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雨越下越大,整整半日,带伞的只有赩翼苍鸆,八十四骨暗红绸面举在头顶,手柄坠一串琉璃,玄同想了一想,其实就近有寒璃洞,不必一定前往客栈,然而苍鸆提起日前受阎王一掌伤患未复,言辞间略略委屈,玄同看见同自己十分相似的脸露出这等神情,握剑的手一抖,摩罗天章险些戳到对方腰上。
      我就那么一说你至于么。苍鸆后退两步,玄同站在原地没动,雨水淋漓里眯起双眼,他便又凑过来问,还是去吧?
      伞能有多大?
      紧赶慢赶勉强不算狼狈,沿途收获无数好奇目光,身材一般高矮,衣衫发色同样的红,更不必说面貌,都以为双生兄弟,赩翼苍鸆嘴角带笑,前些日子照顾玄同也是落脚此处,穿戴考究出手阔绰,很是给客栈老板留下印象,忙不迭招呼落座奉茶,玄同听见称呼是‘挽风曲公子’,不由看了苍鸆一眼。

      这位——
      我是他大哥。玄同接话,那人正喝茶暖身,当下一口喷出咳得惊天动地,玄同不理他,三言两语与老板谈妥客房,楼上靠边相邻的两间,同上回一样。

      你居然也会占人便宜。赩翼苍鸆仍不可思议着,桌案上备了笔墨,玄同递给他。
      什么?
      需哪些药,写出来我去买。玄同耐心答他,仍是面无表情,苍鸆便写了几样,外面传来敲门声,伙计送来晚饭,菜式选的都清淡。
      不先吃一点么。
      不妨事,来时看见了,药铺就在对面。

      玄同扔下句话,赩翼苍鸆放下笔发了阵呆,想着该吃饭了,拿起筷子搅一搅粥又忘记往嘴里送,外面雨水淅淅沥沥止个不住,潮气渗入窗缝,无形中将人缠绵包裹,像蛇丝丝的吐信子,他打了个冷战,起身将窗户关严,这一壁设计临街,他看见玄同正走过楼下,再经几个店面,药铺门上挂厚重的棉布帘子,那人侧身收了伞,瞬间不知有意无意,一高一下两道目光撞在一起,雨水白茫茫的,暮色也渐深,其实未必看得清,苍鸆想,那道身影很快转过去,他便也合了窗子。

      桌上饭菜只略动过两样,没什么胃口,玄同回来时看见也不多问,坐下慢慢吃了一些,赩翼苍鸆坐在他对面,被人目不转睛的看着,仍没有不自在。
      药拿去煎了,送上来还得两个时辰。
      唔。
      有别的事?玄同皱眉,往日那么聒噪一个人,陡然安静下来,总是哪里不对。
      苍鸆站起身,我先去睡——
      知道了,过会儿叫你。玄同打断他,衣裳解开搭在椅背,苍鸆顿了一顿,拥着被子躺下去,身后似有一道视线,他想对方有没有可能再来问他,然而房间里持久的安静,安静的好像只有他一个,朦胧中光线黯淡,有人将烛台从床边挪开了,苍鸆闭着眼,床被里萦着淡淡的樟脑气味,玄同没有离开,他昏昏睡去,最后听见的仍只有雨声。

      /

      说养伤,其实是撒谎。
      玄同展开方子重看一回,他虽不比非非想,寻常病理也知晓一二,补气血通经络,再普通不过,赩翼苍鸆原本已服下解药,再加上本身修为,何至如此不济。
      玄同静坐着,听着不远处另一人渐趋平缓的呼吸,并没有继续琢磨下去。
      桌面薄薄的纸本子被撕了几页,砚盒里仍有残墨,笔锋舔过,漫不经心在纸上落下。
      不是在给什么人写信,也不知道有什么可写,不过因为无聊。
      握惯了剑,字里行间纵端秀也存一股锐气,这并非咄咄逼人的锋芒,一勾一划,渐渐随意的好似浮云流水,只与潇洒无关。

