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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篇(完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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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天的日子,似飞般消逝。
“小姐,你实在是太漂亮了。”丫鬟赞叹道。
湄伊看这铜镜中的女子,这是自己吗?
镜中的她,赤唇娇润,无暇的双颊泛着淡淡的红晕,黑亮的头发简单地梳了个髻,而髻上别着各式各样繁琐精致的饰物,那双秋水般的凤眼闪耀着喜悦的光芒。
“新娘准备好了吗?吉时到了。”应和着红娘的叫声,鲜红的喜帕盖了下来。
一路走来,伴着周围的锣鼓声和着人们说话的声音,湄伊在红娘的搀扶下上了花轿。
她就要嫁作白朗明的妻子了!
不知总是一身白衣的他,在大红喜服的衬托下,萦绕在他身上的忧郁是否被掩去了?
新房里——
湄伊坐在椅子上,手中的红帕早就被她搓揉得不成样。
她想早点见到他!
上天终于听到她的祈祷了,门被推开了,有人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湄伊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他喝多了。
湄伊皱了皱眉头,但在新郎掀起红盖头前,她还是不能轻举妄动。
那人就从她身边走过,湄伊听见一声重物跌在床上的声音,整个房间就恢复了如死水般的平静。
风从大开的房门中灌进来,吹得她透心的冰凉。
他没看见她。
湄伊扯下了红盖头,站了起来,关上了房门。
走到了床前,湄伊呆呆地看着她的相公——白朗明沉沉地睡着,那么的安稳,仿佛这精心布置的新房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瘦了很多,面容很是憔悴。湄伊心疼了,怨气也随之消散。
她能说什么呢?
他,只是喝多了……
吹灭了喜烛,她和衣在白朗明的身边睡下,始终没有发现她相公的手腕上,青紫的勒痕道道惊心。
午夜梦回时,湄伊发现身边的被衾已凉。
人不在,却能听见清越的笛声。声源很近,所以当湄伊走到房门前,她便看到他。
白朗明就站在前院,穿着那身来不及换下的喜服。
月光是清冷的,月下人喜服刺眼的鲜红,却面如白纸。
笛声犹为凄绝。
在新婚的洞房花烛夜里,往时的天籁,化为一把利刃,一刀,一刀,剜着她心头上的肉。
湄伊木然的走回床边,静静地躺着。泪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流淌,在她的脸上泛滥成灾。
白朗明没有回房,而她在整夜的笛声中,睁着眼至天明。
脱去了喜服,白朗明依然是一身白衣。
他甚少踏入他们的新房,两人之间弥漫着的,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成亲那么久了,她没见过他开心的笑颜。
频繁的到白朗明的书房,因为湄伊知道,他能去的地方也只能是那儿。即使他不和她说话,她也会主动开口,和他说身边的琐事。
白朗明是喜欢安静的,但就算他不想听湄伊说话,也从未打断她,却也不会回话。
湄伊也渐渐摸到他的性子了,所以,她没有再像以前那样自个儿在一旁说话,只是静静地待在书房,坐在他能看见她的角落里读书,刺绣……她只希望白朗明知道,他的妻子——柳湄伊一直在他的身边。
但是,一切还是没有改变。客气,冷淡,他对待她,就像是陌生的客人,而不是妻子。
每天,白朗明都会走到窗边,面对着梨林那头,缓缓地举起手中的玉笛,就像以前那一样。
从玉笛里传出的笛声,悠扬依然,只是变得更为凄婉,一声声地哭诉着无尽的绝望,痛苦,以及无处倾诉的思念和懊悔。
笛声响起的那刻,他的双眼就一直注视着那头,那么的深情,那么的忘我。
他却不知,他的背影是多么的决绝、多么的遥远,使站在他后面的湄伊的心抽痛得厉害……
为什么,他就不肯回头看一下,一直站在他背后的她?
是夜,飘着恼人的小雨。
湄伊推开书房的木门,白朗明不在。偌大的书房空无一人,却仍隐隐浮动着他的气息。
风从窗户吹进,放在书桌上的烛火摇曳不定。湄伊看着书桌,眼前不由浮现白朗明坐在此处的情景。走近了书桌,她看见桌上散乱着一大叠宣纸,随意甚至有点匆忙的堆叠在一起,只是用玉镇纸压着。
一眼,只是看一眼而已。
湄伊轻轻移开镇纸,小心翼翼地拿起了那叠纸。
是画,人物画。一张张一幅幅,画的都是同一名女子。
湄伊拿着画纸的手不停地颤抖,画从她的手上,一张张地飘落下来,而她的心也一点一点地坠入黑暗与冰冷之中。
漆黑柔亮的长发,雪白的肌肤,如深潭般清澈的双眸,纤细柔弱的腰身,如水般飘逸流畅的水蓝色衣裙……
是她,画的全是她,各种表情、各种姿态的她。
文舒月,那样动人的身姿,柳湄伊怎会认不出她来。相信没有人能在见过她后,轻易将她忘却。
如此传神灵动的神态与身姿,一笔一划都倾注了作画者的心思,想必二人相知相识,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
她的心凉透了。
一直以来都在自欺欺人,挣扎着,都是徒劳的。
