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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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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冬一溜小跑,飞一般地扑向床。
却在前一秒被既白拎住颈子。
它在半空扑腾几下,向来张牙舞爪的小老虎鲜见地乖顺下来,在既白手中耷拉着四肢,朝着唐今方向如小猫般软软地咪呜了一声。
别人不晓得,但道观里谁不知道唐今养的这只老虎架子大得很,除了唐今和伯凊外,旁人连摸下脑袋都不成,更何况如此被拎着颈子提溜起来。而且这向来莽撞的小老虎如今竟然连丝毫反抗也没有,如何不叫人惊讶。
一众师兄们还没惊奇完,就听见房门咣当一声被猛地拍开。
“唐今你可算回来了!”这个咋咋呼呼的不用想就是李松原,他刚进门就风风火火往里冲。只是他不知刚从哪个泥坑里爬出来,浑身上下都是土不说,连袖子都少了半截,一副逃难模样,只一副招子贼亮,眉眼带着喜气洋洋的颜色。
“你这是……干什么去了?”唐今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土人。就连一边远儒也看不过眼:“你先去洗洗,换身衣裳来。”
“可不行,你看看这是啥。”李松原嘿嘿笑了一声,把手里提了半天的东西往上头一抬,大家伙儿又惊了。
蔫头耷脑儿,四肢无力地半垂着,就连往常嫣红的尾巴尖儿都黯淡了两分。
“她什么时候跑出来的?”伯凊问道。
“约莫是晨起卯初的时候,我出来上茅房,就看见一溜儿白影子窜过去了,没多想就追了过去,结果追到现在才逮到它。”
伯凊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但还是和颜悦色地说道:“多亏了你,不然叫她跑了,还不知会费多少事。”
李松原没想到会被伯凊夸,脸腾地一下涨红,话都不太说出来了,只是连连摆手。
可这一摆手不要紧,手里攥着的兔子直愣愣地掉下来了,那只兔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吓傻了,也不跑了,脑袋磕地上以后便一动不动。若不是别人知道这是个鬼机灵,还真以为这是个死物。
旁边阿冬从既白手里挣扎两下跳下来,扑在兔子旁边嗅了两下,伸出舌头舔了舔,然后血盆大口一张,把整只兔子头都含进嘴里。
“阿冬,不能吃的。”唐今在一边儿哭笑不得。
“吐出来。”既白俯下身子,点了一下阿冬脑门。
然后小老虎呆呆地张大嘴,那只半死不活的兔子滚了出来。仍然一动不动。估计已经被吓死了。
“你再不变回来,我自有法子让你变回来,只是个中滋味你自己受着。”伯凊淡淡道。
那兔子耳朵微微动了一下,不多时,便从个兔子变成了之前我见犹怜的小花妖。只是原本一头飘逸的秀发已经变得湿漉漉地,尽是阿冬口水。
这只山茶花拿捏了一下语调,低着头,颤着肩膀,刚要开哭,却被早已料到她想法的武真制止了,“说话可以,只是你敢哭出一声,我便薅掉你所有的花瓣儿。”
这花妖可从没听见过这样儿的威胁,整个人都僵硬了,她猛地抬起头,“你们怎么这么欺负人呢——欸?欸欸欸???你被抓来了?怎么可能?你平时不是不住那个洞的吗?”这只花妖的语调都变了,也顾不上哭,整个人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
她正对着的是一旁云淡风轻的既白。一脸震惊。
???
同样一脸震惊的还有一众师兄。这俩人竟是认识的吗?可这话也不好问出口,生怕唐突了什么。
就连唐今也面带疑惑地看向既白。
唯独既白冷冷淡淡,脸上没显露出分毫情绪来:“我可曾认识你?”
