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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927·茜茜姐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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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A·伯克
塞西莉亚(1890-1927)于本月六日在苏黎世去世,死因是支气管肺炎。除了丈夫和一个十七岁的儿子,她的在世亲属还包括父亲、母亲及两个弟弟,其中一个同父同母,一个同父异母。
三十七年前,塞西莉亚的父亲在瑞典乌普萨拉为人民效力,出任市参议员,顺便(不能说趁火打劫)娶了当地一个刚下葬作曲家的女儿。妻子在巴黎上过学,讨厌北欧、瑞典和乌普萨拉。同年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洗礼起的名字是塞西莉亚·罗维莎,从名字就能看出是个美人。婴儿夜夜哭闹,母亲对乌普萨拉的厌恶与日俱增,于是伯克参议员愉快地卸下公职,带着小家庭去了斯德哥尔摩老家,接过家族银行的空缺职位。
基本说来,塞西莉亚在首都长大成人。童年富足平静,也有怪事发生。两岁时祖母过世,罔顾三个子女和四个孙辈,把利丁厄岛北端的一座别墅、附属树林和码头直接留给了她。她父亲无可厚非代行继承权,把房子翻修扩建,变成了家庭长期住处。对塞西莉亚的叔叔来说,唯一捍卫尊严的方式就是断绝往来。对塞西莉亚的母亲来说,这是一场蓄意针对她的阴谋。她喜欢舞会、音乐厅、大饭店和丈夫的弟弟维克多,岛上既没有舞会,也没有音乐厅和大饭店和维克多。
1893年夏天,塞西莉亚三岁生日已经过去,离四岁还差一大截的时候,父母去奥匈帝国旅游。保姆发现她总在夜间咳嗽。家庭医生,其时还在卡罗林斯卡医学院写毕业论文,诊断为支气管炎。父母回家了,双双容光焕发,因为维也纳有数不清的甜妞,数不清的艺术家。塞西莉亚依然咳嗽,呼吸急促。论文撰写完,医生改口,孩子得了哮喘,和导致她外祖父去世的是同一种病。父母互相埋怨,动手,憎恨,带女儿到南方海岸过冬。塞西莉亚学会了游泳,很快又健康活泼;见识了各色外国人:德国人四处拍照,波兰人骑(德国人的)自行车,英国人写小说,意大利人在蒙特卡洛豪赌,还有一家子庄严的俄国贵族。
返程途经阿姆斯特丹,住在Hotel de l'Europe,又遇到同一家子庄严的俄国贵族(命运的玩笑),北欧人跟他们学会了蔑视和打老婆。伯克太太在致姐姐的信里写道:“与伊丽莎白·冯·沃尔夫喝茶。种种迹象表明此人是个婊.子……”
旅店还有一小伙来采风的东欧美术学生,包括当时还不叫德·拉斯洛的菲利普·德·拉斯洛。他们靠画名流巨贾的老婆孩子骗钱。塞西莉亚被描绘成一个胖乎乎、金色卷发和蓝眼睛的小爱神,实际上她头发笔直得像瀑布,眼睛是绿色的。
她的母亲和艺术家们打得火热,她的父亲则在一个叫吉塞拉的德国妇女身上找到了灵魂知己,半夜十二点到她房间寻求安慰。不过他并没考虑过改变现状,伯克先生不是那类赞成离婚的人士。此外,人到中年,有点发福,特别有钱,他知道自己会显得滑稽可笑的,要是太太和年轻英俊、不修边幅、没几个子儿的后生跑掉的话。终于,伯克太太和画家之一跑掉了。那人足够年轻,不修边幅,除了犹太血统一无所有。成年后无数次贯穿欧洲南北的旅途里,塞西莉亚始终不愿取道荷兰,或许思想深处仍然保存了一个孩童对苦恼往事的久远回忆:父亲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那孩童趴在旅馆的窗边,无事可做,有的只是缓缓流过的凄凉运河。
