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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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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今听见耳边猎猎鼓动的风声,便把遮在眼前的袖口往下拉了一下。虽说心底有了计较,但当真看到自己已经稳稳当当立在半空之中,整个苦陀山都沉在足下的时候,还是略吃了一惊。开始还有些慌神儿,但既白手臂始终牢牢地护在他腰上,可靠极了。唐今遂好奇心发作,想好好看看底下的风景。
既白看他好奇,便有心顿了一下,伸手指了一个位置,说道:“那便是道观了。”唐今仔细辨别半天,终于在重重翠绿掩映下寻摸出一星半点的灰白色出来。唐今从没站得这么高来看自己打小儿生长的地方。此时晨间的薄雾散去,旭日悬在东方空中,万丈光华笼住了整座山,无论是山峰还是山谷都铺满了一层薄薄的金色,就连常年伫立在他头顶的那些枝繁叶茂的树木也都化作了深浅浓淡的一团,完全的不分彼此了。
再看下去不知道要看到几时,唐今知道既白纵着自己,但到底正事重要。他做了几个深呼吸,终于别过眼来不再看这美景,仰头对既白说:“我们走吧。”既白应了声,伸手轻轻把唐今按向自己胸口,道:“你若仍是害怕,闭上眼就好,盏茶功夫就到。”
唐今没有依言闭上眼睛,中间偷偷摸摸地仰头看既白瘦削的下颌。
一直到既白把他安稳地放下来,他才收敛了目光。
数丈开外的地方,高耸着庄重的城楼,城门顶上嵌有两块巨大的石砌,上刻篆体肇安二字,很是庄重,此二字似乎还用了金粉铺就,阳光下光芒夺目,晃人眼睛。
这个城镇比起唐今之前去过的,都要宏伟热闹得多。熙熙攘攘的人群进出城门,挑扁担的,驾马的,乘车的,不一而足。车轮滚动,马蹄扬起,卷起阵阵风尘。
唐今被往来不绝的车马行人看花了眼睛,更让他惊奇的是街上常能看见相携着手的男女。
他忍不住也伸手扯住既白宽大的袍袖,然后小心翼翼地握住了既白的手。
“我在这处有个宅子,随我来。”既白反手握住唐今,开口道。
早些年在这里住过些时日,有自己的居所,这次再来,不用住客栈,倒是方便了许多。
他们两人虽是牵着手,但一来袍口宽大有些遮掩,再就是唐今面相清秀可爱,任谁都觉得是兄长挟着年幼的弟弟,不会多加侧目。倒是有些年纪尚轻的小娘子看到这二人具是好面孔,忍不住红着脸看了又看。
既白脚步快,唐今跟在旁边,穿过许多热闹的街巷,只觉得不多时便到了那处宅院。巷子不深,甚至巷外不远处便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大街,但甫一入巷,便像是与世隔绝了一般,一下子变得幽静起来。地上平整地铺着肇安惯用的大块石板,角落里生了不少细小的青苔。唐今不错眼地看着这处的一砖一石,生怕错过了什么。既白的这间宅子不乍眼,没有官贵那样的豪奢气,门楣上也未刻字,只在两旁挂了两只红纸糊的灯笼。
“进来。”既白推来门,转身向唐今说道,再次伸出手。
唐今没有过多迟疑,上前牵住既白的手。
院落不大,却也并不是前脚碰后脚那般小,至少唐今刚一进去就看见正中央植着一棵高大的柳杉。柳杉喜湿,照理说在阳光充足气候温暖的肇安是很难成活的,但这棵柳杉竟生得十分高大,几乎把整个小院儿都遮住了。细碎的阳光从枝叶缝隙中洒落,落到地上形成斑驳光点。
“竟然已经长这般大了。”既白显然有些始料未及,他解释道:“我住这边时从故乡移过来一棵树种,从没上心照料过,没想到竟然活得这般好。”
唐今显然被另一个词抓住了心思,他偏过头问道:“你的故乡,我记得……是昆仑?”
