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家女》万能的枕头

1、第一话

　　重瞳用素绢轻轻抹去稚儿脸上的霜花，又将孩子身上盖着的毡毯紧了紧，慢慢地把女儿的重心移到右边。
　　逗雨的小嘴努了努，然后自然地向娘亲的怀里靠，不理风雪。
　　我的女儿啊，你何时才会长大？何时才能让我放心地放你逃开这纷乱的世界？
　　重瞳身后这时出现了一名宫妇，“公主，皇上已经睡了，请回吧。”
　　重瞳笑了笑，刚才才惹怒了的圣颜此会儿只怕还在火上，睡了吗？她不信。
　　“姑姑，请你替我先安置一下逗雨吧。”她把女儿托付给妇人。
　　老妇本想再说什么，终于没有开口。
　　身旁又清净了下来。跪了不久的腿因为麻木已经无感。
　　她挣扎着起身，复又站在楠木大门前良久。很久以前，在这扇大门后，她得到了出嫁的恩旨。然后就嫁到了边关。那个时候，她从未想过几年后，她竟然会以一个寡妇的身份再次回到这个锁了她十多年的地方。当真是世事难料啊！
　　瞧瞧她才回来就被勒令换上的衣裳，花团锦簇，哪里又见得有半点刚受丧夫的影子？那方才拿在手中绣花绢面、盛满香料的香囊也不知是被她丢到了哪里。
　　门终于开了，而重瞳却有些怔然，她已经把她之所以候在门外的事情给忘了。
　　僵硬地进得门去，在屋里暖炉热力的烘烤中慢慢放松下来。她保持顺服地低下她的头。
　　“你到底是要什么？”她高贵父亲苍老又威严的怒气直面而来。
　　她细声细气的。“请让儿臣去母亲那里守陵。”
　　“朕不会让的，”他驳斥道，“你现在就给朕回你自己的寝宫去！”
　　虽然重瞳表示听从父亲的安排，可是她纹丝未动。
　　时间静静地在室内流淌过去，既老且病着的君主似乎是忘记了女儿的存在。当突兀的打更声传来，他突然惊醒，见她仍在，“朕叫你回去！回去！朕不会答应的！”
　　“请让儿臣去母后那里守陵。”重瞳平平地再次向她年迈的父亲重复。
　　皇上瞪大往日精明而因为岁月终于不复清明的双眼。他久久注视着面前低下高贵头颅，表现出恭顺的女儿。直到他呼吸终于抑制不住的剧烈咳嗽。
　　挥手退下亲近的宫人，他扶着床柱站定，接着颤颤微微地缩短与女儿近二十尺的距离。在十尺处停下，他命令道：“抬起你的头。”
　　重瞳抬起头，仰视天子，毫不畏惧。
　　“你为什么坚持要去？”
　　“为人子女理应恪守孝道。”
　　“你要是聪明就应该守在朕的身边。”
　　“父皇身边并不是只有儿臣一人，儿臣认为有更需要儿臣的地方在。”
　　“只是去守陵？”
　　“如果可以，请允许儿臣一并监督帝陵的进度。”重瞳以其极低的声音回道。
　　强自扳起她的头，望进女儿平静无波的眼睛，老人仿佛见到了多年只能在梦境里相见的夫人，两人的性子如此相像，不愧是母女。“你退下吧。”一时情动，他终于答应。
　　重瞳行礼，转身往外走。几步后，她歇下脚，回眸。“儿臣并不是母后。”
　　身后的门回复纹丝合严，重瞳才感觉到自己的心定了下来。她知道自己一直是在冒着大不韪，也没有全身而退的念头。她是全凭借着想离开的勇气一直支持着。
　　为了皇权的巩固她已经搭上了用婚姻作为稳定的筹码。这样也算是尽了她身为皇女的责任了。从今往后，她要和逗雨好好地走下去。
　　是的，她还要和她的小逗雨继续活下去。
　　耳边倏忽冒出震天的锣鼓声，“怎么回事？是起火了吗？”她经过一个守夜的侍卫旁问。
　　这位年轻的侍卫大胆地抬头回她：“听说是为太子的病向天祈福。”
　　他如星辰般的眸子反比俊秀的容貌令重瞳心中微微一动。
　　“你叫什么？”
　　“泽厚，五品带刀。”笑纹从他脸上漾开。
　　重瞳移开目光，撇开头，“带本宫过去。”
　　她想她是会记下这曾吸引住她的双眼的。
