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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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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阳光从薄薄的云层里露出了笑脸,大地上的雪开始融化,山路上湿漉漉的,只有石块上依旧堆积着点点白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阮小超背着喷雾器从井里取了一桶水去给他新栽的桔子苗洒水,小树苗经不起大寒大冻,雪一融叶子便有点枯萎。阮小超自年前承包了一片荒土准备栽种蜜桔,就特地去县城买了几本蜜桔栽培技术方面的书,早早晚晚一有空就捧在手里读,他当然知道蜜桔是最怕冻的树,尤其是刚移栽到土里的树苗很脆弱,就像刚落地的宝宝需要严格呵护。
小树苗的叶子得到了水分的补充又油碧碧了起来。新辟的桔园离屋很近,就在阮小超屋侧面的山坡上,那是一片很好的红壤地,土层特别地深厚,起先在阮小超爷爷手里就是一块很好的园土,阮小超爷爷在里面种上的是梨树,后来划归了集体,梨树就一年一年被砍掉了,成了一片荒地。但那块地名却沿用了下来,尽管里面没有了梨树,依然叫梨子园。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子生来打土洞。”这阮小超就像他爸爸、爷爷一样生下来就喜欢土地,走得路稳时就喜好种庄稼,“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阮小超一眼就看好了那块地种蜜桔肯定不错:
“爸爸,我想把梨子园弄下来种蜜桔,种蜜桔好划得来的呢。”
“好吧,你要弄到那块地,我保证帮你弄到手。”阮长发手一挥说。阮长发先前当个几年生产队队长,后来生产队改成了村民小组,阮长发又被当选为村民小组组长,也算是最小的“一把手”。阮长发还真是说弄便弄下来了,以半个人的油茶山抵消了那荒地,说划得来也划得来。
阮小超自然也很高兴。进入寒冬腊月后,农村里也就没什么事了,大家把手插在袖子里背墙角,只阮小超扛起锄头挑着畚箕去梨子园挖蜜桔氹。种蜜桔可不比种一般的树,先得挖一个一米见方的氹填上草皮,以后还要搞深耕条坑,反正要把里子土全部挖出来蜜桔才长得好。
蜜桔是常绿树,虽然年前十一月到年后三月份都可以栽种,但以元月份成活率最高。阮小超的蜜桔苗是在县城苗圃里买的,这一消息是张文化提供给他的,张文化告诉阮小超说苗圃里的苗子纯正又好。阮小超相信了张文化的话特地搭车去了县城一趟,那一天很冷,阴霾的天空下北风呼啦啦的,阮小超只穿了一件棉布纱衣和一件毛线衣,外面套了一件军绿色的衫子衣,农村里的孩子是稀有穿棉衣的,有道是:“热冷三件衣,再冷披蓑衣。”说起阮小超身上的那件军绿色的衫子衣还是他妈妈赵玉香给他做的唯一的一件新衣衫。阮小超小时候只穿哥哥穿下的旧衣服,直到初中快毕业时,那天赵玉香手里拿了件新衣服给他说:
“小超,这件衣服是妈昨天在圩场里请最好的裁缝师傅给你做的,你看做得多好啊。不过,得告诉你这是妈最后一次做衣服给你穿,以后就你自己做衣服穿了。”显然,赵玉香是不想送他读高中了。这商人和读书自古以来似乎就水火不相容,“读书有什么用啊?莫浪费些钱,当农民的爹娘要挣两个钱也不容易。”赵玉香絮叨着。
赵玉香出身在解放前的一个盐商家里,屋里尽管很有钱,却不送孩子们读书。在赵玉香那里还出了一个叫赵麒麟的,一句书都没读,居然在国民党手里做到了师长一职,回来骑着高头大马、擎着凉伞旗号,好不风光。因而那一带的人非常藐视读书,在阮小超和他的几个老表中间,阮小超还算多读得点书。
阮长发是有心想送孩子读书,“书中是有黄金屋”这个道理他是懂的,只是他希望孩子们莫用他的钱就读出来就好。阮小超在读小学时班上评红小兵,阮小超也评上了,但要缴纳三毛五分钱的活动费。
“学校里又要交钱啊?”阮长发眉头一皱,“我看就莫参加那个什么活动了。”那个叫那平原的小学老师还以为阮小超把领红领巾的费用挪去买糖吃掉了。
