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年慕语》琳琅五月

1、序章

　　长啸的金鸟吟唱不断的从远方天际破空而来，千军万马的大军厮杀在一起，呐喊声振聋发聩，几欲撕裂长空。入目是满眼的鲜红，四分五裂的尸身层层叠叠的堆积，腥浓的腐臭和粘稠的鲜血弥漫在空气里，像是被一只八爪鱼的触角扼住喉管。

　　我只身立于这苍茫天地，噬骨香散发出的紫色烟雾将我周身百米笼罩，有一不小心误入的士卒或飞溅的内脏躯体触碰到这层防御，都会在瞬间化为灰烬。

　　远方几处异常耀眼的光点碰撞在一起，带起层层的气流波动，庞大的气息连带空间都起了皱褶，我的目光一一扫过，我妖族大军英勇无畏，仙族已是垂死挣扎，攻上天宫已成必然，心头一口气松下去，才发现手心里面都是细密的冷汗，我才知道原来我竟是这样怕输。

　　鬼骨战于离我最远的一处战场，我却是最为放心她，拥有魔族力量的她，即便力量残缺，也足以傲视天地。更何况。。。。我的唇角不自觉的露出笑意，不出三招，鬼骨必能斩杀那位仙族大将，一旦鬼骨抽身，我妖族大军即刻便要冲天而起！

　　然而我的笑意还残留在唇角没有散去，毁灭的变故就在我的眼前雷霆万钧的破空而来，一股丝毫不弱于我的气息波动一眨眼便从更深更远的天宫内处杀出，凛然的杀意没有丝毫的余地，鬼骨离我那样的远，我甚至没有办法在这一瞬间做出反应，那根撕裂长空的琴弦便冲破了鬼骨的防御，她的额头突兀的血洞让我的头脑一片空白，她戚戚然的回身看向我的位置，似乎是连她自己都不相信，她愣愣的冲我一笑：“筱年。。。”，她的话都还没有说完，无数的长琴琴弦密密麻麻的冲天而起，带着不可阻拦的滔天声势，杀向那抹我引以为傲的三界第一女将军。

　　“不要！”

　　噬骨香脱手而出，我几乎用尽了我所有的力量想要去救下鬼骨，我觉得我的表情一定很丑很难看，因为我能感觉到我的声音，我的身体，都在强烈的颤抖，漫天的琴弦冲破鬼骨的身体，飘洒的鲜血落在噬骨香上，妖冶的颜色让鬼骨的脸看上去异常的美艳，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最后她只是朝我伸了伸手，就在我触碰到她的前一秒，消散在了风中。

　　噬骨香来迟一步，只来得及保住鬼骨的魂魄，指尖的黑色火焰明灭跳跃，淡淡的温度渐渐变得冰凉，连带着我滚烫的心，也冰凉的沉到了最低处。

　　仙族真是隐藏得格外之深，方才的力量，那是上古的神！

　　我将鬼骨的魂魄封印好，我感受到她的冰凉，她却无法再感受到我的温暖，我才知道原本妖魔也是有泪的，心真的会疼，疼得连灵魂都在颤抖。

　　这场战争，好像突然间失去了原本我想要的意义，我看向这无尽鲜血杀戮的尸山骨骸，我满心的怨念，尽然毫无泄愤的快感，我看着这苍茫天地生灵涂炭，我不是高高在上的神明，我是送他们入地狱的恶魔，亲手挑起战争，还让鬼骨白白送了性命，我竟觉得这天地万物，已经丧失了我原本希望看到的样子。

　　我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呢？我竟然发现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想知道为什么顾言背叛妖族、背叛我么？我想知道为什么上古的神还没有灭绝么？我不想知道，我只是，不甘心而已。

　　涣散的焦点渐渐汇聚在另一方的战场之上，噬骨香拉近距离，我看见高高举起的狼云剑和那张亘古不变的俊朗星容。

　　“子然，不要。”