塞西莉亚成为了家庭女主人,地位一直维持到世纪末。四岁生日已经过去,五岁生日还差一大截的时候,远在维也纳的母亲和画家得到了一个新生儿。早产,2.2公斤重,哭声微弱,像块皱巴巴的青色抹布。六个星期后,亨利(户籍上写的是亨里克)皮肤光滑了,虹膜显出绿色,鼻子毫无疑问很尖,发尾开始打卷。总之,一个哪里都像伯克的娇弱婴儿。画家哭了,出门喝酒,掉进了多瑙河。或许感应到千里之外弟弟的降生,塞西莉亚以自己的方式进行庆贺——在花园磕掉了一颗门牙。
本世纪的第一个星期天,塞西莉亚的父亲再婚了,妻子比他小15岁,比塞西莉亚大15岁,人见人爱。塞西莉亚和她没话讲。
她的生母此时给前夫写过好几封信,建议(后来变成了乞求)他把儿子接回家去,或者至少支付赡养费。没有回音,也没有被揉成一团丢进火炉。信件至今都保存在一个特定的抽屉里。塞西莉亚的叔叔在欧洲大陆追求一个搞慈善的美国女继承人,她被打发去同他们作伴,走访了奥匈帝国境内许多慈善机构和医院。大约同一时段,陷入绝望的母亲把儿子往孤儿院一送了之,自己动身去了瑞典,希冀与前夫重归于好,希冀亲吻女儿的额头。两个希望都化为泡影。
1905年,塞西莉亚的继母生了孩子,一个快活的大块头男婴,取名安德里亚斯,为避免和父亲弄混,平常叫安迪。足有一个星期,斯德哥尔摩的报纸刊登着出生通告。塞西莉亚十五岁,三口之家再也不能和她呆下去了。她被送去瑞士上寄宿学校,不再写诋毁家人的日记。在学校过了三年,和一位英俊的v·G先生逐渐熟识,那人自然是个精神病医生。
塞西莉亚十八岁回家,进入社交界。初次亮相大获成功,来自德国、荷兰、波罗的海和斯堪的纳维亚富有名望的鳏夫或同性恋争相向她示爱,要么就是意大利人。塞西莉亚不以为然。
社交季最后两个月,她常常和已订婚女伴上剧院直到深夜。有一天,瑞士的瓦格纳歌唱家来演出,剧目是《飞翔的荷兰人》,大家都觉得男高音古斯特·希尔格先生是个大笑话。由于塞西莉亚是个喜欢听笑话的人,很快她就认为自己可能离不开古斯特了。剧团离开前夜,塞西莉亚穿拖鞋和舞会长裙逃出家门。新闻加粗标题是:有其母必有其女。这期报纸没能面市,伯克太太从而没有看到,她一直相信丈夫的前妻早已去世。婚礼好歹在苏黎世举行了,非常体面、虔诚、规矩。安迪·伯克(三岁半)记得他姐姐的房间变得空空荡荡,一块手帕孤零零躺在架子上。
次年2月,古斯特接受德国雷根斯堡剧院的客座邀请。到达第三天,塞西莉亚就不得不在旅馆房间分娩了。因为古斯特的角色是《飞翔的荷兰人》的埃里克,婴儿的名字就叫埃里克。塞西莉亚十九岁,认为自己太美丽,不能背上摇篮尿布的重负。她以二流音乐家的热情,把空闲时间全部投进练琴和整理散佚乐谱里。从两三岁起,埃里克被父亲带去歌剧院排练,有时能张口唱咏叹调。埃里克鼻头很尖,长得最像亨利舅舅。除了外祖父,无人认识这个不幸的年轻人;而外祖父又把他给忘了。1912年,伯克叔叔和他的美国太太登上了泰坦尼克号。两人没孩子,财产都到了兄弟手里。这笔钱将一半归安迪,一半归埃里克。老伯克在日记里这么写,后来又挪到遗嘱上。
从大战火星迸发到战争结束前两个月,没有什么值得书写。那是寒冷和百无聊赖的五年。瑞士和瑞典的人们仿佛生活在避风港里,外面就是狂风暴雨,虽说多少得沾湿衣服,总不至于感冒。期间据说安迪和马戏团离家出走,据说塞西莉亚爱上了一个眼睛动人的穷小子,据说古斯特和他的伊索尔德亲密得不正当,这些当然是无稽之谈。
然后到1918年10月,塞西莉亚突然独自跑回了娘家。不久伯克先生领了个生意上的德国客人回来。这位年轻先生的异国作风给伯克家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系颜色过于鲜艳的条纹细领带,出于不知什么原因把口袋巾放在袖子里,看起来就是个典型的英格兰大傻子。客人有瑞典血统,听得懂本地笑话,宾主非常投缘。伯克先生假装认不出第一次婚姻的最后留念,塞西莉亚假装看不见客人和自己相同形状的眼睛。自然,一个漂亮朋友的用处远胜于漂亮亲戚。安迪和母亲蒙在鼓里。客人告辞的时候满脸病容,女主人邀他留下过夜,主人责怪太太四处指手划脚。星光在闪烁。老伯克旋即后悔了,拜托本地治安官(一个家庭友人)把他儿子找回来。
