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有灵且美》豂青树

33、第三十三章

　　人。

　　人吃五谷杂粮，经脉不通灵智混沌，且寿命极短。不过妖们总爱和人呆在一起，因为人吸收的灵气驳杂，妖们总能从中寻觅到自己渴求的灵气，从人的身体过过一道儿再被妖吸收，他们灵力增长的速度自然也能快上许多。

　　妖能汲取人的灵气，那人能不能反过来，吸收妖的灵气呢？

　　只要摸清其中的法门，又是新生的灵气弱的妖，当然也是可以的。只不过这个方法太过惊世骇俗，一招不慎甚至可能会堕落成妖。所以千万年来，有这样行径的人少之又少，而且下场都不太好。

　　“有佐证吗？”唐今问了一句。

　　“古有一帝，为了求长生，娶了一个妖。原本是个明君，死后就可以证道成仙的，只可惜后来他的性格逐渐乖张暴戾，甚至杀了平民十万余众。”
　　听到这里，唐今忍不住发问：“那他的下场如何……？”
　　“至于下场……挖眼烹肉，挫骨扬灰，再也入不了轮回了。”青塘君笑了笑，轻轻带过了这个话题：“不过说起水道出事的事儿来，我是知道的，最先出事的地方是清水河，一月前，有个娃娃不小心跌落到水里了，有人相救最后并没什么大碍，我觉得，可以去问问那个娃娃一家。”

　　唐今知道，若是没什么异常，青塘君断不会提起这件事儿，当即决定去看看。不管做这事的是人是妖，他都要管一管。

　　不知从何时起，肇安的空气开始带着些微的水汽。加上天气热，日头又晒，空气被烫得又湿又闷，所有人都觉得难熬。正午一到，家家户户索性闭门不出了。

　　唐今却没有烦扰。他的手妥帖地被放进既白手心，老虎不知道用了什么功法，凉爽得很。整个街道上只有他们二人，他索性状若无意地连身子都靠了过去。既白低头瞧他一眼，把功法又多运行了两个小周天。

　　不多时，就到了那户人家门前。既白不便干涉人间事物，只嘱托一句：“万事小心。”随后便隐去了身形。

　　应门的是个阿婆，看见唐今，连忙把人让进了里头。“可是王大夫？”

　　唐今刚要摇头说不是，隐隐感觉有人握了下他的胳膊，一个转念又应下了。

　　阿婆低着头压低着声音说：“我家芽宝儿好些天不吃正经饭了，快些来看看……”然后快速把门关了，生怕被什么人听见似的。

　　正说着，从屋里跑出个小男孩儿，一头撞在了唐今身上，但有人护着，他并没有觉出疼来。小男孩儿长得挺壮实，那一下撞得不轻，但男孩儿却一点没觉得疼。唐今扶了一把，触手凉丝丝的，很快，男孩儿挣脱开，又转头对奶奶哑着嗓子喊：“婆婆，给我吃嘛——我饿——我饿——”

　　“嗳。”阿婆连忙抓着男孩儿的手，一边让唐今跟着进屋去。

　　唐今从内袋中拿出一只竹蜻蜓，示意芽宝儿过来接。
　　芽宝儿是个长得挺机灵的小男孩儿，一双眼溜圆，瞳孔漆黑至极，他一动不动，一点也没被唐今手中的竹蜻蜓吸引到。唐今将竹蜻蜓在手里转动起来，他倒是起了反应，愣愣地盯了几秒，觉得没什么意思，很快把眼睛移开了。
　　芽宝儿张开嘴巴，再次发出低哑的喊声：“阿婆，我饿。”这声音透着一股诡异的感觉，完全不象是七八岁的孩子发出的声音，仿佛那黑洞洞的喉咙里，住着个其他活物似的。
　　阿婆赶紧小跑着去伙房，端来一碟番薯递给芽宝，然后朝唐今说：“芽宝儿落水后发了几天高热，醒转来，嗓子就坏了。”面对软糯的番薯，刚才还一直喊饿的芽宝倒不接了，转头又跑到门边，盯着树上的鸟发起呆来。