不是早已察觉了吗?此时只是把事实真相摆在了面前,自己的那颗心还是不间断地碎裂……
错了,错了,一直都错了。
原来,在那数不清的夜里,那哀怨凄婉的笛声,不是为她响起的;那梨花树下的白衣男子想见的,不是她;那能为他抚去无边的思念的人,从来不是她;白朗明想要娶的人,更不可会是她。
她想哭,却欲哭无泪。
白朗明的笛还是天天地吹,湄伊也依然坐在书房里听他吹笛。
这种诡异的默契一直存在于他们之间,只是二人的心里皆是明白,笛声是到不了梨林那头的文家的。所以他的双眼越来越黯淡,面容日渐苍白,她的心也痛得越来越麻木。
表面的平静是不可能长久的,终有一日会被打破。
那天夜里,他坐在窗边,细细地擦拭着那根玉笛,而她则坐在床边,木然地看着他重复着单调的动作。
白朗明的大哥走了进来,一贯的冷漠,却难得地染上几分犹豫。
“文家的六小姐,文舒月死了。”
玉笛滑出了白朗明的手心,跌落到了地上。
“哐啷!”一声。
断了,玉笛断成了两截,断得干干脆脆。
血色在那一瞬间,从他的脸上褪得一干二净。他的双眼死死地盯着他的大哥,仿佛要从他冷酷的脸上看出欺骗的表情。
白朗明的双唇抖动得厉害,一张一合似乎在说着什么。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一定是在骗我,一定是……”
然而,他的大哥还是那般残忍。
“文舒月死了。”
白朗明双眼犹如一潭死水,彌漫着绝望的黑雾。
他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朝着书房的门口就要冲出去,却被他大哥牢牢地抓住了。
拼命地挣扎,撕扯,他却怎么也挣不开紧紧抱着他的那双铁臂。
柳湄伊在一旁静静地坐着,冷眼看着书房里发生的一切。在摇摆不定的烛光下,她看不清表情的脸上,笼罩着诡异的阴影。
此时的她,嘴角正挂着一抹没有温度的微笑,眼角滑下的却是一颗颗的泪珠。
文舒月死了,那温柔飘逸、如诗如画的人儿死了。
湄伊清楚地记得,文舒月就是在姑妈宣布她和白朗明的婚礼的那天病倒的。她仿佛能看见,在婚礼前大家都忙着为她准备嫁妆的时候,文舒月待在自己那冷冷清清的小院里,痴痴守在窗边,等待着他的笛声。但笛声没有响起,她苦苦地等待,等来的却是迎娶柳湄伊的花轿。
这个如花般的人儿失去了笛声,只能在永远的黑暗里,慢慢地憔悴枯萎,慢慢地无声消逝。而在梨园那头的白朗明,拼命地吹着手中的玉笛,只求笛声能把心中的思念传出,就算只是一丝半缕。但是,笛声无法穿过这片梨林。
于是,文舒月死了,在这个万物复苏的初春。
白朗明终于停止了挣扎,他的大哥松开了手臂。白朗明缓缓地从他大哥的怀里滑落,跌倒在地上,整个人像是断了线的木偶。没有大叫也没有大喊,有的只是冰冷的泪水,从那他双空洞的眼睛里流出。
窗外的丫鬟们又在说长道短了,低低的议论声穿过了窗户,传入了湄伊的耳内,谈论的还是现在最热门的话题——文家六小姐的死讯。
这个令某人肝肠寸断的消息,到了别人的嘴里却成了茶余饭后的闲聊话题。湄伊嘲讽地笑了,随手披上了披风,走出了房门。
是时候去书房看一下他了。
自从那晚起,他的大哥就把他关在书房里,为的是不让他跑到文家。而白朗明也出奇地安静,不反抗,也不吵闹。
湄伊知道坐在书房里的,只是白朗明的躯壳,他的心、他的灵魂已随着文舒月一同离去了。尽管是如此,她还是不可能丢下他。
推开书房门,房内漆黑冰冷,地上桌上撒满了画像,文舒月的画像。
他,不在……他不在!
湄伊猛地转身往梨园跑去,他一定在那里,她知道他一定在那里。
这夜,无星无月,夜色温柔地笼罩在她的周围,湄伊只感到全身犹如浸在冰水中般寒冷刺骨。
她发疯似的在梨林中奔跑,手里的灯笼不知是何时被她甩掉了,脚下的烂叶树根,使她一次次摔倒在地,顾不得身上的瘀青和伤口,爬起来继续寻找他的身影。
雪白的花瓣在空中翻飞,四周弥漫着梨花的清香,蛊惑着人心,令人迷失。突然,一阵寒风掠过枝头,惊起几处夜鸟,尖锐的叫声划破黑夜的幽静,一抹白影晃过……
跌坐在地上,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了头,身体颤抖地就像是寒风中的枯叶,瞳孔里映着一个在空中荡荡悠悠的人影。
梦幻般的梨花雨中,他那飘飘的白衣比血还要刺目。
湄伊想要喊出他的名字,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头干涩发紧,胸口似要裂开般疼痛,嘴里竟泛着铁锈般的腥味。
她没声响地昏了过去。
“你们下去吧。”
丫鬟们欠了欠身便退下了,只留一个满头白发的贵妇立在那孤零零的坟前。
柳湄伊看着它,梨树下吹笛的白衣男子仿佛又立在眼前,只是面容已变得模糊了。湄伊从手中的锦盒里拿出那根断笛——只剩下它了。当年他大哥铁青着脸,一把火把所有文舒月的画像烧得干净。
几十年了,他们两个消逝的年轻生命已渐渐被人所淡忘,就像所有曾经惊天动地的故事一样,最终还是被淹没在时间的海洋里。
湄伊把那根断笛埋在了他的坟旁。她望着在山的那一头,文舒月的坟就在那里,与他的遥遥地相对着。
柳湄伊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到停在不远处的马车旁。
“走吧。”
马车渐渐驶远了,它身后开满梨花的山间,隐约似有笛声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