　　不要杀他。

　　这一次我依旧喊得不够及时，果子然却还是在听见我的喊声后蓦然刹住了手，这种强行的收势，自伤七分。果子然看向快速靠近的我，有些不快的皱起眉头，我把鬼骨的魂魄塞到他的手里：“鬼骨死了。已经够了。”

　　果子然瞬间的失神，然后是巨大的愤怒，他长剑一指对面已被鲜血侵透的顾言，似乎是要用尽所有的力气去克制自己不动手杀了他。

　　“已经够了，你做的已经够多了。”我看着他浑身密切的伤口，轻轻握住了那把狼云剑。

　　“他这样对你，这样对我们，你还是放不下，你还是不忍心，你的不忍心，迟早会害死你！”

　　我不怕。我极想这样对子然说，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人可以再伤害到我。

　　“子然，你要答应我，你一定要带着鬼骨，带着我妖族大军，平平安安的回我妖族去。”巨大的悲伤过去，我知道只要魂魄不散，千年万年，鬼骨还会回到我的身边。

　　“会的，我们都会平安的回去，我们一起回去。”

　　我突然就笑了，子然愣了一下，片刻的失神。我转身走向重伤的顾言，我一直想要亲口去问他，为什么，尽管我知道真相永远是那么的令人绝望，我还是微笑的看着他：“顾言哥哥。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和我在一起，和鬼骨和子然在一起，不好么？你为什么，要亲手毁了这一切！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顾言轻飘飘的望了我一眼，他的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深沉，我从来都看不透的漆黑，他笑起来，似乎拉扯到了伤口，剧烈的咳出一滩血：“尊上这一声哥哥，我实在是受不起。”

　　“我离开妖族不假，我爱过你不假。如今的顾言。。。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顾言，尊上救了我，要收回这条命，直接拿去便可。”他的目光望向另一方的战场，不用看我也知道，他的目光，给了那个唤作雅尔的上仙，“雅尔她。。。是无辜的，天大的怨念，请尊上冲我一个人来，放过这些无辜的将士吧。”

　　他说得正义极了，仿若我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我都快要忘了那些愉悦的时光了。可是我多么不甘心啊，你顾言只看到雅尔何其无辜，你可曾又看到我何其无辜？！我最后拿真心换来的，就是一句“爱过”一句“无辜”吗？！我是怨了，是恨了，我就是天大的怨念，我就是要做一次这杀人不眨眼的魔君，你顾言奈我何？！天宫奈我何？！

　　我从来没有笑得如此娇媚过，我蹲下来，凑近顾言的耳边，用了我此生最柔和的音调，宣布了他永生不可忘记的噩耗：“雅尔，你，天宫藏着掖着的那位，还有这些无辜的将士，一个你都保不住，一个，我都不会放过！”

　　我起身的时候，终于看见了顾言眼中毫不掩饰的悲痛和杀意，我抬手取下一只步摇，抚摸过那些印刻着复杂神秘花样的纹路，然后勾起一抹笑意，用力向着雅尔投掷而去，恐怖的腐蚀烟雾划过长空发出一阵毛骨悚然的吱吱声，我轻掩唇角，看着想要去拦身救下雅尔却被果子然牢牢束缚住的顾言，阴沉的道：“看着吧，看看自己心爱的人死在自己面前，然后好好的恨我，就像我恨你一样！”

　　步摇穿过层层的重围，精准的刺在雅尔的腹部，将她钉在山峦之上，强烈的冲击而深陷的坑洞带起一阵泥土灰烬。雅尔沉闷痛苦的呻吟声响彻长空，顾言死死的咬住嘴唇，一眨也不眨的瞪着那座山峦，灰烬散去，他依稀能看见那道鹅黄的身影，低垂着的脑袋，不知道死活。

　　“痛吗？”我不去看他因为杀意而充血的眼睛，也不意外他对我的话再无回应，“既然你那么爱她，就去陪她吧。”

　　顾言闻言，似乎极端的错愕，不过很快他竟然浅浅的笑着闭上了眼睛，似乎对于接下来的死亡，感到十分的欣慰，我没有犹豫的直接贯穿了他的肩骨，顾言惊惧的睁开眼，我恶狠狠的直接把手抽出来，把血全部拍在他的脸上，“我突然觉得，让你活着，或许更好！”

