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爱莲》北雁南飞又一年

78、第十九章 真情流露（2）

　　枯坐了一夜，待到天明时我才清醒了几分，叫人打了洗脸水，梳洗完毕之后，去了厨房为姐姐煎药。我没有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没有穿越时空的越光宝盒，不管我愿不愿意，我都得接受这一切，既然我已经是玉莲那就得按照玉莲的人生轨迹走下去，如今我能做的就是静静地守护在姐姐身旁，陪伴她最后一程。
　　炉子上的药锅子徐徐地冒着白烟，我小心地在一旁守着，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大意，正在这时，有人大声地说笑着走进来，在这静谧的环境中显得分外刺耳，让人不免心生厌烦。
　　“想不到她也有今天，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老天爷这是要来收她了。”
　　我抬头看向来人，原来是庶福晋李氏和她的贴身丫鬟，因为晓得她的为人也懒得理会她，依旧低头煎我的药，没做声。显然她也看见了我，可是却并没有像我一样选择视而不见，反倒走上前来同我攀谈起来。
　　“玉莲姑娘也在这啊，姑娘起的好早。”我略一颔首淡淡地说道：“我给姐姐煎药。”“这些粗活姑娘交给那些下人去做就是了，何必要亲自动手呢？”“我就这一个姐姐，平日里一道宫墙隔着见都见不到，如今她卧病在床，别说是煎药了，就是端屎端尿也是我该做的。”
　　李氏一时哑然，我见药已经煎得差不多了，就起身将药锅子端到灶台，将药汁小心地过滤出来，没想到那个李氏竟然也跟了过来继续聒噪道：“姑娘是重情重义的人，可人家心里未必就跟姑娘想的一样。姑娘还记得吗？当初姑娘还在府里的时候，有一回奴家跟姑娘闹了些误会，多大点事儿，结果闹得府里的人全都知道了，还有几个府里的老人儿跑到三爷面前告我的状，说我苛待下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姑娘挑唆的，可姑娘在府里待了才几天呢？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姑娘怎么可能知道？这要不是背后有人指使，哪个下人能有这个胆子？姑娘你晓不晓得那个指使的人究竟是谁？”我没去理她，依旧集中精神过滤药汁，她见我不说话，便自顾自地接着说道：“说出来姑娘怕是要大吃一惊了，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姑娘的好姐姐，我们府里的侧福晋。”
　　我的手抖了一下，一个硕大的水珠从碗里迸溅出来落在了衣袖上，我不禁皱起眉头，拿起丝帕擦拭，好在浸染的时间不长，擦拭之后只留下些许淡淡地水渍。
　　“哎呀呀，真是人心隔肚皮，哪里有这样做人家姐姐的？自己做的好事反倒要妹妹来背黑锅，她在三爷面前倒是得了个好名声，可姑娘的名声她就不管了？”李氏越说越来劲，根本就停不下来，看样子似乎也不想停下来：“说到三爷，这府里上上下下有哪个不知道姑娘才是三爷心尖上的人，这要是我自己的妹妹，我一准儿要亲自送到三爷面前，可瞧瞧人家，自己不得宠的时候靠着妹妹来邀宠，等妹妹比自己受宠了，就把妹妹往外推，姑娘还不知道吧？当初姑娘进宫选秀女，侧福晋可是比姑娘还要紧张，上上下下忙着打点，明面上是想给姑娘谋个前程，实际上是怕姑娘万一进不了宫，三爷会去求皇上赐婚，一旦姑娘进了府，她的地位就不保了。”
　　原来姐姐什么都知道，原来是我一直在自欺欺人，昨天晚上姐姐眼中透露出来的含义便也不言自明了，我从没想过要和姐姐争什么，没想到还是让姐姐误会了，本是希望她能幸福的，如今看来反倒是害了她。
　　我端着过滤好的汤药往外走，却不料被李氏挡住了去路，“我跟姑娘讲了这么多，姑娘怎么就没一点反应呢？姑娘年纪也不小了，终究不能在宫里待一辈子，要早些替自己打算，如今这么好的机会，姑娘可千万别再错过了。”