“南方天极,昆仑之巅。那是个很美的地方。”既白似乎回想到什么,嘴角微微扬起,“以后带你去。”
“好。”唐今点头。他听说过昆仑,南方地势最高的一座山,云雾弥漫,飞鸟罕绝。那是地州的始点,也是万物苏醒的地方。既白生自那里,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这处院落可称得上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居室灶房也是整洁干净,像是时刻等人入住一般。
既白取了柴刀出来跃上半空砍去些柳杉的枝叶,阳光迫不及待地挤进来,整个小院儿显得更明亮了些。
唐今自下而上看着努力干活儿的既白,不由得看直了眼。许是看唐今表情太呆,既白缓缓落下来时,在他嘴角偷了个香。
既白会做饭这件事,唐今知道的时候还是好大一番惊奇。看唐今惊讶,既白解释道:“虽说得正果后不必再有口腹之欲,可我却不敢苟同。没了这些吃食,活再久还有什么兴味。”唐今深以为然。
他们从早上到现在未来得及吃饭,现下临近晌午,也是个饭点儿了,既白不多时从外头取回些食材,洗洗切切,弄出两三道小菜来。青瓜白菇,滚过油的茭白,还有几条酥脆的鱼儿。都是寻常的菜色,可经既白的手做出来,竟意外得好吃。唐今看向既白拿出来的白色小瓷坛子,问道:“那是什么?”
“走之前埋下些酒,现在启出来,正正好。”既白拍掉酒封,倒出一汩清澈的液体,散发出凛冽清香。
“喝多误事,但一杯还好,”既白推过来一杯酒,继续说:“不知比起你师兄酿的松醪酒又如何。”
松醪酒醇香,此酒冽香,都是一等一的美味。唐今不善饮酒,但总有贪杯时候,好在既白只许了一杯。唐今端起酒杯尽饮了,灼人的辣褪去,舌尖舌底缠着萦绕不去的余香,就连神智都清明了些许。
“这酒叫什么?”唐今回味无穷,举着小巧的酒杯问道。
“青塘君惯会酿酒,可他从不与酒取正经名字,只用数来编号,这坛叫做廿七。”
“一杯明目两杯清心,三杯过后,你便只能睡过这一个月去了。”既白笑道。
“日后还有机会,定要和你一醉方休。”既白举箸,给唐今夹了棵青菜。
***
惊蛰过后,肇安的蛇虫比往常多了一倍余。往常只在河边浅滩看到的青绿色草蛇现在于街头巷尾也能常见。但这些并没有引起百姓的惊异,顶多抱怨两声雨下太多,叫这些长虫都从犄角旮旯里面钻出来。除了偶尔有哪家未出阁的小姐瞧见小声惊叫一下,大多数人是没太大所谓的。可是别人没所谓,执掌肇安一方的土地神青塘君却不能不管。
青塘君接手肇安以来,年年风调雨顺,从没出过大问题,就连寻常精怪都与人为善从不闹妖。可是他打从接手这里开始,便听到有各种传言,说肇安地界,有一驻守数百年的蛇妖。
有蛇妖不怕,怕的是蛇妖闹事情。青塘君酿酒算是高手,可打架却不在行,他暗暗查探过,想着若是这蛇妖不是善茬,便趁早找人把他清出去。当时他求的帮手,便是既白。既白同青塘君一起,寻到了这妖的洞府。
好在这妖也并非虚长些道行,还通晓人性,十分明事理。妖明言自己修的并非是要夺人精气之道,只需要肇安的湖水和此地灵秀之气来修炼便好。青塘君一听这话便放心了。如此相安无事百年,可最近,青塘君发觉有些不对劲了。
肇安的水道可通达天下,往来货船无数,这近年来,翻船的事故也忒多了些。若是遇大风浪倒还说得过去,可日头高挂,船也平白无故地沉了。尤其这几月,沉船的事加起来也有四五起了,虽说基本没有人员伤亡,可事情总归是怪得很。
青塘君原本也没想到蛇妖那一茬上头,毕竟数百年来那蛇尽管不与人为善,但也是井水不犯河水,一直都行事低调,他都快把这妖给忘记了。可是前些时间,有一艘货船从湖底翻了上来,搁浅到岸边。前去看热闹的人都是兴高采烈地过去,结果满脸菜色回来的。那船上头,有不下百条蛇尸,条条碗口粗细,吓死个人了。青塘君听了这事儿,终于想起了自己低调的老邻居。都是蛇,住在一条湖里,总不能说对这事儿不知情吧。可青塘君想找,却再也找不到那条蛇妖了。
