琢磨不透。可也是这个人,从开始的毫无底子,到最后让特种兵出身的古常青都不得不服,连一身脾气的齐治平在他面前都发不出火,是不是,他也像大海一样隐忍而包容?

      汤小米说不清楚,也无意弄清。她就如同清澈跳跃的溪流,没有负担,没有忧虑,随着上天的安排一路流淌,宽广的大海对她有着神奇而又自然的引力。所以在她知道刑侦来个了顾宁后,自己都搞不懂为什么会突然厌烦了安逸而平静的档案室,喜欢上忙起来脚不沾地的外勤工作。当然,这些模糊的念头不能对任何人讲,只能埋在心底,发酵或者沉眠。

      顾宁让她一句话逗得好笑,想了想故作认真地接道:“我说呢,难怪刚进队里那阵,他们把劝说轻生、解救人质的活儿都扔给我。”顾宁脾气温和,处事又沉稳,这些事交给他的确让人放心。汤小米心知他是玩笑,刚想说点儿什么,就听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

      这些年提倡环保,兖中鞭炮烟花放的着实比过去少得多,可在年节期间总还是断不了的。顾宁愣了一下,神情似有一瞬黯然,旋即便又恢复如常,仿佛只是风过水面拂开的一层若有若无的涟漪:“我都忘了,今儿已经是元宵了。”

      过了元宵,春节也就到了末尾。然而这个年,顾宁过的并不好。从年底那段录音闹得母子不合,一人对着新年夜里万家灯火,到年后被迫陷在看守所和医院,他都是孤身一人,没有亲人,只有四伏的危机。其中原委汤小米虽不十分清楚,却也猜得到顾宁此时的心情,当下忙岔开话头道:“我听说精神科的范医生在他们科搞了个猜灯谜活动,不如晚上我们也去凑个热闹?”

      连日来顾宁活动不方便,又没亲属陪护,都是汤小米白天照顾,朱梓晚上替换。眼下听她这么说,顾宁隐约猜到有些变化,遂问道:“朱梓不过来?”

      “哦,昨晚上队里来了案子,已经让朱梓接了。”汤小米不假思索地答了一句,脑子一转突然反应过来他想说什么,连忙抢先央告道,“顾队你就别赶我了,队里再忙也不差我一个。”

      顾宁笑笑,倒不辩白,仍旧温声劝道:“元宵了,队里没有安排就早点回家,陪陪家里人。”

      做刑警的一年到头没个规律的作息,平日陪伴家人的时候着实不多。顾宁这话正中要害,一时让汤小米无从反驳。挣扎了一会儿,只得支吾道:“那顾队你呢?”

      顾宁依旧笑着:“我都撤了引流,可以自己活动了。实在不行,再叫齐队也来得及。”

      顾宁走的时候队里还在全力搜捕邹凯,他显然并不清楚这两天齐治平忙成了什么样子。汤小米抿抿嘴,暗道齐队要是知道他这样非得当场炸毛;想要劝阻,又明知自己说不动顾宁。两难之下,只得装作没有听见,继续打岔:“顾队,我可听说这回猜灯谜有奖品呢,要不咱去试试吧?”

      汤小米口中说的主办者,正是二院精神科交流医师范齐,年前在裴安宁的事上帮了大忙。这人有才华、有能力,又生性好玩,从前在学校时就积极组织各种活动,到了这边果然还是如此。顾宁会心地笑笑,也任由汤小米把话题扯偏:“说起来是该去看看,从他去年回国,我也只为案子找过几次。”

      “那是得去,说不准还能遇见敬哥呢!”汤小米兀自说着,见顾宁怔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当下拍拍头,解释道,“哦对,你可能还不知道,敬哥和范医生是亲兄弟,小时候被不同人家抱养,就这么分开了。我估计着是查裴安宁那案子时对上的——敬哥那人比魏大哥还闷,可不能指望他自己说。”

      魏可道性子闷,多半是因为他踏实稳重,对家对工作都认真负责,然而遇到难处偏又要强不愿麻烦别人——譬如这回燕玲住院。范敬却还与魏可道不同,他近乎强迫而刻板地把生活的每个区域分得清清楚楚,好比油和水,无论如何搅拌,静置下来都注定分成泾渭分明的两层,作为同事,他们能看到的永远是他在工作中文雅干练的一面。

