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冬焰余烬 ...
-
直至黎明降临,女人都没有归来。
正如出现时一般,毫无征兆,悄无声息,仿佛不曾存在过似的。
眺望着天际逐渐明朗起来的鱼肚白,男人恍若雕塑一样,动也不动,他平静的眼神正如天空本身,不带丝毫感情。
冬日的清晨,气温还很低;而在位于山上的寺院里,就尤为如此了。
一面用手呵着气,不由自主略微缩起肩膀,一面在内心责备着自己如此软弱的举动,柳洞家的次子来到廊下时,看到的正是如此的景象。
“宗一郎大哥。”
男人收回了视线,与平时无异的淡泊目光转向少年。
“早,一成。”
明明就是与平常没有区别的神态,但少年还是感觉到了微妙的差异,可具体是什么又说不上来。似乎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困惑,本就老成的少年咳了一下。
“感觉,今天特别冷呢。”
虽然是为了找话题而说的话,事实上却也是实情。尽管早已进入了冬季,但寺内近来并不会感到特别的寒冷。讲求清修的寺院里当然不会有暖气之类的东西,可就是觉得意外的暖和,到了让人忍不住想要昏昏欲睡的程度。
要说是舒适也没错,但同时也是会使人怠惰的环境。
可现如今,先前的暖意仿佛错觉一般,今早苏醒后就察觉到了真正的冬日早已降临。没有下雪也没有降雨,仅仅是略微干燥的空气里布满了到目前为止都被忽视了的寒意。吹过山间的风也没有宽宥地刮进寺内,冻出更深一层的刺骨。
“是呢。”没有起伏的接话正是葛木宗一郎往日的口吻。就在少年打算行礼离开时,男人说出了意料之外的话语——
“这个冬天,也将结束了。”
“诶?”少年一时愣住了,没能一下子把握住对方的意思:日期也已进入二月中旬,单就季节本身而言,确实是处于快要终结的末尾;但总觉得,对方真正想要表达的含义并不在于此。
不论是否发现少年的疑惑,男人都没有再说什么作为说明,而是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那样,先一步迈步走开了。
停留在原地的少年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懊恼地嗐了一声。至于原因,就连他自己也不知晓。
“不过说起来,今天没有见到那个女人呢。”
大约一个月前突然出现在寺内的年轻女性,看上去就像是外国人,却毋庸置疑的是个美人。
可即便是美人,来历不明就是来历不明。这样的人结果却是最敬重的人的未婚妻,对少年来说,不满也就可想而知了。
所幸那位女性平时并不常在寺中走动,大多数时间都留在葛木寄住的房间,极少概率的见面时,也总是用斗篷似的外衣将全身的大部分覆盖得严严实实,简直令人怀疑是不是什么宗教的特别习俗。
那么,今日没有看到那个人,也是在情理之中了。
虽然这么想着,实际上却无法如此确认。少年这才发现葛木那通常都拉严密合的隔扇此时并没有关好,习惯性地上前打算将其合拢,却不经意地瞥见了室内的情景:
齐整干净的和室,就像以往前去谈话时所见一般,几乎没有人在其中居住的实感。
问题并不在于此;房间里,此时并没有人影。
按理说应该留在其中的女人,在如此的清晨会到了什么地方呢,难道是早早地起来去后山散步?从那人反常的行动模式来说也并非全然的不可能,但少年始终无法对这样简单直接的解释感到满意。
带着无意间窥探到他人房间的愧疚感,他将半开的隔扇拉上,自我安慰般地自言自语起来。
“这种事情,到时去问问宗一郎大哥就好了。”
没错,要是那个女人果真品行不端的话,这种事情不让作为未婚夫的宗一郎大哥知道,可不行呢。
这般下定了决心,少年开始往自己的房间走回去。身为学生会长,在上学日迟到可是不应该出现的意外状况。就算面对的问题事关最为尊敬的长者的幸福,平日的日程也没有加以破坏的道理。
不像少年那样,男人并没有下决心之类的心绪变化。
沿着漫长的石阶而下,这不过是名为葛木宗一郎的日常行为,不用多时便可抵达供职已三年的穗群原学园。不过是日复一日的平常轨迹,连一丝也不会越轨,因为——既没有那样的必要,也没有那样的机会。
仅仅是,如同机械一般重复着的每一日。
没有意义,也没有目的,却是他所知晓的唯一的生存方式。
像是机械般的存在,对他而言却是最明了的结果。