　　泽厚是吗？好的，泽厚。
　　“公主，你是想制止这场无用的法事吗？”
　　“为什么要制止？天神会保佑太子的。”
　　“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想。”泽厚领路不意给人扔下一记惊雷。
　　“你进宫多久？”重瞳不动声色。
　　“一年。”
　　“那你能活得那么安好，真是庆天之幸。本宫想世上希望太子无事，万寿无疆的人总比好事者多得多。”
　　“可惜那些都是无用的百姓。”
　　趁着夜深，重瞳用从不和旁人谈论的话题继续问他，“那么你呢？你怎么看？”
　　“几位殿下早已蠢蠢欲动。微臣原本只是不懂一件事，如今不懂得更多了。”
　　“什么？”
　　“六殿下不是糊涂的人，怎么会在如此关键的时刻犯下罪责，被皇上派去了边关？而公主却死心塌地地势要前去守陵？”
　　重瞳不答。穿过一道道亭台楼阁接近道场后，她开腔：“其实，在这宫墙里，五品就是无品。很多宫人的品阶就高过它。你要知分寸，守进退，好自为之。”
　　泽厚的背影被此话激得显得一滞，不再发话。
　　临退走时，他的话传到她的耳里，没有感情，“多谢公主赐教。”
　　传说天神会在太平盛世认为凡人是太过不知道人间疾苦而降下罪责。希望人们能够罪己来求得宽恕，从此谨言慎行。但是，所谓的疾苦无非是关乎民间百姓的衣食，宫廷里的人仍是那般如常的过他们的日子。
　　所以，是不是天神终于看不过眼了，终于决定把一切苦果让仁慈、很得民心的太子受，让他从出生便身受病痛折磨，让宫廷局势动荡？
　　重瞳穿过祈福舞蹈那股欢腾气氛，径直一步步踏上高台，在她出嫁后的第四年见到了她宽厚的大哥。
　　太子闭目躺在高台中央由神木打造成的神桌上，脸色比之以前更为苍白，双唇紧闭，眉头紧锁，似乎正在受什么莫大的痛苦。
　　重瞳快步上前在神桌边跪下，也没行礼就唤道：“太子！大哥？”
　　太子缓缓张开双眸，涣散的眼神茫然地望着她：“瞳儿？你总算回来了。可惜大哥已经看不到你了。”
　　重瞳执起太子干瘦的手，感受不到他有人应有的体温。再看太子身穿着轻薄如纸的素纱禅衣，没有着里面的单衣，在衣外也只有以华美的绒圈锦作为修饰着。“怎么那么凉？他们怎么可以让你就这么受着凉？”
　　“别怪他们，国师说这样做法才会有效果。”太子忙帮别人开脱。“我们没见有几年了？”
　　重瞳低头眨去湿润，轻快地说：“近四年。其实好像也不是很久，一眨眼就过来了。你一定也会像以前一样慢慢变好的。”
　　太子叹了口气：“这回怕是过不去了。反正那么多年都熬过去了，我就算是立时死了，也没什么不甘心的了。只是有些放不下你和父皇，还有外面那么多仰望着我们的人。”
　　“你都已经这样了，还要说这些让我揪心的话干什么？”不安的阴影逐渐在重瞳心里扩大。“既然放不下，那就更应该要好好地活下去。民间能人义士很多，一定还能找到能为你延寿的人！”
　　“就别费心了，这样真的就可以了。命有时是注定的。”太子感到有些倦了，重又闭上了那开启也不能视物的眼睛。
　　为太子捋了捋头发，把自己身上披的裘衣脱下为他盖上。
　　很快，她再度开口：“大哥，我就要走了。”
　　“去哪？”
　　“去为母后守陵，顺便为父皇监督帝陵的工程。”
　　“离开这里也好，再不多久宫里就要大乱了，你正好先找个借口去避避。”太子沉思了会儿。“别管我了，你去吧。”
　　重瞳对太子行过大礼，下了台，往寝宫走。
　　她知道每次当太子药石无罔时，宫里就会像今天一样办祈福，这不过就是一种安抚人心的法子。对太子来讲，于病并无辅益。而且，太子这回怕是真拖不过了。
　　宫里将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