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贺煜

1、第 1 章

　　一
　　都说中国有三大火城，周舟觉得叙州市也是不逞多让，他西装革履，刚走到办公大楼门口就感觉一阵热气扑面而来，让人忍不住心生畏惧。
　　服务台的小妹笑着问他下班了吗，他也只是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轻叹了一口气，抬脚走出大门。
　　太阳晒的周舟低头眯起眼睛，迎面走来一人，周舟连忙侧身躲避。那人比他高出半个头，穿着一件黑色T恤，一身古铜色肌肤，手臂上肌肉鼓起，周舟忍不住回头看他。
　　那人正跟门卫说话，许是感觉到周舟的目光，转头。周舟却立刻回头，有些狼狈的疾步离开，心中忍不住爆粗口。
　　怎么会是他？！
　　周舟脑子有些乱，鼻翼两侧冒出许多汗水。他沿着人行道走，面对面前的单行车道又开始烦躁，忍不住抱怨叙州市新的开发区道路规划的也太差了。
　　找不到公交车站，他没头苍蝇似的原地转了几圈，还是掏出手机开始用地图查路线。
　　一阵摩托车的声音传来，“周舟？”
　　周舟：“……”
　　“真的是你。”
　　呵呵，周舟在心里说，然后淡淡的笑了一下：“郑明峰，好久不见。”
　　郑明峰摘下头盔，眉宇间还是四年前的模样：“你去哪里，我载你？”
　　“不用了，不麻烦你了。”周舟皮笑肉不笑道。
　　郑明峰毫不在意的笑了笑：“找得到路吗？”
　　周舟：“……”
　　“找得到。”周舟说着，下意识的把手机放回包里。
　　“你还是没变。”郑明峰微笑。
　　周舟张了张嘴，想说你也是，但又发现郑明峰好像变了很多。站在他面前的这个郑明峰却让他想不起曾经的那个郑明峰是什么样子。曾经的郑明峰，就算是对好久未见的曾经的爱人，也不会这样毫不在意的笑，温和中带点漠然的样子。
　　“我先走了，再见。”周舟说，突然有些怅然。
　　“再见。”郑明峰道。
　　周舟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走了很远又停住，回头看，见郑明峰还站在原来的位置，见他回头，对他挥挥手，带上头盔，骑上车绝尘而去，
　　周舟又走了一段路，终于找到要坐的公车。公交车摇摇晃晃载着他往回走。正是中午的下班时间，公车上人挤人。周舟突然想起读高中的时候，他与郑明峰一起坐公车回家，车上也是这样拥挤，郑明峰乘着刹车他站不稳的时候一把将他抱在怀中，那时天气也是这么热，连车内的空调也冷却不了郑明峰身体的温度。
　　回到公寓，周舟扯掉领带就瘫在沙发上，也是没有想到，四年之后，再见到郑明峰，他依然……会有悸动。
　　周舟忍不住回想刚才与郑明峰说话的情景，郑明峰刚毅的脸，郑明峰的声音，说话的语气，举手投足间的表情。
　　“郑明峰……”周舟呻吟道。
　　毕业之后郑明峰不告而别，了无音讯，现在又突然出现，却完全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要郑明峰解释什么呢？周舟心想，现在的他还需要一个阔别了四年的理由吗？他有些心灰意冷，发现自己就算是对郑明峰还有悸动，却不想再跟他回到过去了，当年郑明峰的离去对他影响太深，让他明白，少年时的山盟海誓说到底都是一场空而已。
　　感情的事不提，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周舟刚刚大学毕业，也没有留在实习的单位，不远千里的从祖国的东北部跑回到西南部，也没留在家乡的小县城，准备在高中生活过三年的叙州市扎根。