　　就在我准备再度大开杀戒之时，长久沉寂的天宫深处，终于传来了阵阵钟鼓仙乐，一股磅礴惊世的力量弥漫而来，终于忍不住了嘛？！就让我来替鬼骨见识见识，究竟是哪位上古神族的后代如此神威浩然！

　　“子然，等我回来。”我快速在果子然脸色侃一把，然后长袖一挥，将所有人都隔绝在结界之中，我方才做完，结界又被另外一层透明的结界笼罩，天宫那位似乎也很赞同不要伤及无辜，也选择了和我一样的做法，果子然的声音穿不过来，但我还是从他的口型看出来他在说“一切小心，等你回来。”

　　心中温暖，也就没有太多的后顾之忧，几个闪烁间便进了天宫，从外面看来，基本上已经只能看见我模糊的身影了吧。

　　“苏筱年。”

　　朦胧的如同天籁的嗓音在我耳边回响，莫名的舒适感遍布全身，入目是圣洁的银白，浩然长殿的深处走出一抹被圣光笼罩的身影，飘然无双，踏步生莲，银灰色的仙袍配着一抹精美纹路的流苏和衣领，这种服饰极度的古老，是上古时代的贵服。

　　我看不清楚他的样子，只是茫然的觉得这种感觉好熟悉，想要去抓住，去依靠。

　　飘渺的烟雾突然散去了，那人周身的圣光似乎也在渐渐变淡，朦胧的面容开始清晰起来，随着他一步一步向我走近，那道回响耳畔的声音也变得极度耳熟起来。

　　“苏筱年——苏筱年——苏筱年——筱年——”

　　我终于看见他俊美无双的面容，墨色的长发如同瀑布一般长泻而下，玉脂般的肌肤晶莹剔透，他的眼里像是撒进了一把宝石，濯濯的光芒流动着，浅薄的唇泯出一个刻薄的弧度，绝对不会有人怀疑这是怎样一张完美的脸，绝美，却又俊朗，似星辰，却又似皎月，他不带情感波动的看着我，冰凉的视线，只一眼，就让我的世界崩塌了。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我会以这样的方式见到我寻找了几千年的人。

　　他就这样突兀的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以这样圣洁的姿态，冰冷的看着我，我甚至突然崩溃的想到，也许他一直都知道我在找他的，他知道我统一妖族，他知道我三界昭告，他知道我几千年来一直在寻找他，他都知道，但他只是这样冰冷的，漠然的看着我，不予回应，像看一个小丑一般的，就这么看着我。

　　我甚至崩溃的觉得这个人不是他，一定只是长得一模一样而已，他怎么可能会这么对我！

　　“你是谁！”我伸着手去指他，歇斯底里的吼叫着问他，仿佛只有这样我才有勇气继续站在这里，而不是逃掉，而不是发狂，我一步一步的走到他的面前，我甚至想要用手戳瞎这双世间独一无二的星眸，我尖叫着，身体止不住的剧烈的颤抖，泪水不受控制的流下来，我能够听见我牙齿碰撞的声音，我觉得我整张脸都因为巨大的冲击而扭曲起来，我甚至听见我喉管里接不上气的呜咽声，“你是谁！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你到底——你到底是谁！”

　　他没有躲开，他就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丝毫没有因为我而受到一丁点的影响，他只是薄凉的拂了拂衣袖，巨大的劲道带着凛冽的飓风一下子就把毫无防备的我丢到一旁，他看了我一眼，极度淡漠的吐出四个字：“流墨上仙。”

　　一句话，就足以让我万劫不复。。。

　　好一个流墨上仙，好一个流墨上仙！

　　我大笑起来，笑得我伏跪在地，他浅浅的声音夹带着无上神威，如钟鼎齐响般震在我耳畔。

　　“回头是岸——”