亨利没有再回来。午夜前后警察在废弃的海关仓库发现了一个冻僵的年轻男人,等塞西莉亚赶到,已经死了。金发,深眼窝,变色的嘴,千真万确不是亨利。伯克先生受此打击,决定提前退休。塞西莉亚宣布和娘家(“骗子、恶人、懦夫”)断绝来往,没人拿她的话当回事。
1920年,亨利突然到苏黎世拜访了姐姐。他是来度蜜月的,背着妻子(当年那家庄严俄国贵族的女儿)在她家吃了好几顿饭。塞西莉亚痛苦的起.点与幸福的开端奇怪地交融在一起。她帮亨利克服对女人的恐惧,这也不难想象:他在教会孤儿院的嬷嬷手中生活过,左邻右舍又是一群女妖怪。多么美好的老时光——这一段是飞溅香槟泡沫的金色。后来菲丽亚·帕夫洛夫娜(德语写法:菲利西塔斯)闹过几回脾气,亨利和塞西莉亚就互不见面了。
1926年伯克太太逝世,塞西莉亚和亨利带孩子回斯德哥尔摩参加葬礼。艾莉泽是一个年方四岁、极其任性的小姐,只要爸爸离开视线就哇哇大哭。安迪在走廊拖着玩具火车陪她四处游荡,抓过沾满灰尘的窗帘为她擦鼻子,而孩子的父亲在藏书室,在一盏枝状吊灯的温暖光线下用水彩涂涂抹抹,这盏灯今天仍然在伯克家闪亮。塞西莉亚就在钢琴边为弟弟充当模特,她毫不安分,时而弹上一会儿。从指端流出的旋律是他们外祖父生前所作最后一首小调浪漫曲。原作用大调谱写,直到为一段来得如地震般突然,以灾难告终的恋情改变。安迪·伯克零星记得几句歌词(翻译成德语):nur eine Stunde, die dank ich dir, an deinem Munde, die gehörte nur mir……(只有一个小时,你的唇属于我;为了这一小时,我感激你……)
隔年亨利又去了瑞士,这次是陪伴妻子。菲利西塔斯在克罗伊茨林根被律师宣布为她表哥的主要继承人,亨利被遗弃在酒店房间,经历了此生最厉害的一次发作。第二天菲莉回来,看到一个半躺在床上做算术的丈夫。她赶他起来接待几个客人,夜里还得上歌剧院。扮演埃里克的依旧是塞西莉亚的古斯特。没等到“森塔,请留下”二重唱,亨利毅然决然逃进姐姐的固定包厢,一整晚都没有回去,再也不打算回去。他妻子给古斯特打电话,古斯特也给她打电话,他们都给安迪打电话。人高马大的安迪从瑞典赶来,他是个初出茅庐的精神病医生,带给亲戚莫大安慰。
塞西莉亚和亨利的行踪是在汉堡被发现的,他们在易北河畔的一个公园下棋,看起来健康快活,还若无其事的邀请安迪和古斯特加入。安迪帮忙收拾行李,从他哥哥外衣口袋掉出两张揉成一团的船票(汉堡——纽约)。他展开,放回去。这是1927年的盛夏。从此,亨利、塞西莉亚和安迪之间再也没有相见。
据说塞西莉亚回家后性情大变,一刻也离不开儿子陪伴。由于古斯特又投身新一轮客座旅行,没有人阻止她。一次登山途中他们遇到暴雨,晚上塞西莉亚觉得感冒了。第二天她卧床,吃了点阿司匹林。第三天,水银柱升到体温计的顶端,病人呼吸粗重,平生第一次,主动要求见医生。医生来了。肺炎,确凿无疑,并非没有希望。埃里克联系不上父亲。到第六天,她面目全非了,鼻梁似乎只余下骨头。九点,埃里克像平时道晚安一样来吻母亲额头,惊喜地发现她不再发烧。他有那么多事想告诉她,要和她谈谈一个同学的妹妹,谈谈曾外祖父的音乐,关于《慕尼黑故事》圆舞曲和小调浪漫曲,关于含义不明的《Truxa》和写给一个未出世孩子的《莉拉》——塞西莉亚清楚的说了几句瑞典话,但他听不懂。
半夜他们打开了所有窗户,病人仍旧呼吸困难。热度又一次上升了,她陷入谵妄(“爸爸,涨潮了”),滚烫的手一直紧握埃里克。每隔半小时,他叫一次妈妈。渐渐没有回应,只剩不均匀的呼吸,被病痛窒息了一切哲学、希望、回忆、仇视、爱意和悔恨。护士打发他去睡觉,天亮后再来。就在黎明前夕,死神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