当年的洞府塌了半边,颓败已久,蛇妖就像是悄无声息地隐匿了行踪一般,再没出现过。没找到这蛇妖,青塘君心里总存着个疑影儿,总觉得有哪些不对劲的地方。可他道行到底太浅,便又想到了既白。
既然友人有托,既白便应了。只是他虽来了,却也不能立刻找到那蛇。看那蛇一时半会儿还没出来作妖,他便想着带唐今出来逛逛。
傍晚过后,肇安街头巷尾都有人挑着青糕叫卖,既白带唐今穿行在这大街小巷,不多时手里便提了许多吃食。
“今天是七月初三,香兰节。肇安一向是要吃青糕过节的,喏。”
唐今接过来那块淡青色的方形糕点,填入口中。入口绵软,带着丝清甜,但还有点微微的苦,是艾叶的味道。午间过后,满城都出现烧艾草的味道。驱蛇虫鼠蚁,避魑魅魍魉。
“再来一块?”既白问道。
唐今摇摇头,既白手艺太好,午时吃得有点多,把自己给撑着了。结果到现在还是没胃口……但这可不能让既白知道,有点丢人呢。
既白倒是浑不在意,把剩下的小饼随便丢进嘴里。
唐今听见不远处有人在唱曲儿,便有意去瞧一瞧。
不高的戏台子,前头临着悠悠荡荡的湖水。长凳上没有聚几个人在看,因此连个给人看茶的人都没有。
那青衣戏子在戏台上唱一出不知什么戏,层层叠叠的衣袖抖落,和着湖心推开的数不清的涟漪,与肇安温柔的夜色融在一起。
那人唱:“曾记得当年来此境,棒打鸳鸯两离分。从今不照菱花镜……”
许是觉得太暗,有人挑了只火红的灯笼过来,颤颤巍巍地挂在戏台旁高高的台柱上,正映在那台上戏子身上。那青衣戏子的戏服也被染上一层惹眼的红。
“……清风一去未亡人。”台上似乎是着了一身破落嫁衣的戏子作拭泪状。
肇安人说话,总是有自己独到的风格,说话铿锵有力度,极难想象其人唱戏能带着南方水乡的温婉。可唐今听着台上这人的话音儿,竟掺杂着一丝淮台的软糯。他看不清台上人表情,只觉得那人低柔婉转的唱腔里,带着数不清抹不开的愁怨。
“回去吧。”既白知道唐今被这唱词带得心绪不佳,便低头在唐今耳边轻轻道。
“什么?”唐今回过神儿来,转过头。被既白温凉的唇擦过耳朵,他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
“带你回去瞧好玩的。”既白揽起他,又贴着他的耳朵说了一句。
那丝惆怅瞬时烟消云散了,唐今几乎要把脑袋缩起来,任谁也看不见才好。
不知走了多久,唐今莫名又回头望上一眼,那青衣纤细寂寥的身形还在台上,像是一只燃尽的烛。
既白捏了捏唐今的手,唐今转过头微微仰起脸来看他,两人手心温热地贴在一起,熨帖极了。
路两旁的家家户户都点起了灯笼,红彤彤的灯笼照亮了前头的路。
唐今回到巷子里头,发现自家门前的灯笼也是亮起来的,里面的火苗无风跃动着,如有生命一般。
唐今显然是认得这里头的小火苗:“长明?”
“没错,”既白推开门,说道:“不过你可知它的另一个名字。”
“另一个名字?”
“天山丹赤兽,生而盲,唯有遇到一生所爱才会睁开眼睛,死后双目自会离体,化作这团小小的火苗,继续守着它的爱人。风吹不毁,雨浇不灭。因而这团火,又名长相守。”
唐今仔细用目光描摹那团微微跃动的火,怪不得它这么温柔,丁点儿不灼人。
“跟我来。”既白带着唐今走进院内,然后揽着唐今纵身一跃,稳稳当当地站在那棵巨大柳杉的枝杈上头。
唐今还没来得及惊叫出声,便已经被眼前的景色镇住了。
他们所在的小院前面只是一条普通小巷,再外头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大街。可是这方宅子后面,竟是一片无垠的花海。紫色的花肆无忌惮地在月光下自在绽放,堆堆簇簇,层层叠叠,铺天盖地。
“我也是刚想起来,既然是香兰节,她们自然会来的。凡人看不到,倒让我们一饱眼福。”既白说道。
那些长得像花的妖们无风自舞,此起彼伏,像是一片拥挤的紫色海洋。
“可还喜欢?”既白问道。
“甚是喜欢。”唐今略仰起头,直直盯进既白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