　　“老婆子就这一个乖孙孙，大夫千万治好我们芽宝儿……”那老太太说着，忍不住开始抹眼泪。
　　唐今想了想，问那婆婆：“除了发高热，还有什么症状吗？”

　　“症状是从半个月前起来的，起先是吃得越来越少，后来是吃不下东西，现在，现在……”

　　有人悄悄勾了勾唐今的手心，示意他看那小男孩。芽宝儿还死死地盯着那只鸟，除了跟着鸟的眼珠在移动外，他静得像一根树枝。等那鸟噗啦一声，从这个枝头飞到那个枝头，他也开始跟着轻轻挪动脚步。在鸟飞低些的时候，他竟然想伸手去抓。

　　“是只想吃活物了吗？”唐今轻声问。

　　阿婆先是一愣，然后压低着声音反驳：“没，没有，你乱说什么？我们芽宝儿只是不正经吃饭，你到底会不会看病？吃副药就能好了。”这话也不知是说给唐今听还是安慰自己。

　　就在这时，芽宝儿动了，连唐今都没看清他的动作。这个只七岁多的小男孩，闪电般伸出手，五指钳住那个从枝头飞飞落下来的鸟，紧接着就要往嘴里塞。婆婆惊叫一声，但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根本来不及跑过去。

　　唐今迅速捏出一个解缚咒，朝那个方向挥手，一道绿芒闪过，芽宝儿本来抓得死劲的手莫名松开，那鸟呆头呆脑地扑腾起翅膀，唐今随即又送出一道清风，将这只险些惨遭祸事的倒霉蛋送了出去。鸟儿被温柔的风眷顾，翻腾两下，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那阿婆看到这个画面，腿都软了，差点跌坐在地上。“你……不是大夫。”
　　唐今道：“不好意思老人家，刚才是我没有据实以告，其实我是苦陀山上的修道人。我细看过，芽宝儿的病并非寻常的药物能治，他这是被‘侵体’了。”

　　侵体，往往是受到惊吓过度时，被大量的妖气侵扰，身体上体现出妖的特征。如果坐视不理，很有可能会由人化妖。书上曾记载过不少这样的症状，他有一次外出时，也见过有人被犬妖侵体，神志不清，口角流涎，日夜吠叫不止，甚至还会咬人，三四个壮汉都拉不住，连他都险些挨上一口。最终，那人因被侵体的时间过久，再拔除也无济于事，不过三五日就双目僵直地死去了。

　　后来他才知道，这人在世时是个狗贩，从他手中卖出的有不下百余条，有喜欢吃狗肉的来他这里买，他就顺势做起了狗肉生意，幼犬被生生剥皮，老犬则遭受火炙，所以才糟了报复。而那一次，也是他第一次违背了从道以来的誓言，他没有把那只犬妖缉拿，而是放任它离开了。

　　回观后的当下，他并没有被伯凊责罚，伯凊只是让他去寻了百味草，为一个遭受狐火生吞活祭的人医治。那人两只眼睛空洞洞，眼珠被烧化了。而且从脖颈往下，每一寸皮肤都坑坑洼洼，呈现出一种被猛火灼过的崎岖感，胳膊光秃秃的，一只手只留下掌心，另一边则是烧火棍一样的胳膊。

　　“我曾看那狐可怜，任由它离开，这和放虎归山有何区别……一整个村庄二百零六口人，只有他活了下来。”出来后，伯凊对唐今说。
　　唐今问：“师兄的意思是，人和妖永远不能相容吗？”
　　伯凊沉默片刻，缓缓道：“贩犬为生道，犬妖伤人为妖道，你缉拿犬妖亦为道，放生它，也是你的道。只是唐今，你能承受得起这重量吗？”
　　“师兄是如何承受的？”唐今问。
　　伯凊叹了口气，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