明明是与昨天,与前天,与更早的先前并无二致的步伐,连脚底踏上的石板位置,都没有分毫的偏差;但饶是如此,男人还是察觉到了细微的差异。
或许是经过山门之时,风声里夹杂着的轻微讪笑。
或许是昨夜醒来之时,发现女人失去了踪迹的事。
又或许——
他在石阶底端停下脚步,非常罕有地回头,无人的山门在高远的彼方兀然伫立,笔直的阶梯两旁,山林萧瑟,却又异常的宁静。
这种矛盾的寂静,并不是第一次感受到:
遇见那个女人的时候,也是这样。
分明下着雨,冰冷的冬雨,树林里窸窣的雨声连绵不绝,却格外的安静。被雨水打湿了外套,全身上下都湿淋淋的,好像就要那样子消失在雨里的女人,脆弱得如同没有凭依、被丢弃了的小动物。
他并没有饲养过宠物之类的东西,既没有余裕,也没有动机。
但是,那个时候遇到的女人,却给他那样陌生的感觉。在那样寂静的雨里,女人的声音也像雨珠一样,散落在地,消散在稀薄的空气里面——
扭转回头,他没有再往背后看上一眼,继续向前走去。
与以往相比,道路并没有什么变化。男人知道市镇里发生的异变,也部分地猜到了异变的原因。
可是,即使知道也没有什么区别;像是可怜也好,遗憾也罢,这样的感情一次也没有出现在他的心里。
对于普通人来说,是可以被斥责为极度冷漠的态度吧;但对他来说,那种情感才是不可能存在的异常
——作为暗杀工具被培养成人的他,无法产生类似于关怀,又或是关爱的东西。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人类本身并不是万能的,想要在某个方面锤炼成无可取代的巅峰,别的方面不可避免就会遭到削弱,乃至摒弃。而他的情况,仅仅是这种选择是由他人、而非自己所决定而已。
因此,连认为自己是被操纵的可悲工具这种程度的自我悲叹也无法产生。
仅仅是将这样的事实全盘接受下来,在作为工具的使命结束之后,无所谓地继续活下去而已。
这样的他,即使哪一天半路横死也不出奇;但就是这样,又活过了第三个年头。要说遗憾也不能说没有,要说困惑也不能说全无,可男人生来就不是会沉溺于迷惘之中的类型。
所以他只是继续地活下去,即使没有意义,即使没有目标,也继续地存活下去而已。
而这样的他,在不久前的过去恰好收到的某个意义,也在这短暂的一个月后,画上了句点。
女人曾经说,要为他带来圣杯。
他不知道圣杯是什么,究竟是神话里那个金制的神物,还是某种特别的代称;而且他也毫不关心。
比起那个,这捡回来的理由和目的,反而是更为重要的——
“宗一郎大哥!”
背后传来的呼声让他再度停下来,略微偏头,可以看到背后小跑过来的少年。
非常少见的,那个一直保持着模范学生榜样的学生会长,会这样不顾形象地在道路上跑起来。不过现在路上人也很少,所以问题也不大。
尽管同样居住在柳洞寺,但早上返校时两人却极少一同走;大概是由于葛木作为A班的导师,要比只是学生的柳洞更早出门吧。
但是,偶尔也会像这样,最后一起往学园走去。
“怎么了,一成?”男人的声音依旧平淡,仿佛之前的回忆并不存在那般。
终于赶上敬仰得如同兄长一般的师长,少年的呼吸还稍微有些不畅,停了一会儿才答话。
“那个,关于——”少年收住了话头,转而望向了旁边没有人气的住宅区,“其实,关于最近市镇里的事故,宗一郎大哥是怎么看的呢?”
“怎么看吗。”男人重复着,“那么你呢,又是怎么看的呢。”
“……说是事故,也确实是事故。但是,总感觉这样的发生也太过频繁了。”少年一面思考,一面将担忧的事情一一道出。对亲生的兄长和交好的友人都无法说出的忧虑,却觉得可以对这个人说出来。这就是所谓的信赖吧。“以前的冬木是这样不安危险的城市吗,我并不这么认为。就算考虑到巧合与偶然的因素,也实在无法解释过去——”
“那么,你认为这并非偶然的事故?”
“虽然没有证据,但要说是单纯的事故,感觉讲不通吧。如果是宗一郎大哥的话,会怎么想呢?”少年抬起眼,望向自己所崇敬的那个人。
“……”
男人只是默默地继续往前走着。但少年也没有催促的意思,他一定认为男人正在考虑如何回答吧。
“一成,你是否想过,知道真相后会如何。”
然后,男人用叙述的口气,提出了似乎并无关联的问题。
“知道真相后,如何?”
“事故并不是事故,偶然也并非偶然。所有的巧合都有解释的原因,每一个死者都有杀死他的凶手。”男人依旧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偏过头来,用岩石一般严峻的目光注视着身侧的少年。“你,会如何呢?”