　　周舟不想靠家里的关系随便找个工作——因为性向的问题，他总想着要是自己有出息了说不定出柜的时候会有底气一点。于是便在叙州市江北区租了个一室带卫生间和厨房的小公寓，到处去投简历面试，最后留在了“思临”的景观工程部。
　　“思临”是国企，以前主要搞纺织业，现在渐渐的想房地产方向发展，也自己组了一个景观工程部搞得是园林设计，一个小工作室，周舟今天去办公室看，加上他只有五个人。周舟思前想后，决定留下来。就叙州市来说，“思临”算是比较大型的国企，上到市里，下到县城，基本上不愁拿不到项目，而且“思临”现在自己搞房产，又准备自己搞景观设计，周舟相信自己大学所学在这里能有用武之地。
　　一开始臆想美好的未来，周舟就觉得人生充满的希望。郑明峰算个屁啊，在自己的伟大抱负面前根本什么都不是吗，自己那么优秀的人，什么样的男朋友找不到啊。
　　周舟心情大好，自己胡乱煮了碗面吃了，然后开始收拾明天要带去公司的东西，公司有配电脑，但是自己的各种绘图工具还是得收拾收拾带去。
　　准备了半天，不知不觉就到下午了。周舟伸了个懒腰，准备犒劳一下自己，出去吃顿好的。
　　他高中一哥们现在也在徐州，于是打了电话叫上，庆祝他成功找到了工作。

　　周舟换上了一身宽大的篮球服，穿一双人字拖，跟上午人模狗样的样子判若两人。林维真见他就笑：“哎哟周舟，看你这一张小脸，穿上这篮球服跟个高中生一样。”
　　“滚开，哥哥不请你吃饭了哈。”周舟踢他一脚。
　　“别别别，周哥最帅了，周哥最有男人味。”林维真笑着去攀他的肩膀。
　　“你不是说知道江北哪儿有好吃，带路噻。”周舟到。
　　林维真一只手搭在周舟肩上，带着他往前走：“跟你讲，我都是回来才晓得的，现在莫巷不准摆摊了，全都跑到江北来了，中予路晚上一跳=条街都是吃的，保证你吃得爽。”
　　周舟拿眼睛去瞧两边的饭店和摆的小摊，真是什么都有得卖，俨然跟高中时旧城区的莫巷一般，然而听说莫巷现在整改成了商业区，不准再外面摆小摊了，小商贩们这才搬到了管的不是那么严的江北。好在叙州市的人都爱吃爱玩，有人为了吃的能翻遍整个叙州市的七县一市，何况区区只与旧城区隔一条河的江北，小贩们这才得以在江此继续讨生活。
　　周舟正漫不经心张望着，林维真的脚步却一滞。
　　“怎么了？”周舟问。
　　林维真沉吟一阵，用手指道：“你看那个人，是不是郑明峰？”
　　周舟楞了一下，眼睛不自觉的往林维真手指的方向看，一个男人正站在一家小饭馆门口与一个菜贩子交谈，说了几句之后那菜贩子就骑着三轮车走了，那男人不经意一抬头，正好见到周舟二人站路中间看着他。
　　周舟感觉林维真捏了捏自己的手，眼神示意他没事，神态自若的对着走到他面前的郑明峰微笑：“真巧。”
　　“巧，你们这是吃了没吃？”郑明峰对林维真点了点头，眼睛却是盯着周舟。
　　“还没，这不正准备随便找家店吃么。你呢，吃过了？”周舟道。
　　“我也还没，店里走不开。”郑明峰道。
　　周舟和林维真一听这话都有些不明所以，郑明峰毫不在意的一笑，道：“在这里开了家店。”
　　“不错啊，刚毕业就能开店，有钱人啊。”林维真道。
　　郑明峰漫不经心道：“没读大学，积蓄都花光了才弄起来的，能不能做的走还不一定哎。”
　　什么意思，没读大学？周舟有些震惊，郑明峰当年高考成绩很好，周舟还曾经想过，郑明峰是不是不想跟他报同一个学校所以才不辞而别的。现在郑明峰居然说他没读大学，那他这四年跑去哪里了？
　　“赏我个脸，让我请你们哥俩吃个饭咋个样？”郑明峰道。
　　林维真看着周舟。周舟压下心里的百转千回，道：“走嘛，要的。”

　　二人进去店里，现在正是吃晚饭的高峰期，店里全是客人，郑明峰将二人带去里面一个杂物间，又亲自动手炒了几个菜，拿了几瓶啤酒摆上，“地方小，不要介意。”