      “范敬的确就这脾气。”顾宁点头肯定。范敬和范齐是亲兄弟,这消息的确让他吃惊,不过想想这种事情也见了不少,加之范敬素来不爱谈家事,自己这一个来月又称得上是多灾多难,许多事情疏漏了也是在所难免。当下只笑道:“倒是你不容易,什么事儿都能叫你扒出来。”

      这话虽无恶意,多少还是带些戏谑,汤小米反当做表扬似的嘻哈笑道:“我是学档案的嘛,图情档一家,我专业啊!”笑完自己也掌不住如实透了底儿,“其实是当初查邹凯的时候,说有枚子弹在这儿擦伤了范医生,齐队就让禾苗一就查了下背景。”

      顾宁了然。当时最新的案子还是紫郡城枪案,根据现场分析,持有64手枪者在枪战前还击发过一枚原装子弹——这是他和齐治平都曾寄希望的突破口。只是后来他私下与裴安民见面,裴安民被当场击毙,自己受了伤,追查也就此耽搁下来。如今才知道,这条线齐治平还是上了心,只怪世事难测,巧成这样也只能不了了之。一时顿了顿,只道:“说起档案,我记得你调外勤之前,是档案室的?”

      “对呀。”汤小米不知顾宁为何突然问到这个,只有乖乖点头。

      顾宁也不解释,仍旧问道:“跟档案室的人熟吗?”

      “那都是我闺蜜!”汤小米笑答了一句,心中却止不住好奇,刚想问点什么,却见眼前的容颜突然变得肃穆。“小米,帮我查个东西吧。”停顿了一会儿,那个沉稳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局里队长及以上职务十年来的人事调动情况,还有,现在队里这些人,从前都在哪些岗位待过。”

      局里档案室本来是供内部人查询档案资料的地方,顾宁想看这些大可打电话随便叫队里谁查了告诉他,本不必如此兜圈。汤小米似有所悟,一时间情不自禁地睁大了眼:“顾队你——”

      顾宁没让她说下去,但点头打断道:“对,别留查询记录,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话说到这个程度,已经清楚地不留一点儿余地。汤小米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安静得有些尴尬。

      微风吹动身边枝条,将落在上面阳光打散,远远望去,仿佛摇晃着潋潋水波。顾宁盯着那片光影沉默了一会儿,补上话来:“魏大哥那儿还好吗?”

      “手术应该就在这两天,大家筹的钱老严也给送去了,听说加上东拼西凑的借款,才刚刚填上。好在人能保住,钱这东西再慢慢赚着还吧。”汤小米说着叹了口气,“这几天禾苗差不多都住在栖梧山了,应该也能帮不少忙。”

      燕玲生病几年,已经花光了魏家所有积蓄。去年病情恶化,魏可道没办法背着她卖了才置办没两年的大房,在老城区托朋友低价租了间老楼暂住,这才觉得经济上稍微能松口气。这事顾宁当初帮过忙,也便比别人多知道一点,再听这话不由皱起眉头:“大嫂这手术到底需要多少钱?”话一出口,心里便清楚这种事汤小米也没得知道,只得默然禁了声,重新盯着花圃里掉光了叶子的枝条出神。

      汤小米到底是没犟过顾宁,天刚擦黑就被劝了回去。夜幕落下,四周人家透出的灯光尤如河汉群星,更比平日灿亮许多,也不知哪间病房里正调在元宵晚会的频道上,电视中的欢声笑语透过墙壁,清晰可闻——到底是热闹的时候。

      顾宁觉得有些累,连近在门边的大灯开关也懒得按开,任由自己沉在床被间,就像沉在这万家灯火中的一室昏暗里。他不自觉地想起年底为了录音不可开交的那几日,说不上后不后悔,只是觉得,哪怕再来一次自己也必须这么做。与真相为伍的人,注定要飞蛾扑火般奔向那灼热的光明,要么沉沦,要么毁灭。

      顾宁自嘲地笑了笑,欠身从床头柜抽屉里摸出早晨刚交还到自己手中的手机。荧荧光亮中,一个熟悉的号地就安静的躺在手下,顾宁犹豫了一刻,轻轻点下通话。“妈,那面住的还习惯吗……是,挺忙的,我挺好的……”