      手臂垂下,碰到凉润的丝绸,是件滑落的外衣。
      红底金绣,华丽的不吝张扬。
      赩翼苍鸆外表全然贵公子一般的,自然,是说刻意为之以后。
      刻意伪装过的赩翼苍鸆,看起来仍然与他要取代的对象不甚相似,玄同的确出身特殊,只是与森狱太子的身份格格不入,苍鸆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他依想象凭空造出了鹙红陌夏,一半像惋红曲,一半因为纯然脑补的缘故,有了不小的差距。

      玄同没见过那人原本的样貌,他也不关心,然而挽风曲终究活生生站在他面前,并且在一些事发生过后,无法完整的做回赩翼苍鸆。
      玄同不觉得自己有这样的影响力,甚至迄今为止经历的一切,他皆是站在被动的一方。
      现实往往无奈,比方说,莫名其妙看见一个与自己面貌相似的人,莫名其妙被告知自己将被他人取代,莫名其妙卷入红冕边境的王戒之争。

      深秋时节,夜里已经有些冷,他试着将衣服披在身上,尺寸果然很合适的。
      翻看面前凌乱纸张,写满的一页,凑到烛火上烧掉了。
      雨声犹然。

      如果对方始终只是想要取代他的红冕七元之一,玄同想,自己绝不会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自私的人不会顾及他人感受也不愿背负责任,自私与冷眼旁观有着微妙的相似,玄同很长一段时间里的做法属于后者,淡然,冷漠,接近他想要维持的一种状态,很少有人觉察出这其实是一种逃避,在现实的逼迫下如一柄双刃剑,做不到彻底的置身事外,最后伤人伤己。

      看到了,想通了,不去接受,也不知如何阻止,以为短暂的伤感终究好过来日可能带来的伤害,留下的与其算作余地,不如说是界限,泾渭分明的一侧,是友情,是亲情,是爱情,一切世间美好的感情不堪重负,不敢全然相信,不肯轻易托付,被自己远远推开了,终于遥不可及。

      这一点上,赩翼苍鸆深有领教,遗憾的是本人并没有被特殊对待。
      如果说当初救下三首云蛟还有些许迷惘,现在不如放弃纠结,在无妄之剑的交锋过后。
      他不是玄同,听不到所谓的剑声,只是剑声与此刻的心声又有何异,沉重与否,最明白的人莫过于己。

      要取代一个人,正确的做法是先令对方迷失自我,他来不及考虑是哪一步错了方向,反应过来时,眼前玄同一惯波澜不惊的脸微微动容,暗中叹息不知为谁,无论如何,想必无奈的成分会多一些,如此尴尬的情境维持下去没有益处,却也难以粗暴的一剑斩断。

      /

      烛火映照下的面孔,一半藏在床帐投落的暗影里。
      这是赩翼苍鸆睡梦中的模样,他们的五官相似,那么是不是可以想象自己也是如此?苍鸆见过他重伤下昏迷不醒的样子,那时要夺舍,其实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玄同在一旁坐下,他从未这样细致的去打量一个人,抛开外表,玄同与赩翼苍鸆两个灵魂,两样性格,原本的世界不存在交集。

      沉睡中的人忽然挣动着,像是陷入什么梦境里,呼吸微微急促起来。
      落在被外的手胡乱摸索着,被角滑落胸口,玄同原想替他拉上去,犹豫间冷不防被抓住手腕紧扣在掌心,力气那样大,攥的腕骨生疼。
      赩翼苍鸆。玄同唤了声,又叫,挽风曲。
      也许他该将对方推醒。
      一手被紧紧攥着,颤动的眼睫沾着汗水,掌心也是一片冰凉,玄同想,或许是个噩梦。
      梦呓微弱的不肯被人窃取,听起来更像痛苦压抑的喘息,但因为抓住了什么,慢慢平静下来,如果能够被称之为依靠,像溺水之人的救命稻草。
      他便没有再动。