　　“你不去看着店里没事？”林维真问。
　　“没事，今天不是周末，师傅忙的过来，要是周末的话就不行了，我也得一直在灶头上。”郑明峰道。
　　周舟尝了一口菜，惊奇道：“没想到你挺会做菜的啊。”
　　“学几年就会了。”郑明峰微笑。
　　“你这到底是……”林维真问。
　　“也没什么，就是不想读书了，在蓉城带了一阵，然后拜了个师傅学手艺，又把家里的钱拿出来开了个店。”郑明峰淡淡道。
　　“那你家里也真是随你折腾啊，要是我说我不读书要去开个店子，我爸绝对要把我腿打断。”林维真唏嘘道。
　　郑明峰笑笑不答。
　　周舟直觉有什么不对劲，要是说不想读书，为什么不告诉自己一声，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就不见了。然而林维真虽然知道两人一起的关系，但这话却不能当着林维真的面问，只得先压在心里。
　　“周舟也在徐州上班，以后可以来我这里吃饭啊，不收你钱。”郑明峰突然道。
　　“那你们怎么……都没联系？”林维真酒量不行，喝了两瓶头就有点晕，一晕就该问不该问的都问了出来。
　　“唔。”郑明峰沉吟，“现在就联系了噻。”
　　联系个屁，周舟暗骂一声。却不好表现什么，郑明峰眼睛却还看着他，似是在等他回答他的话。
　　“我吃的多哦，把你店吃垮了。”周舟道。
　　“养你一个还是养的起。”郑明峰笑道。
　　林维真拍腿大笑，直道干脆郑明峰包养周舟得了，免得周舟一个人在徐州市吃不饱穿不暖。周舟面上赔笑，心里恨不得掐死他。
　　郑明峰又跟二人留了电话号码，又说林维真来也饱饭管饱，林维真还晕着，又哭诉自己老娘天天在家里念自己鬼混，今天都是冒着被骂死的风险来陪周舟吃饭。周舟忍无可忍，拉着林维真随手招了个的士把他按上车，郑维真还叫着，你们两说开了还好好的啊，周舟脸红到了脖子上，也不管在后面轻轻笑着的郑明峰，关了门就让师傅快走。
　　好容易把林维真送回家，周舟回家收拾好了正要睡下，郑明峰一个电话就打了过来。周舟寻思着要不要掐掉，心里忐忑半天，到底还是接了电话。
　　“周舟。”郑明峰的声音在听筒里有些走音，“睡了吗？”
　　“正准备睡呢。”周舟道，声音有些闷闷的。
　　郑明峰低笑一声，道：“今天在‘思临’门口看见你，在那里上班？”
　　“面试，明天才开始上班。”周舟道，“你今天在那里，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今年一个送外卖的请假了，我替他送外卖而已。”
　　周舟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沉默一阵才道：“你这个老板真是辛苦啊，什么都干。”
　　“也还好，不算干得多。”郑明峰说。
　　电话筒里一阵沉默，周舟有些紧张，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郑明峰云淡风清的说：“你快去睡吧，明天上班还要早起。”
　　“嗯，好。”周舟道。说完却是没有挂断电话，郑明峰那头也没挂，话筒里又是一阵沉默。
　　“想吃什么都可以给我说，我给你做，嗯……那再见。”郑明峰道。
　　“嗯，再见。”周舟道。这次郑明峰听到周舟的回答之后便挂断了电话。
　　周舟倒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又开始忍不住想郑明峰。郑明峰没有去读大学，又为什么说在蓉城呆了一阵呢？他记得郑明峰家是在旧城区，怎么又会在江北开了个小饭店呢？他做菜是在哪里学的，跟谁学的，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自己？他现在又在想些什么呢？