被既白这样反问过后,小花妖反倒支吾起来。
“我之前在林子里,有见过……见过你。”
最先想明白的反倒是伯凊,他皱起眉头说道:“早先被引到那个洞窟去,便觉得不对,原来你一早以为我们要捉的是……还给我错指了先生不常住的。”
小花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她嘟囔着说:“谁知道你们这么大本事,能捉到他……再说,不是你们问我有没有什么妖物出没的吗……我据实都说了,还要怎么办?”小花妖以为木已成舟,便不再挣扎,索性一股脑倒豆子似的倒了出来。
“这么说来,你对山上有祸斗这件事,竟是全然不知的吗?”武真回过味来,问道。
“祸斗?什么祸斗?西岭上何时有过祸斗?”小花妖再一次目瞪口呆。
整个道观在一瞬间安静下来。
“你们说的是真的?”她急切地问道。
却是没一个人回答她。
“西岭里还有我好些姐妹们,我得赶紧回去告诉她们这个消息,好叫她们赶紧离开啊。”小花妖有些急了,“我不跑的,等我送完消息回去,再回来任你们处置不成吗?”
仍旧没人回话。大家在两位师兄回来后,俱是知道了那场妖瘴的由来。
小花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小声问道,“不,不成吗?”
在又一阵沉默之后,伯凊艰难开口:“你不必回去报信了。”
本就觉得气氛奇怪,电光石火间,小花妖一下子想明白了为什么。她眼圈红了一下,然后蹲在地上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脑袋使劲埋进自己臂弯里。她开始小声啜泣,然后又从啜泣,变成嚎啕大哭。
谁也没有阻止她。
抓她回来的李松原手足无措,像是觉得自己做了一件错事。就连开始吓唬她要揪她花瓣的武真也沉默不语,没有真的上前制止她。
小花妖装哭过很多次,可没有哪一次比这次更真情实意。她哭得悲恸。两只肩膀颤颤嗦嗦,头上还顶着一团沾了阿冬口水的湿发。可谓狼狈至极。
阿冬有些小心翼翼地伸出爪子拍了拍小花妖的头顶,然后默不作声地卧在小花妖身边了。
唐今突然心里生出一阵难过来。
他想起来那个像棺椁似的装满无数山灵神兽们尸身的巨大山坳,想起那些面目全非的尸体,以及那片掺杂了无数怨气的散不开的妖瘴。
他在地府见过那些亡灵们脚下踩着冰冷的火焰奔袭过往的场景,那些死去的山精地灵们,也曾与他擦肩而过。
原本被压抑在心底的那一丝沉重,伴随着小花妖的啜泣声,席卷了全身。
“我自有灵智以来,已在西岭修炼了一百一十六年。可在辛盛五年之后,就再没听说过祸斗了。”小花妖声音极低,像是在喃喃自语。
“我曾有一百七十二个亲族,还有一个孪生的胞姐。”
“辛盛五年那一场祸事,祸斗害死了我大半的亲族。族中人总数,加上我和胞姐,只余四十五。”
“我叫绛雪,胞姐唤作绛霜。”
“旁的我不管,可是你们当真,说我胞姐也死了吗?”话毕,又是一连串的泪珠滚落了下来。
“我……”唐今想说些什么,可是刚说一个字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他喉头不知被什么哽住,噎得难受。
“此次祸事,盖因厌火岛失控而起。”既白轻轻抚了两下唐今的后背,然后看向坐在地上泪如雨下的绛雪。
“上月初十,厌火岛被炸去了一个角,看守厌火岛的水德星君重伤难愈,至今未醒,在洪圣赶去撑起水墙屏障之前,岛上的祸斗已逃了半数。”
“半数……是多少?”伯凊问道。
“当年群妖祸乱,情况所迫,便把地州所有的祸斗,都送至了厌火岛。”既白看过去,眼波不惊。
道观内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气。
当年地州上的祸斗,除去那一役被诛灭的之外,仍有万余数。
而西岭上的祸斗,至多一百。
可这一百造成的灾难,竟已然如此……所有人都知道了所面临的情况险峻。
“我此次受命,便是遍寻这些祸斗的踪迹,在他们造成不可挽回的灾难前,将之带回厌火岛。”既白顿了顿。
“或在造成灾难之后,就地缴杀。”
此时,就算既白不提众人也可知道,西岭上的祸斗都已做了亡魂。