　　我惨然的笑着，看着那道身影，好一个流墨上仙好一句回头是岸，几千年来，我竟然不过是一个笑话。

　　你有没有拼尽全力去找过一个人？

　　最可怕的是，那个曾说着要为你翻手天地覆手云，要为你采摘星辰逐日月，要给你天下世间无尽尊荣，要带你看尽繁花似锦红尘千遭，要为你选尽天下最优秀的儿郎的那个人，他不要你了。

　　踏步生尘烟，不过梦一回。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个地方的，我只觉得这世间万物我竟已经恋无可恋，我轻弹指尖，结界应声而碎，所有的仙、妖，都看着我，之后，便是妖族大军不明所以的欢呼声和仙族所有人霎时惨白的脸，他们看见只有我走出来，自然是以为我妖族大胜了吧。。。

　　连果子然都面色惊喜的向我而来，我想对着他笑笑，但是我实在是笑不出来，我抬手结了一个复杂的印，将果子然束缚到离我颇远的一处山峰，我突如其来的出手让方才鼎沸的声响一下子沉寂到了谷底，子然警觉的想要冲破那层束缚，任凭他如何努力，他连一丝声响都传不出来。

　　我举目环视着身下如同蝼蚁般的将士和将军，熟悉的面容，陌生的面容一一扫过去，我好累，所有的精力都已经耗尽，心空荡得仿佛连空气都没有了，这一仗真的是惨败啊，我自嘲的扯了扯嘴角，我甚至自暴自弃的想要所有人都去给鬼骨陪葬。

　　但是我连杀人的精力都没有了，子然隔着束缚大声的喊着，只可惜，他的声音永远也传不到我的耳中了。他大概会恨我吧，会气愤吧，会怨我吧。。。。

　　也好，就怨我吧。

　　“子然，即使我不在了，你也会帮我好好的打理妖族的吧？”我低浅的声音，一下子就传遍了这片天地，强烈的威压镇下去，所有人都惊惧的看着我，大概是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我终于将噬骨香唤出，一点一点的与我的身体融合，紫色的光芒充斥满我的身体，强烈的光芒散发出去，让我看上去像一轮紫色的太阳。

　　“魔君后人苏赖冥氏筱年，以血之躯重塑大地，以上古之力起死回生，愿坠轮回之道，千年十世，寡亲缘，断情缘，孤寂寡人，赎尽罪孽。”

　　我听见自己用冰冷的音调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以天为纸，精血为笔，强烈灼热的光芒冲破了这层层叠叠的阴霾，大地开始渐渐复苏，死去的生灵开始重新缝合，天宫传来阵阵飘渺的古经仙乐，我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流失得那样的快，神识也开始模糊起来。

　　力量的流失，让我设下的封印也变得脆弱无比，我看见果子然向我疾驰而来，他身上密切的伤口正闪着金色的光芒，快速的愈合，我朝着他的方向，伸出了手：“子然。”

　　我轻唤他，终于可以释然的露出一个微笑：“我活得真累啊。千年十世，不过眨眼瞬间，子然，你答应我你会在千年后寻到我的魂魄，送我入妖道，我想回到青丘神山，生生世世，我不愿再做苏筱年。”

　　那抹艳丽的红色身影，终于还是飘散在这天地万物间，果子然木然的伸手去触摸那道跳跃的魂魄，巨大的无助感涌上心头，他、依然只能茫然地看着，就这么看着她的魂魄坠入千年轮回，十世孤寂，他依然无能为力。

　　天地万物，都在渐渐恢复生机，就连鬼骨冰冷的魂魄，也渐渐温热起来。

　　然而，世间再无苏筱年。

　　果子然的目光仿佛穿过了世间万物尘埃，初次相见的情形一点一点涌上心头，那日阳光濯濯，她从那一片耀目光晕中走来，明眸皓齿，美目盼兮，金色的步摇和艳丽的华裙折射出一片柔和的阴影将他笼罩，一缕闪耀着金色尘埃的阳光沿着她伸出的手一直照到他的脸上，他的心底。微风袭来，巨大树冠的缝隙将阳光摇碎，一点一点洒落在她的肩头、他的眼里，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比她更美好的女子了。

　　“跟我走。”

　　从那一刻起，直至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