　　周舟想不出来这些问题，想起郑明峰高中时的样子，意气风发，身上的光芒挡都挡不住，又想起他今天跟小贩交谈的样子，系着围腰炒菜的样子，心中突然说不出的难过。
　　要是他给我解释清楚，我就原谅他了罢。周舟迷迷糊糊的想。
　　过一会儿又想，不行，不能原谅他，有什么事情不能跟我说呢，瞒着我，说到底还不是不把我放在心上。
　　想着想着，他就沉沉的入睡了。

　　二
　　第一天上班，周舟多少有些紧张，大家都在干自己的事，周舟小心翼翼的问经历有什么可以让他做的。经理想了想，问他会不会建模，周舟达会，经理丢给他几张CAD图纸让他建。不是大东西，就几个灯柱亭台，估计也是想试试周舟的手艺。
　　周舟忙了一上午，到了同事打电话叫外卖时才发觉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周舟忖思着会不会叫的郑明峰那家，郑明峰会不会来送外卖，结果听同事一说，才知道他们办公室叫的是附近的一家店。
　　坐周舟旁边的小姑娘王玲一边吃饭一边跟大家八卦：“诶你们晓得噻，昨天那个郑老板来送饭，隔壁李姐笑的一张脸都烂了。”
　　周舟耳朵立马竖了起来，是说的郑明峰吗？
　　“你小心让李姐听到。”经理道。
　　王玲：“有什么关系，李姐又不怕大家说，她巴不得大家说她和郑老板是一对哎。”
　　“不过郑老板长得是帅。”另一位女生秦开芸也说。
　　“你们这些小女生就是喜欢看外表。”除了周舟以外唯一的男士李昼说。
　　“切，人家郑老板又不是只有外表，年纪轻轻的就当老板，很不错了好吧。”秦开芸道。
　　“诶哟，咋个嘛，你还想追他吗？”李昼嘲道。
　　秦开芸满不在乎的说：“要是我没有男朋友我就去追了。”
　　“你敢追他，李姐不撕了你。”李昼道。
　　几人又开起玩笑。周舟小声问王玲他们聊得是谁，王玲给他噼里啪啦说了一通，还真是说的郑明峰。不过他们毕竟也没有跟郑明峰接触过，只听说他是去年下半年开的店，读了高中就出来闯社会了。
　　“大家都不容易啊。”连经理也叹了一声。
　　周舟笑了笑，心里有些伤感。

　　下午都快下班的时候上面又说要开会，办公室一群人呼呼啦啦的过去，原来是今早办公室交上去的一个小区的案子，有的地方甲方不满意，一群人讨论来讨论去，最后初定了一个修改的方案，开完会早已过了下班时间。
　　大家各自下班，周舟收了东西也准备离开，拿出手机发现有一条信息，来自郑明峰。
　　「吃饭了吗？」
　　周舟动动手指：「刚下班。」
　　「请你吃饭，来不来？」
　　周舟想了想回复他说好，郑明峰又说让他呆在公司别走，他来接他。
　　周舟在门口等了一会儿，郑明峰就骑着摩托车来了，递给他一个头盔，道：“没钱买汽车，你将就一下。”
　　周舟带上头盔跨上后座，道：“我连买摩托车的钱都没有。”
　　郑明峰笑笑，载着周舟飞驰上路。
　　“又在你家店里啊？”周舟问。
　　风太大，郑明峰听不清楚，周舟又大声的问了。郑明峰笑：“不好吃吗？”
　　周舟不再说话，手握着座位下方的铁栏，风在耳边呼啸而过，两人明明挨得很近，却又始终保持者距离。他不知道郑明峰今天找他要做什么，给他解释当年的事，想和他再续前缘？周舟自问，虽然自己还对郑明峰有感觉，当时郑明峰当年的不告而别始终横在他心里，让他没有办法去想他和郑明峰以后到底会变成什么样。
　　郑明峰在他店门口停下，服务员在门口亲热的叫他，他却挥挥手，拉着周舟往店铺旁边走。穿过小弄堂，后面是江北区破旧的老房子，郑明峰带着周舟上楼，进了一间房。
　　郑明峰先进门换鞋，让周舟进来随便坐，又进了一间关上门的屋子，出来讲房门带上，又进了厨房。