“呃……”
少年一时没有答话,只是怔然地回望着,不自觉地止住了步伐。
没错,这正是一般人会有的反应。
虽然感觉得到异常,虽然察觉得到有问题,但无意识的自保机制会让头脑就停留在这一步,不再继续前进。
因为,说到底,人类也和其他的生物没有本质区别,大多数的生物只能选择可以保存自我的生存方式,仅此而已。
但是,这一点,对这个男人并不适用。
面对向自己求助的女人,面对向自己许诺的女人,这个男人没有哪怕一秒的迷茫。
被冠以战争之名的争斗,以性命作为赌注的厮杀,这个男人只是当做理所当然的那样,一一接受了下来。
在那个时候,女人也露出了如同现在的少年一般,迷惑不解的表情,微微张开了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直到过了不知道多久的时间,直到雨声将一切声响都深深地淹没,她才像是回过神来,一直垂在身侧的双手举到胸口,如同挽着什么结一样。
然后,女人露出了极其温柔的笑容。
那是,获得了无法获取的宝物的笑。
除了杀人以外再没有别的技艺的男人,就这样子,和除了魔女之名以外就什么也没有了的女人,成为了切实的盟友。
女人究竟是为了什么样的目的而追寻圣杯、获取胜利,这一点对他而言毫无意义。
他仅仅是,想要为了这个女人,为了某个“目的”而再度成为工具的自己,进行战斗而已。
而除此以外的事情,对他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东西。
但是,就连这样的联系与契约,也终究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女人时常背着他做着隐秘的计划,这一点他并非无法察觉;那些也都被他视为作战的必须准备而默认了下来。
然而有一点却是不变的:不论夜晚进行了怎样的安排,女人必然会在每一个清晨,在天色渐明的时刻,等待着他的自动醒来。
昏暗的和室内,静静地背对着窗子,端坐在席的女人,那模样非常的落寞,却又难以言喻的美丽。在接触到他的目光时,她会意外地浮现出仿佛普通女性的些微慌乱,然后才换上那副柔和的神情,垂下紫色的眼瞳俯视着他。
“宗一郎大人”,又抑或是“Master”,都是女人喜欢用来称呼他的叫法。既然她喜欢,那么就那样叫吧,他并不感到反感,也不觉得特别的喜悦,只是顺应着她一般地,称这个女人为“Caster”。
一次也没有问过她的真实姓名,一次也没有问过她的过往经历。
可是,女人其实是想要告诉他的吧。虽然无法理解他人的想法,但男人还是感觉得到,在个别时刻,女人会表现出特有的优柔寡断,又像是逼迫自己一般地摇头,悄悄说着一切等到获取胜利之后再说之类的话。
其实他并不清楚,如果真的获得了胜利,获得了圣杯,在那之后,他和女人是否还会维持这样的关系。女人是会信守起初的诺言呢,还是会做出别的选择,他并不知道。
说实话,也毫不在乎。
然而,那样的事情,现在的他已经永远无法知道了。
在夜间毫无理由地苏醒后,发现室内空无一人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
独自一人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直到天明,女人也没有归来的时候,他终于确认
——那个女人,已经再也不会返回了。
这场由他与她一同投身参与的战争,对他而言,现在已经结束了——
“……这种事情,如果真的有线索的话,当然要联络警方了!而且,果然宗一郎大哥你也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吧——”
男人的意识被少年的高声发言扯回现实,他的面部表情没有一丝波动,仅仅是移动着眼珠,看向有些激昂的少年。
已经可以看得到学园的校门,旁边也零散地出现了上学的学生,这么早的话,大抵是要参加晨间训练的社团部员吧。但少年就好像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似的,继续着慷慨的话题。
“一成。”
“是?”
“事故,大约会逐渐平息吧。”
“诶?”
在距离校门仍有十多公尺的地方,男人最后一次停下脚步,他轻微仰头,望向已变作蔚蓝色的澄澈天空,那上面,没有一丝云。
“这个冬天,就快结束了。”
历时一个月的“目的”消失,他也将再度回归没有意义、纯粹重复日程轨迹的日常,就像过去的三年一般。
没有欢喜的感觉,也没有悲伤的感觉,仅仅是“原来如此”一般地,接受下来的现实而已。
即使想要为了女人继续战斗下去,也没有目标,也没有办法;他头一次感觉到了所谓的“无力”,但也没有为之愤怒的理由。
正如他所承认的,机械化的头脑已经做出了结论——
这场战斗,已经结束。
那么,就没有道理再继续留恋于,已经消失不见的那个人了。
他迈开步伐,向着校门走去,没有留意到少年是否跟了上来。
结果,还是什么都没有得到,什么也没有失去的冬天。
不过,下次在梦里,或许会看到紫色的花吧。如此想着,他跨进了学园。
而那个女人的事情,除了那个关于紫色的梦的想法,也就成为被抛置在脑后的记忆,不再有被接触的机会。
对他来说,这个冬天,带有绛紫色瑰丽光彩的冬日,就这样,消失了。
连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来。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