      出乎意料的,没有争吵,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顾宁默默地熄灭了屏幕光亮,其实他心里也明白,他的母亲纪洁只想要一个安安静静的生活,可是他做不到把那些事情全部遗忘,也不能够把所有执着抛之脑后,就像禾苗从不曾放下那场噩梦,古常青不曾放下那个悬案。

      阳台的窗户没有关严,风一吹过便发出颤巍巍的长音,像断了篁舌的哨子。顾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迫使自己从纷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走廊上放轻的脚步声突然清晰起来。稍一怔愣的功夫,脚步已经停下。来人扶上门外把手,咔哒一声打开房门。顾宁身在暗处,借着外间光亮正好看到那人半个侧脸,也没多想,张口便喊了一声:“楠子。”

      对方显然没料到屋里有人,脚步猛的一停,直到目光搜寻到窝在床上的一团人影,这才松了口气,抱怨道:“顾队,怎么不开灯啊,吓我这一跳。”说着已抬手按下开关,走到近前,把握着的档案袋平放到床头方便拿取的地方,“齐队让我把这包档案带过来,你看什么时候不用了,打个电话我再来拿。”

      从黑暗里骤然暴露在灯光下,顾宁下意识地抬手遮了遮亮,才渐渐看清眼前的景物。案卷装在常用规格的牛皮纸档案袋里,当中鼓起一个指节的宽度,称不得厚,也算不上薄。再看秦楠这反应,料想齐治平并没有向他额外说明什么,心念一转也便明白,当下点头回应道:“好,麻烦了。”

      秦楠摆摆手:“嗨,客气什么。”说着往四周打量了一圈,又道,“顾队,不是说小米在这儿照顾吗?”

      顾宁笑笑:“哦,今天过节,我让她回去了。”

      顾宁什么秉性队里人早就知道,听他说的轻描淡写,秦楠压根也没当真,但打趣道:“得了吧顾队,你那是让?是赶吧?”

      叫秦楠直言一说,顾宁自己也笑了,倒不反驳,只道:“是我的意思,别让齐队知道就行了。”

      “你放心,齐队是没空知道了,别说他,现在连我都恨不得变成哪吒——我说顾队,你可是快点康复回队吧!”

      “怎么,队里又出大案了?”秦楠说得轻松,顾宁听着却忍不住皱起眉头。

      事情显然不是那么简明,秦楠思考了一下,方才回答道:“也不是,要说案子,也就是平常忙起来那样,可架不住这回零七碎八的线索太多,怪烦人的。”

      邹凯和裴安宁的争斗、栖梧山和器官交易的联系、老局长的死和奇山枪击案,算起来完整的案子的确不多,但是零星的线索交织起来,却也是一团乱麻,稍不留神就会结成死扣。秦楠一说顾宁自己也反应过来,只得应和着感叹了一声,宽慰似的拍拍秦楠的胳膊:“辛苦了。”

      这一客气秦楠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原地踱了几步,揉着头道:“行了顾队,我也不多耽误,没什么事就先走了。”

      说完这话秦楠就想动身,方要抬脚,便被身后突然抬起的声响叫住:“楠子等等。”

      秦楠应声回身:“顾队?”

      顾宁略一犹豫,稍稍放低嗓音:“齐队现在是不是在查栖梧山?”栖梧山的案子本就是齐治平接的,如今顾宁又未归队,按理说他不该过问甚至不该知道。似了然秦楠迟疑的缘由,顾宁笑了笑,又道:“没事儿,回头你就告诉他,是我特意问的。”

      见顾宁这么说,秦楠也不好拒绝,思忖了一下,如实回答道:“栖梧山的确不只是协助卖肾那么简单,很可能就是链条上的一环,齐队已经让禾苗带人去查了。”

      顾宁点点头,不再多问什么,但目送秦楠离开。横亘顶棚的吊灯晕染出一片长圆的亮斑,直到秦楠的脚步声彻底在走廊中消靡殆尽,他这才回神,低头取出档案袋中的材料。

      正如预料的一般,档案记录着一份十年前的交通事故。然而顾宁并没有继续浏览下去,只是静静地合上册子,转而翻开案卷第一页。卷宗前页清晰地附注着几年来的调取记录:2004-08-5邢之远、2007-11-21顾建业、2010-06-15宋立言、2014-02-14罗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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