　　周舟有些忐忑的坐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不停地换台，郑明峰端出一盘水果，告诉周舟先吃着，自己去做饭。
　　周舟忍不住跑到厨房门口看他在做什么，郑明峰回头看他一眼，笑了笑，转身做事。夕阳的余晖透过窗子撒在郑明峰身上，一室安详，只听得见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周舟看着忙碌的郑明峰，内心突然有了说不出的感受。

　　郑明峰摆菜，周舟就帮忙摆碗筷。上桌之后，周舟发现郑明峰做的菜都是跟昨天的一个类型，以清淡为主。他记得以前自己口味较重，每次两人出去郑明峰都会带他去吃辛辣的东西。到底是忘了吗？周舟心想。
　　“你才回来，别吃台油腻和辛辣的东西，对胃不好。”郑明峰道。
　　周舟筷子一顿，道：“嗯。”
　　周舟埋头吃饭，郑明峰却动了两下筷子就停手了，周舟猜他要说些什么，但是也不抬头看他，心中茫然，不知在期待郑明峰说什么。
　　“周舟。”郑明峰道，“我早该给你说这句话，拖到现在……”
　　周舟心脏快跳，也放下碗筷，强作正定的看着郑明峰。
　　“对不起。”郑明峰认真道。
　　听到郑明峰这话，周舟背上的汗毛全都竖起，恨不得将他揍一顿，又恨不得能大哭一场。然而他什么没做，只淡淡的说：“有什么对不起的，我早就不在乎了。”
　　郑明峰动了动嘴唇，没有再说什么。
　　周舟主动要洗碗筷，郑明峰挡住了他。收拾完之后，郑明峰又从冰箱里端出一大盆稀饭，舀了一小碗，用微波炉打热。他示意周舟稍等，自己进了之前进去过的那间房间。
　　他没关门，周舟有些好奇，想去看看，却又怕窥到什么禁忌。房间里突然传来说话声，周舟更是奇怪，心里开始猜测起来。
　　郑明峰从房间里探出头来：“周舟，我妈说要看看你。”
　　周舟：“！！！”
　　居然是阿姨，周舟连忙起身进屋。见郑明峰妈妈靠在床背上，郑明峰正在喂她吃饭。
　　周舟知道郑明峰妈妈姓赵，便道：“赵阿姨。”
　　他说着，却有些认不出赵阿姨了。他还记得赵阿姨来给郑明峰开家长会的样子，那天她穿了一件白色毛衣，一条暗红色短裙，头发烫的小卷，女生们都在说，郑明峰的妈妈好漂亮。然而现在躺在床上的赵阿姨，头发几近全白，面容垂垂，竟像六十多岁的老人。
　　赵阿姨抬了抬右手，郑明峰连忙放下碗，揽住赵阿姨的肩膀让她半坐起来。周舟这才发现，赵阿姨的手臂有些萎缩了。
　　“周……舟。”赵阿姨有些艰难的说。
　　周舟答应了一声，握住赵阿姨的手。
　　“长大了，有出息了。”赵阿姨说话很慢，周舟认真的听着，压下心里的辛酸，笑着看她。
　　“你跟明峰是好朋友，有什么事不要客气，跟他说，让他帮你。”赵阿姨说。
　　周舟答应了，又陪赵阿姨说了几句话。赵阿姨说了一会儿便累了，又要睡下，郑明峰让她躺下，两人退出了房间。
　　郑明峰又将阿姨的碗洗了。两人在厨房里站着，相顾无言。
　　“去散步？”郑明峰道。周舟点点头。

　　夜晚的江北街道行人不多，车辆也少，两人沿着马路慢慢的走。周舟轻声问：“阿姨是怎么了？”
　　“脑淤血，左半身动不了了。”郑明峰道。
　　夜风吹的道路两旁的行道树沙沙作响，周舟低头看路灯下郑明峰的影子：“叔叔今天怎么不在？”
　　郑明峰沉默一阵，道：“他过世了。”
　　周舟停下脚步，郑明峰也跟着停下来，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的长长的。周舟定定的看着郑明峰，眼里有些愠色。
　　“跟这件事没有关系，周舟。”郑明峰正色道，“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自己，对不起你。”