      赩翼苍鸆睁开眼睛时,以为还没睡醒。
      也不奇怪,披着那件外衣的玄同,乍看起来与自己没什么区别。
      苍鸆没有在这件事情上多加考虑,他很快清醒,因为发现了更难堪的场面,玄同面色淡淡的,瞧不出是否生气。
      现在,是不是能松开了?
      玄同活动了一下手腕,浮着深红的淤痕,显见力道不轻。
      听见那人说抱歉,玄同没什么表示,他将衣服还回去,苍鸆揉揉眼睛,问现下什么时辰。
      药约摸煎的差不多了,我去看看。

      赩翼苍鸆打开窗子透气,走出房间靠扶栏站了片刻,楼下最后一个客人刚刚离开,伙计正准备打烊,后厨洗刷杯盘碗碟叮叮当当的撞击,店主人噼里啪啦拨着算盘珠子记下这一天的进账,安静里又透着热闹,看起来那么有意思。

      公子精神还好?掌柜的跟他打招呼,听你大哥说身体似有些不适。
      大哥?苍鸆愣了一愣,反应过来脸上红红白白,哭笑不得,倒真像中了风寒在发烧。
      是,刚往小厨房去了,一直让人盯着呢。掌柜的笑道,又咂舌,兄弟两个长得相像,怎么脾气差那么远。
      他说什么了?苍鸆一时好奇。
      也没有,只是看着冷冷淡淡的,不怎么敢搭话。
      惯常那个样子,不用理。苍鸆忍不住笑,其实人不坏。
      哎。

      闲扯几句,不好继续打扰人家忙碌,复又上楼去,嫌不够明亮,便多引了一盏蜡烛,桌面散落几页字纸,他拿起来看,原来不过是一些人的姓名,玄膑、紫色余分、素还真、紫鷨,黑白分明又凌乱不堪的散布在纸上,一眼扫过,只不见自己的名字。

      这失落来的突兀,有些人他认得,有些人只听说过,亲人或朋友,有的已经死去,有的离开身边,无论如何,想必总在心里存了一席之地,他想玄同慢慢写下这些字时是什么样的心情,真正的难过是不可能淡忘的,也不会随意对什么人提起,玄同那样的性格,且彼此立场微妙,他不至于自以为是。

      /

      在想什么。
      思绪被打断,赩翼苍鸆看见那人走进来,托盘里药碗冒着热气,闻气味就涩得很。
      想之前做的梦。他信口开河,梦到以前的事,掉在水里快要淹死了,抓到一棵浮木,在海里漂了三天三夜。

      玄同没应声,谈话就此终止,苍鸆想梦或旧事都不打紧,过去太久了,同舟共济这四字在他眼里不是什么褒义词,将一群性情殊异原本毫无交集的倒霉蛋聚在一起,死或者生不如死都已不算可悲,记忆不能灰飞烟灭,缠着妖魔一样的躯壳重返人间,从此以奇妙的方式活下去,变幻皮囊更改身份,甚至抛却原本的面目。

      红冕七元人人有其特点,赩翼苍鸆的话,往好听了说是‘凡事皆有超脱的看法’,直白一点,则是没心没肺。

      复活后初始的几年,他时常梦见自己静静躺在水底的样子,随水流摆动的身躯已经浸泡浮肿,一天一天腐烂,皮肉被游鱼啄食殆尽,露出寸寸骨骼,海藻攀爬覆盖着,织起新的灰绿的囚衣,月月年年疯长,他是植物的养分,睁着空洞的眼眶,张开雪白的牙齿,双手双脚的锁链被潜流冲刷,在死一样寂寞的海底发出声响,哗啦,哗啦,惊跑前来觅食的小鱼。