　　李氏没完没了地讲个不停，处处显露出对我的关心和体贴，要是让不相干的人听了，还以为她才是我的同胞姐姐，只不过我在宫里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她这虚情假意、笑里藏刀的一套那里哄得住我？她越是表现的为我着想越是让我觉得厌烦，一直冷冷地看着她默不作声，只等着看她最后耍什么花招？
　　李氏见我一直沉默不语，心里难免有些疑虑，稍作停顿之后恍然大悟般低声说道：“姑娘是在担心病着的那位？怕别人说你是乘人之危？姑娘大可把心放在肚子里，姑娘这是拿回自己应得的，要不是有人在背后做手脚，姑娘恐怕早就是府里的侧福晋了，哪里还用得着在宫里吃那些苦？只要姑娘愿意，我来给姑娘做媒……”
　　就在李氏兴致勃勃唾液横飞的时候，我不动声色地将手指放在了盛满汤药的青花小碗的口沿上，趁着她毫无防备之际，将这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汁一股脑地朝她泼了过去，李氏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惊叫起来，待缓过神来看到衣服上那一大滩的污渍之后，立时气得破口大骂：“你这不识好歹的小蹄子，我好心好意替你找条出路，你不领情也就罢了，干嘛这样作践人？你别以为你能一直得意，也就这几天的光景，等床上那位咽了气，你们家就和王爷没关系了，我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
　　李氏正骂得起劲，却突然一下收了声音，侧身一看，三爷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
　　“你刚才在说什么？”三爷一句低沉的问话瞬间让李氏局促不安起来，“妾身……妾身……”“本王的家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李氏刚才嚣张跋扈的模样瞬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战战兢兢的听着三爷的训斥连头都不敢抬起来，“我看你最近是过得太悠闲了，那就在房间里把《女四书》抄写十遍，在这期间不准踏出房门半步，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再出来，以后你要是再敢大放厥词，陶德海……”三爷目光看向身旁的陶公公：“直接给我按家法处置。”
　　李氏低垂着脑袋不敢作声，听了三爷的教训之后灰溜溜的离开了，我看了一眼站在门外的三爷，只是略一颔首并没有多话，好像刚才发生的事情都与我无关，转身到灶台前重新倒了一碗汤药，神色安然的回了姐姐的小院。
　　我走进姐姐卧房的时候，姐姐的目光正好看向我，见我进来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来，我疾步走到床边，取了靠枕给她垫在身后，又将被子重新掖好，之后拿起药碗端到她面前，姐姐看了一眼摇摇头说道：“先放一边吧，等一下再说。”
　　我点点头，刚把药碗放下，就听姐姐问道：“我刚听下人讲，你在厨房碰见了庶福晋？”我应了一声，没多言语，过了一会儿，听见姐姐说道：“她讲的那些事……没错，一切都是我做的，是我利用了你，从小到大无论我多努力，多辛苦，阿玛和额娘心里装的都是你；成亲之后，不管我怎样温柔体贴，恪尽本分，三爷对我都是淡淡的，可自从你来了之后，一切都变了，我从最初的喜悦渐渐变得失落，每天看着三爷提起你时那种欢快的表情我就嫉妒，我盼了一辈子的事情，你竟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我不甘心，除此之外更多的还是害怕，我怕你抢走三爷，抢走我的一切，所以我……我以为把你送进宫，我就会安心，可是自从你走了之后，我内心从来都没有安宁过，我没有一天不在后悔，我对不起你……”