　　一刹那，周舟突然觉得两人之间隔了一条宽广的河流，自己还固守在此岸，而郑明峰却已经到了彼岸。他还未变，而郑明峰，真的不再是四年前那个郑明峰了。
　　四年前那个郑明峰，不会说出“我对不起你”这样的话，他傲慢又霸道，浑身都是菱角，周舟与他吵架，他也不说话，只会把他抱个满怀，或者堵住他喋喋不休的嘴。而现在的郑明峰，在周舟用眼神表达了愤怒的时候就说，我对不起你。
　　郑明峰在这四年当中长大了，周舟在校园里生活，还是一副小孩子的样子。一瞬间，无力感包裹住了周舟，他突然觉得他们好像不能再回到过去了，他说：“我原谅你了。”
　　郑明峰伸出手，似是要抱他，最后只是拍了拍他的肩。
　　郑明峰不说四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周舟也不好问，他知道这大概是郑明峰为什么没有继续读书的原因，但是时隔多年，现在无论再说什么都不能再回到过去。周舟知道，自己在郑明峰最艰难的时候，没有陪在他身边，而且，是郑明峰亲手将他推开的。他能够明白当时的郑明峰的想法，但是内心还是不能接受他在危难的时候将自己排除在外。
　　“周舟，这些事，我会给你讲清楚的。”郑明峰说。
　　“哦。”周舟道。
　　“我知道你现在还是在怨我。”郑明峰说。
　　周舟不说话。
　　“我知道你在想，我变了很多。”郑明峰道，“我也承认我确实不是以前的我了。”
　　“周舟，我现在还能追你吗？”
　　周舟：“什……什么啊。你在说什么啊，我们这又才见面两天而已。”
　　“但是我这四年一直都在想你。”郑明峰说。
　　周舟突然就怒了：“想我？想个屁啊你！一声不响的就跑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还说想我，想我你会四年都不联系我？一开始我能理解，但是之后呢，之后也不联系我是什么意思？”
　　郑明峰定定的看着周舟，周舟深吸两口气，拔腿就走。
　　“因为我当时可笑的自尊心不允许你看到我那么狼狈的样子。”郑明峰在他背后淡淡道。
　　周舟停下脚步，眼泪不可抑止的渗出眼眶。
　　他在想四年前的郑明峰，他认识的那个郑明峰，骄傲又自负，从不承认自己的缺点，也从不承认自己想他。他那时候总是抱怨郑明峰太桀骜不驯了，但是现在又突然希望郑明峰永远都是那个样子，生活的苦难永远都不会袭击他，他将永远都是个少年。
　　“我后来也想找你，但是当时的联系信息全都被我毁了，你的电话又换了……”郑明峰说，“我来叙州市，本来就是想找一找高中同学，看能不能联系上你。”
　　周舟闭上眼睛，任由眼泪划过脸庞。他想起很久以前的那天，他们一起去电影院看一部科幻电影，男主和女主在激烈的战斗场面中缠绵悱恻的谈恋爱，结局的时候他们终于战胜重重困难在一起了。他们在星空下亲吻，周舟回过头看郑明峰，郑明峰的侧脸在昏暗的灯光中看不清楚，只留下一个好看的剪影，周舟突然觉得怦然心动，下一秒，郑明峰就突然转身，托着他的脑袋就吻了下去。周舟脸颊滚烫，郑明峰在他耳边低声说：“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想起他们相爱后第一个假期，走之前刚刚跟郑明峰吵了一架，回家后也不想理他，好几天都没有联系。周舟又想他，又气他这么久都不联系自己。结果还郁闷着，就收到郑明峰的信息：「晓得你肯定想我了，想我就打电话噻。」弄得周舟哭笑不得。
　　“周舟，我爱你。”郑明峰说，“不要哭，我一直都爱你。”
　　“谁哭了。”周舟说。
　　郑明峰终于迈出脚步，走到周舟面前，用手擦干他的眼泪。周舟有些脸红，只晕乎乎的想，他的手怎么变得那么粗糙了。