      他像局外人一样冷静的看着,忘了在海水中窒息的痛苦,忘了慢慢下沉无能为力的绝望,死亡最是公平,不会因一个人高贵还是低贱而去分别对待,死亡带走一切赐予尘埃落定的平静,接受现实不好吗,痛苦逝去了就无需再怨怼,他感到其他人的情绪,阴骘怨毒冲散了惊惧愤怒,伸出手想碰一碰那些脆弱的魂体,然而面具牢牢遮在脸上,每个人最初是什么模样呢,罪大恶极,或者像他一样无辜,他死去时还是少年,不明白这世上太多的事,更不明白不一定每件事都需要有答案,如果有人可以解释,他想问自己错在哪里,如果能够重生一次,不妨看尽世态多变,人情冷暖。

      感情的体验是种幸运,但这样的幸运早已消失在他最初的人生里,活下去之外没有任何事还存在意义,红冕七元里有人执着过往的仇恨,有人为一个目的选择新的面孔,他问赪手奎章做千玉屑的感觉是怎样,七情六欲五蕴炽,丰沛的感情与记忆影响着不属于这具躯壳的陌生灵魂,是情不自禁,还是无可奈何。

      森狱国相似有一瞬沉默,这沉默中空茫的伤感并不是他想要看到的,人与人终究不同,即便有过相似的经历,譬如赪手奎章最终抛开千玉屑的身份,赩翼苍鸆却不能够无视玄同。

      真正的取代究竟为何,你的身体,我的意识,我主宰你的一切,冠以你的名姓,强大的意志力占据制高点,最危险的交锋不比剑客决斗逊色半分,潜移默化中谁更像了谁,谁不甘摆布谁听天由命,变数微小不值一提,还没有感觉到危机的存在,裁判已宣布结局,镜子里陌生的脸对上熟悉笑容,完美到浑然天成。

      /

      火光忽的腾起来,火苗舔舐着字纸,余灰很快被夜风吹散了。
      介意被我看到么。苍鸆问。
      玄同不置可否,与先前不同,交谈的时候,他不大愿意再去直视对方的目光。
      赩翼苍鸆没有看到的那张纸上,写着秋风暮霞,写过鹙红陌夏,他始终习惯回避与什么人产生感情上的纠葛,仅此而已。

      我总觉得那时是梦见了你。
      玄同一怔。
      在水里沉下去,但是抓到了什么人的手,所以没有死。
      玄同道,你现在也活的好好的。
      赩翼苍鸆笑笑,没有再说下去,玄同将温凉的药碗推在他面前,他便喝了,果然苦的厉害,不过写药方的人是自己,就不必抱怨什么了。

      灯下玄同的眉眼沉静冷漠,是他看惯了的表情,忽然有一点点遗憾,好像方才灌下去的是酒不是药,一些句子卡在嘴边,名为理智的弦紧紧绷着,他们并不是彼此的什么人,甚至不算朋友。

      你就不能告诉我吗。脱口而出的一句,赩翼苍鸆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

      怎样的伤心会让一个人宁愿抛却自己,他以为他认识的玄同没有这样软弱,然而自暴自弃的话到底说过了,他看着那个人越走越远,说想要冷静,转眼分不清站在当下的又是谁,这烦乱念想不仅仅出自同情。

      剑握在手里,剑葬在雪里,剑鸣在风里,说无妄,说毋忘,说无望,这两张面孔相近,这两个名字相似,百般刻意下的接近,做不到冷眼旁观,脱不出自困囹圄,谁料初衷万劫不复,绑在一处跌落的还有自己,这同样无奈,枫叶亭的霜红永不落尽,四季更迭时序流转颠颠倒倒大梦难醒,仲夏夜里狭路相逢,说蝴蝶,说庄周,雨水隔断瑰红流金的影子,未曾讲错的原来只有一句,你我真的不能再见。

      好奇吗,有朝一日取代我,这一世悲欢由你看尽。
      你知道我早不在意这个——赩翼苍鸆站起来,他不能坦言这一日或许永无到来,我宁愿我不知道。
      然后擦肩而过,他抓住他的衣袖,没有被甩开,只是迎着对方那么平静的目光无话可说。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