　　姐姐脸上挂满了泪水，激动之下呼吸也变得急促，以致于气都喘不上来，我迅速靠到姐姐身旁为她捶背，之后拿着丝帕替她擦拭泪痕，一边擦一边安慰道：“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姐姐休要再提了，两姐妹在一起，哪有不闹别扭的？我就当姐姐是在闹性子，等姐姐气消了、闹够了，姐姐还是玉莲的姐姐。”
　　我的一番话让姐姐瞬间变得激动不已，伏在我的肩上痛哭不已，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情绪才算安稳下来，在我的服侍下一点点将药喝完，就在我正拿着丝帕替她擦拭嘴角的污渍的时候，突然听见她说道：“玉莲，我好久没有梳洗了，我都忘了自己以前是什么样子了，今天你帮我打扮打扮吧。”
　　我点点头，吩咐下人打来了清水，亲手替姐姐擦洗干净，然后打开所有的衣橱为姐姐挑选衣服，精挑细选之后最终拿了一套缎地丹凤朝阳氅衣为姐姐换上。等姐姐换好衣服，我扶着她坐到梳妆台前，叫她闭上眼睛等待惊喜，然后细心地为她挽起长发，别上金石玉翠，打起十二分精神地替她描眉打粉，画上红唇，待一切弄妥之后，姐姐睁开眼睛，瞧着镜子里的自己惊喜得说不上话来。
　　“姐姐还满意吗？”我伏在姐姐耳边轻声问道，姐姐点点头赞叹道：“你的手真巧，我都认不出是我自己了。”“姐姐是天生的美人痞子，稍加打扮就光彩夺目，那些四大美女、十大美人的都比不过姐姐一个脚趾头，我要是个男子也会拜倒在姐姐的石榴裙下。”姐姐轻声笑了起来，随即气喘吁吁地说道：“别的本事没见你长进，唯独这嘴巴是越来越厉害了。”我冲姐姐做了个鬼脸，抱着姐姐的肩膀也笑了起来。
　　“今天的天气不错，姐姐要不要到院子里坐坐？”我向姐姐询问道，姐姐摇摇头轻声说道：“我的身体怕是吃不消了，玉莲，我好久没听你弹琴了，你今天再为我弹一次吧。”我点头应着，把姐姐扶到榻上安置好，叫了下人把琴拿出来，稍作调试之后问道：“姐姐想听什么曲子？”“只要是你弹的，我都喜欢。”我想了想回道：“姐姐离开家乡已经好多年了，不如我弹几支江南小调给姐姐解闷？”姐姐微一颔首算是同意了，我这边屏气凝神稍作沉思，随即轻拨银弦，柔美清丽的曲音瞬间便填满了整个房间。
　　清婉的琴音好似飘渺的烟，带领我们重新返回阔别已久的家乡，青山绿水、白墙黑瓦不时徘徊在眼前，熙熙攘攘的人流和熟悉而又亲切的乡音仿佛就在自己身边，如梦如幻、似真亦假让人沉迷其中，不忍离去。
　　一曲过后，我看向姐姐，见她双目微垂，神色安详，嘴角处挂着一丝浅浅的笑容，似乎还沉浸在江南的绚丽景色之中，于是开口询问道：“姐姐笑得这样美，是想到了什么？”“小时候咱家住的院子里，有几株玉兰树，每到花朵盛开的时候，阿玛和额娘就会领着我在院子里赏花，额娘还会让人摘下新鲜的花瓣做玉兰饼和玉兰蒸糕，额娘说吃了玉兰饼，花神娘娘就会让女孩子变得像玉兰花一样漂亮，我当时小，一听说可以变漂亮，每次都要吃很多，有一次吃得太撑了，都没办法走路，还是让府里的下人把我背回房间的，额娘为此笑了我好几天。”
　　原来姐姐也有这般淘气的时候，我不由得会心一笑，说道：“我说姐姐怎么长得这么标致？原来是有独门秘籍的，这要是让旁人知道了，那些玉兰花怕是要遭殃了，别说是花瓣了，恐怕连枝桠、叶子都要被人拔得一干二净。”
　　姐姐听了笑个不停：“那是我小时候挑食，额娘哄着我，想让我多吃两口罢了，哪就那么灵验的？我平时还爱吃鸡爪呢，照这么说来，我不是要长出一副鸡爪手了？”
　　姐姐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我看着姐姐一直笑容不断，心里也变得异常放松，我常年孤身一人，像这样和别人从容交谈的机会不多，在宫里，我不论是说话还是做事都要思量再三，生怕一时不谨慎为自己惹来麻烦，而在姐姐面前我可以完全收起心防，这让我感觉特别的踏实。
　　“你在想什么呢？怎么魂不守舍的？”姐姐收敛了笑容看向我，“没什么，只是姐姐提到了玉兰花，突然想到之前看到的一首词，也是写玉兰花的，我来唱给姐姐听？”姐姐点点头，我清了清嗓子缓缓地唱道：