　　三
　　郑明峰说了追周舟还真是就开始行动起来。周舟也是想不明白，当年那么别扭一个人怎么现在变得这么死皮赖脸。中午一下班就接到郑明峰的电话，让等着他来送饭。办公室的人倒是开心了，当时想着江北送餐过来都挺晚了就本着就近原则随便选了家，现在郑明峰天天亲自送饭，人手一份，还是亲手做的，一办公室的人都说：“要想吃的饱，同事要选好。”弄得周舟脸红得不行。
　　当然饭钱大家还是要给的，不过小女生们看着隔壁李姐一脸嫉妒的表情就觉得特别乐呵。
　　“幸灾乐祸，落井下石。”李昼直摇头。
　　“那你别吃啊，给我吃呗。”秦开芸说。
　　“还是算了吧，别给你吃得怒长二十斤。”李昼说。

　　周舟不太好意思的埋头吃饭，嘴里含着东西含含糊糊的抱怨：“你别守着我吃啊。”
　　“看你喜不喜欢吃。”郑明峰说，“亲眼看着才放心。”
　　这人怎么变得这么肉麻啊。周舟心里直发毛，赶紧几口吃完让郑明峰快走。“天天跑来跑去，你店不管了啊？”
　　郑明峰凑到周舟耳边小声说：“没追你重要。”
　　“卧槽！”周舟忍不住喷了一口水，“大哥，哥诶，别闹了成吗？”
　　郑明峰嘴角上扬，看着周舟。周舟心里泪流满面，知道郑明峰绝对是故意的。
　　“有人看着，没事，而且我只是走开一会儿。”郑明峰微笑着说。
　　“嗯。”周舟这才点点头。
　　“对了，你这周末还加班吗？”郑明峰问。
　　“不加班，怎么了？”周舟说。
　　“带你看我爸，去吗？”郑明峰说。
　　周舟：“……好。”

　　郑明峰的父亲葬在江北的一个公墓的角落里，旁边的墓碑前长满了杂草，像是很久都没有人来过了。整个墓地安安静静，只有几个人来探望自己的亲属。天气还是那么热，两人一路走来，鬓角都渗出了汗水。
　　在碑前放下天堂鸟，周舟小声问到：“叔叔是病逝的吗？”
　　“车祸，本来说虽然是植物人，但是也抢救过来了，结果没想到他没有撑过危险期。”郑明峰说，“我本来想先瞒着你，过了再说。结果……妈妈之后一直都恍恍惚惚，有天从楼梯上摔下来，就没起来过。”
　　周舟呼吸一滞，不能想象刚刚高考完准备迎接全新的人生的郑明峰突然遭受如此大的打击，他怎么承受得了？
　　“本来爸爸当时就花了很多钱了，家里亲戚都不想帮忙了，我也不能就这样让妈出院，想了想，还是决定去找钱让妈看病，后来就去了蓉城。”
　　周舟认真的看着墓碑上的照片，跟郑明峰很像。
　　周舟也不想再问郑明峰为什么不告而别了，以郑明峰那时的性格，他宁愿自己一个人承受，也不愿意周舟看着他这么狼狈的样子，不愿意周舟陪他一起痛苦。
　　“我在去蓉城的路上，还狠心把自己电话卡扔了，后来就一直用妈妈的电话。”
　　“当时确实傻得很，一赌气就不读书了。”
　　“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真的很爱你。”
　　“那现在呢？”周舟问，“怎么又愿意告诉我了。”
　　郑明峰也看着郑父的照片，表情十分认真，像是要在父亲面前宣布什么。“我现在愿意告诉你，也是因为，我爱你。”他说。
　　周舟不懂，疑惑的看向他。
　　“小时候觉得爱就是什么艰难困苦的事都不要让你晓得才好。”郑明峰说，“后来长大了才明白，爱是不管多么艰难，也要一起扶持着渡过。如果你遇到困难，我肯定义不容辞的站在你身边，但是轮到我……我却没有考虑你的感受。”
　　郑明峰真的长大了。周舟想，他比高中时成熟了很多，是生活的艰辛让他成长的，他虽然对过去的经历轻猫淡写，但是周舟明白，那并不是什么轻易就能跨过得事。
　　周舟想着郑明峰跪在父亲灵堂前的样子，想着他去求亲戚帮助却被拒绝的样子，想着他在去蓉城的车上将电话卡丢出窗外的样子，想着他一边照顾郑母一边打工的样子，鼻子一酸，又要掉下泪来。