在阮小超的爷爷那一代家里出了两件事对阮小超的爷爷及后来阮长发有着很大的影响。阮小超的爷爷叫阮正德,是个漆匠,跟阮小超的奶奶是在她家里刷漆时认识的,算是自由恋爱,在那时自由恋爱是比较少见的。阮小超的奶奶生得有很漂亮,也很好讲究,在阮小超的爷爷阮正德迎她娶亲的时候,她提出了一个要求,她要坐花轿。那时抬花轿娶亲是要有钱的地主人家,一般穷人家扯几尺红绸布扎两朵花,男的女的一个戴一朵,男的走前面,女的走后面,中间用一根红绸带牵着,男的把女的牵到家再亲朋好友吃上一顿就算完成了婚礼。阮正德充其量也只是一个漆匠,解放后划了个下中农,比贫雇农阶级成分高得一点。你说要他扎花轿去迎亲谈何容易啊,不是扎不起花轿,扎顶花轿并不难,问题是要雇人抬啊。地主家要雇人容易,有酒喝还有红包数,谁不愿意啊?可是你一个穷人家,谁愿意矮个头来给你抬轿啊?无奈,阮正德只好低声下气去院子里求自家的哥哥弟弟、伯伯叔叔帮去抬花轿。人心隔肚皮往往都是一个样:宁把有钱的人添屁股,不帮没钱的人擦把脸。
阮正德那些同房的叔伯兄弟还是嫌丢了自己的脸面,花轿抬起才走了一半路便放了下来叫她出来自己走。还说了一大堆风凉话:“你又不是地主家的金枝玉叶,一个穷人家平常还不是和我鸟一样,这我们来抬你,哼!”仿佛受了莫大的侮辱似的。其实,阮正德那些同房的叔伯兄弟都是些比阮正德还穷的穷鬼。
“什么自己屋里的人?原来猪狗都还不如。”之后,老奶奶就时常在老爷爷面前哭诉,老爷爷一听到老奶奶哭就大骂同房叔伯兄弟都不是东西。
“人还得靠自己,什么兄弟姐妹自家人不自家人都一样靠不着。”老爷爷阮正德对老爸爸阮长发是这么说,老爸爸阮长发对阮大业、阮有成、阮小超……这一代还是这么说,一代一代,这一思想观念就这样在这个家庭中深植了下去。
还有一件事:阮小超的老奶奶还有个亲妹妹,两姊妹虽为同父同母所生,长相却大相径庭,老奶奶的妹妹生得又矮又小团子牯鲫鱼似的,与老奶奶比起来一个在天一个在地。老奶奶的妹妹嫁在了后边山沟里的一户相对老爷爷阮正德来说还要穷几分的人家,老姨父姓邓,叫邓家贵。邓家贵却不贵,当然是渴望着富贵吧,才起了那么个名字。两姨夫来来往往本来也没什么,事出在有一年在大正月份的初几边,就有一户人家稍信来说要请阮正德去他家去刷漆,刷漆对阮正德来说是比什么都重要,的确那是他的生活来源,要是在平常无疑立马便去了。可这是在正月份的头几天,他还有亲戚行。刷漆虽然重要,但总不能为了刷漆连亲戚都不要了吧。为了两不误,阮正德在亲戚家吃了晌饭便想匆匆告辞,可是,邓家贵缠着他硬是不让走:
“难得,难得……来一趟不容易,也多耍一天再回,啊。”
“哎呀,我要去给人家刷漆,人家昨天稍了信来,要我今天去的。要不然莫说多耍一天,多耍几天也无妨。”
“那怎么说也得在这里耍一天再回。”邓家富死命拉着他不放,无奈,阮正德只好留了下来,挨到第二天才回,耽误了一次生意。到第二年正月初几阮正德请了客后又轮到邓家富了,那一天天气很好,也没有人来请去刷漆,老爷爷阮正德要老奶奶从衣柜里翻出了他那唯一的一件袍子穿到了身上,打算上老姨夫家里好好耍两天。
“哎,家富家好重客情的,去年有事人家来请刷漆,他硬是留着俺不让走;今年反正也没什么事儿,得好好上他冲里耍两天才是。”阮正德拍拍身上的袍子便去了。
谁知,刚过了晌午阮正德就回来了。
“你不是说要在他冲里多耍两天的吗?怎么了?”老奶奶见老爷爷回来时没个好脸色,心里疑惑,问他说。
老爷爷忿忿地:“什么亲戚?人啊,看来只有靠自己,亲戚不亲戚那都是一句话而已。”原来,老爷爷发这么大的火气是因为他本想去亲戚邓家富冲里多耍两天,没想到去年他不想耍他却要拼命地留,今年想多耍一下他却不留,这人到底怎么啦?老爷爷终于悟出了其中的缘由:是因为去年邓家富到老爷爷家来多留他住了一天,所以老爷爷去他家也要留老爷爷多住一天;老爷爷请客在前,今年老爷爷偏偏没有留他多住一个晚上,自然他也不留老爷爷多住一个晚上。
“唉……,这样的亲戚行起还有什么意思?”老爷爷苦楚不堪地摇着头。
“那干脆明年不行了。”老奶奶站在老爷爷一边,帮着老爷爷说话。
——就这样,原本亲姊亲妹就再也没有了来往。
阮家祖辈因为出了这两件事,在他的这个家族中也就没了自家人和亲戚的概念。霸蛮、血性、儒耕意识、无所依傍的独立个性——这些湖湘文化元素更加突出在了这个家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