他们从不知既白是什么神仙,也未敢问起姓名,可是此刻,每个人的心里突然隐隐约约想到了什么,只是不敢说。
西方天极曾孕有一虎,与天地日月同寿。其一啸有气吞山河,排山倒海之势。当年祸乱四起之时,便是由他做了中流砥柱,以雷霆之钧率各部镇压了那场灾难。
众人都未经历过那次妖祸,只是从老师父授课之余的只言片语,或是一些史册所载中才了解了冰山一角。那位以摧枯拉朽之姿仅凭一己之力便使整个战局调转的人,被尊称做百战星君。民间亦称之为既白。
战虎长啸,东方既白。
唐今仰起脸来看既白,竟是隐约想起幼时听风和讲过的一个故事。而此刻,既白的身影似乎与从前他听过的故事慢慢重叠起来。既白站在他身侧,似乎感受到这种目光,轻轻捏了捏唐今的肩膀,然后接着前话继续说道:“西岭之祸已不可挽回,但天帝免去了西岭故去的精怪们入地府后所受刑罚。这六百八十三缕亡魂,皆可托生人道。”
一直坐在地上慢慢听的小花妖顿时眼睛亮了起来。
“西岭之事过去已有两日,你可在十月之后,再在人间寻你的胞姐。”既白淡淡道。
小花妖此刻才算是真正放下心来。
如他们这般的妖精灵怪们一旦被抹灭,往往便什么也不剩了,根本无法转世轮回。他们虽然比人的寿命久些,但终有消陨的一刻,至那一刻,他们在这世间便再也没有丝毫痕迹了。他们虽看起来悠游自在,可是内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渴望成人的。
既白这番说法,竟是许了他们求都求不得的恩惠。
纵然要在偌大人间找寻自己亲人有诸多不易,但总比再难相见的好。想到此处,小花妖终于舒了一口气,虽然心中仍有隐痛,但还是起身向既白行了大礼。
既白受了这礼,也不再言语了。
小花妖开始在看到既白时的震惊不是假的,她之前以为既白只是山间一只散修的老虎,神态气度出众,有不一般的来历。她猜想过许多,也没敢猜这竟是天上的上仙。她原本在山间和既白擦肩而过,后来又小心翼翼观察了许久,还见过了既白化作人形的模样。她心觉这人生的好看,本来还生出了一丝小女儿旖旎的念头。她想着偷偷摸摸把花粉送给这只大老虎,可惜花粉先前送给了风和,没得办法,只能回来取。这才被捉。她偷摸逃出去,也是想着与既白通风报信,免得被这些道士们收了去。可哪成想,打从一开始,她就错的离谱。现如今,那丝不可言说的想法也已经烟消云散了。好在这个想法她从没告诉过旁人,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出自己闹出的乌龙竟是如此结局,她被困在这里,反而被救了性命。小花妖想到此处,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伯凊看众人都听明白了这一系列缘由,便开口说道:“现在天色甚晚了,不知先生可有去处?”
唐今听了这话耳朵悄悄竖起来,不自觉得想听既白答话。若是没别的地方去,可否再多留一会儿。
既白倒似是看懂了唐今的小心思,压下嘴角笑意,回道:“那便叨扰了。”
“这些时候,师父的房间倒一直是空着的,”一边的渊庭提了一句。
远儒应道:“虽然师父久游未归,我们也日日都有打扫,被褥也时常拿出来晒,床榻桌椅也不曾蒙尘。”
既白谢过好意,说道:“不必麻烦,我和唐今数年未见,还有好些话要聊一聊。”
几位师兄虽有惊异,但还是应了,只是少不得要风和今晚要同别人挤一挤。
伯凊又看了那小花妖一眼,问道:“事情都已明了,你自可离去,今后不可害人,也不可再有这般捉弄人的心思了。”
小花妖知道这观中人都非恶人,世间道士炼妖的传闻甚嚣尘上,可这些人却没一个当真和她过不去的。她站直身子,又向几位各行了一个大礼,转身化作一只白兔子,扒开门缝钻出去没影了。
旁边听着的李松原一直有些不明就里。他打从进了这屋以后就一出接着一出,听了大半,还是有些半懂不懂地。他对好些东西都不大明白,尤其是这个站在唐今身边的男子身份。可是周围的师兄们都一副尊敬的样子,他也不好说些什么了。在跟着一众师兄们都朝外走时候,他不经意回头瞥了一眼。正看到那个男子温柔看着唐今的模样。
端的是缱绻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