　　眼下，芽宝儿体寒、目视僵直、喜食活物，都是蛇的表征。
　　唐今将男孩儿拉到身边，双指并成剑状，在他脐左半掌处轻轻一点，男孩瞬间不动了，唐今沿腹中线位置缓缓挪动两指。阿婆肉眼看不到，有一团盈盈的绿光在芽宝腹中跟随唐今的手指缓缓上移，又有千丝万缕的绿色光芒沿经脉汇聚到唐今指下。终于，唐今指尖挪动至芽宝儿喉头，然后变两指为钩掌，在空气中猛然一抓，甩向一旁——
　　这下阿婆看得真切，被甩脱在地的，是一条半尺长的花斑小蛇！它扭动着身子，一溜烟想往墙根底下钻！
　　唐今看也没看，将之前拿在手中的竹蜻蜓飞掷出去，堪堪钉在那蛇的七寸上。那蛇旋即化作一团青雾，散了个干净。芽宝儿两眼一翻，就要软倒在地，唐今将他横抱起来，低垂下双眸对老人说：“劳驾，备一碗清水。”
　　阿婆此时也明白过来，看着这一切，颤声道：“原来是……是这畜生作祟！”
　　一碗清水，分三次点在胸骨下方，芽宝儿慢慢睁开眼睛，终于发出了蚊呐般的童音：“婆婆，我饿了……”但任谁也听得出，这跟刚才已经截然不同了。
　　半个时辰后，旋风般吞了两个热腾腾的番薯的芽宝儿已经完全恢复如常，眼神也带着机灵劲，看向旁边那个好看的，正在慢条斯理给烤番薯剥皮的大哥哥。
　　小番薯一看就是自家地里种出来的，虽然个头不大，但软糯香甜，只是闻着就觉得满足。唐今将那层蝉翼般的薄膜去掉，然后递给芽宝。那孩子本来想接，但还是摇了摇头，推给唐今。
　　“你还记得，掉水里以后发生了什么吗？”唐今拍拍自己旁边，让芽宝儿坐过来，然后轻声问他。
　　今天这一遭，就是为了这一问。为了能让芽宝儿放松回忆，唐今也以后续治病为借口让那位婆婆先避开一下。否则这么爱惜孩子的老人在旁，但凡有个一惊一乍，芽宝儿很可能没办法说出全部实情。
　　芽宝只觉得这大哥哥身上若有若无的清凉香气好闻，忍不住凑近了些。他可能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小脑袋深深地低下去，小声说起自己在水下看到的事情。
　　小孩说：“我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唐今将小孩的脑袋微微抬起，然后将自己的额头抵上去，轻声说：“好……现在你闭上眼睛，”
　　似乎被这样的声音蛊惑，芽宝儿的记忆回到了那一天。
　　那天悠扬的乐声缓缓响起，空气中散发着饴糖的香气，然后是头顶泛起浅浅的涟漪，他低头看去————“好多……好多蛇！”
　　“是什么样的蛇？都是多大的呢？”唐今继续问。
　　“可是这里的蛇很少有会水的。我听爹说过的。而且它们都是黑色的，比墨还黑！我从来没见过这种颜色的蛇！不过……都很小，可能也就比我的手长一点点吧。我可能是看错了吧。”说着说着，小孩儿声音又小了起来。
　　唐今心里有了计较，轻轻揉了揉孩子的脑袋，对他说：“没事，你告诉我的这些很有用，只是不用再告诉别人了，可以吗？”
　　小孩使劲点了点头。

　　婉拒了那位阿婆死活要递过来的铜钱，但没能谢绝这个。
　　回程的时候，唐今的右手上多了一竹篮圆滚滚，可爱玲珑的番薯。
　　而左手，被人稳稳地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