　　刻玉玲珑，吹兰芬馥，搓酥滴份丰姿。
　　缟衣霜袂，赛过紫辛夷。
　　自爱临风皎皎，笑溱洧、芍药纷遗。
　　藐姑射，肌肤凝雪，烟雨画楼西。

　　开齐，还也未，绵苞乍褪，鹤翅初披。
　　称水晶帘映。云母屏依。
　　绰约露含日，冰轮转、环参差。
　　问琼英，返魂何处？清梦绕瑶池。

　　“写得真好”，姐姐喃喃地赞叹道：“这位才子一定是爱极了玉兰，不然怎么会想到这么多优美的词句？表面上是在写花朵芬芳，可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感情又像是在写一位绝世佳人！”“姐姐说得对极了，我也觉得像是在写一位美女，好像和姐姐还有几分相像呢。”“我可没有这个福气，人家是‘清梦绕瑶池’，我却是不知要魂归何处了！”
　　我的心猛地刺痛了一下，脸上的笑容也瞬间凝结了，正不知该如何接话的时候，姐姐又接着说道：“再弹首曲子吧，我整日被这捞什子的毛病折磨得心神不宁，唯独听你弹琴心里才舒服一些。”我匆忙应道：“好啊，姐姐既然喜欢听，那我就多谈几首。”
　　姐姐微微颔首不再说话，闭起眼睛静静地等着，我瞧着姐姐疲倦的面容、虚弱无力的躯体以及似有若无的喘息声，心中突然觉得无比酸楚，泪水又淤积在眼眶之中准备蓄势而出，可是我不敢，我只能拼命的压抑着，将眼前看到的这些统统抛掷脑后，整个人重新换上饱满的情绪，将一支支抚慰心灵的乐曲演绎出来。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和姐姐相处的每一分钟都是离别之前的倒计时，容不得我肆意浪费，回顾姐姐这短短的一生，酸甜苦辣如影相随，若是再仔细推敲，只怕是苦辣加倍，心酸时常，唯独这甜是个稀罕物，眼看着姐姐已经是油尽灯枯之势，我只希望在她最后的时光里能让她体会到一点淡淡的喜悦，一点心的宁静以及家人对她的浓浓爱意……
　　姐姐走了，是在我的乐曲声中安然地走了。
　　“问琼英，返魂何处？清梦绕瑶池。”
　　姐姐的葬礼办得很隆重，明天就要出殡了，我趁着最后这点时间为姐姐整理遗容，当我端着水盆走到灵堂门口时，突然看到三爷站在棺木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姐姐，片刻之后听他用低沉的嗓音说道：“兰儿，这些年我亏待你了，你为了我，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太多的心血，我的衣食住行全是你亲手打理，喜好禁忌也是你最清楚，我的生活里时时处处都有你的影子，我到现在才明白什么叫平平淡淡才是生活本味，什么叫相濡以沫方显夫妻深情，可是我明白得太晚了，你都没有给我机会让我和你重新来过，从今往后，我怕是要一直食不知味、睡卧难安了……”
　　三爷絮絮地说着，像是在对姐姐倾诉，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这可能是他唯一一次和姐姐敞开心扉、无所顾忌的聊天吧？哪怕姐姐已经听不到了。我不想打扰到他们夫妻最后一次相处的机会，转身就要离去，却又听见三爷说道：“兰儿，你以前说过最喜欢听我念诗、读文章，可是我却不喜你踏进书房，即使和你面对面，我也惜字如金，如今想来真是悔不当初，若是还有来生，我绝不会再这样对你，如果我们不能再续前缘，我情愿变成一只云雀，时时围在你身边，日日为你啼鸣欢唱……”
　　只有失去了才会珍惜，只有错过了才懂心痛，人啊，永远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待到清醒时，早已是昨日黄花，不堪回首了……
　　千里之外，深幽的庭院之中，那几株繁茂的玉兰树，今年的花期是否会如约而至？今年的花容是否依旧银花玉雪，风姿绰绰？而在高高的枝头，不知会不会引来鸣似玉磬、声如天籁的雀鸟，为这缟素美景嘤嘤欢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