　　“没事的，都过去了，现在我不是好好的吗。”郑明峰安慰道。
　　周舟擦擦眼睛，哽咽道：“别想我那么轻易就原谅你，这种事情都不跟我说，你还不是把我当成外人。”
　　“我知道我错了，不求你原谅，你永远都可以拿这个事骂我，本来就是我不对。”郑明峰说。
　　周舟轻轻“切”了一声，又道：“叔叔看着现在的你肯定很欣慰。”
　　“嗯。”郑明峰语气温柔，“带你来看爸爸，也是这个意思。”
　　“什么意思？”
　　“看到我爱的人，想一辈子在一起的人，他肯定很欣慰。”
　　“……别在叔叔面前胡说。”
　　“没胡说，真心话。”

　　回到郑明峰家，郑母已经醒了，保姆见郑明峰到家便离开了。郑明峰在郑母放内放了一个电视，郑明峰去做饭，周舟就在房间里陪郑母看电视。郑母喜欢看一些家长里短的电视剧，周舟陪在旁边，心思却不知道飘到了哪里。直到感觉郑母的手轻轻的碰了碰他，他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赵阿姨，渴了吗？”周舟忙道。
　　郑母摇摇头，指了指电视。
　　电视上正演着媳妇跟婆婆争着带孩子，周舟：“？”
　　“周周喜欢孩子吗？”郑母慢慢的说道。
　　“……”周舟想了想，说：“喜欢啊，小孩子很可爱。”
　　郑母脸上突然露出伤感的表情，周舟不明所以。电视上婆媳之争还在演着，厨房里锅碗瓢盆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响着，不知怎地周舟就觉得有些烦躁。
　　“周周有对象了吗？”郑母又问。
　　周舟一下子警惕起来，郑母问这话，是不是发现了他跟郑明峰有什么。但是没道理啊，他们都四年没联系了……
　　“还没呢。”周舟小心翼翼的答道。
　　“哎，明峰也没有对象呢，我就想着，不管他以后找什么样的，他高兴就好了。”郑母说。
　　周舟偷偷的看她，见她两眼有些发红，心里不是滋味。
　　“要不是我……”郑母说着，眼泪就要掉下来。
　　周舟连忙拿纸巾给她擦眼泪，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她，只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背，道：“阿姨别这么说。”
　　郑母轻轻抬起右手，放在周舟的手上。郑母的手干燥而温暖，因为长期的不运动让她指骨分明，周舟反手握住，与她掌心相贴。
　　“我这辈子没什么指望了，就盼着明峰以后能过得幸福。”郑母道。
　　周舟心中怔忡，也有些鼻酸，感觉郑母捏了捏他的手，抬头就见郑母对着他温柔的笑了笑。
　　她知道了。周舟心里突然冒出这句话。
　　郑母一定都把一切看在眼中。说不定她在他们高中的时候就知道了；说不定她看着郑明峰之后的隐忍，也常常偷偷掉眼泪。
　　那么我还能接受郑明峰吗？周舟在心里问自己，他知道，自己一直都没有忘记过郑明峰。周舟也曾在对郑明峰又恨又怨的时候想过去找别人，但是后来见到的每一个人，他都忍不住拿他们跟郑明峰比，郑明峰没什么好，但是谁都比不上他，谁都代替不了他。
　　“妈，吃饭了。”郑明峰端了个碗进来，是专门给郑母的。
　　郑明峰让周舟去先吃着，周舟摇摇头，接过他手里的碗，仔细的给郑母喂饭。
　　郑明峰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看着看着就笑出声。周舟抬头瞪他，他却笑得更厉害。等两人都坐在桌上开始动筷子，郑明峰才说：“你刚才喂我妈吃饭，好像小媳妇。”
　　周舟在桌下踢他一脚，脸红了。“你不怕你妈听到啊。”周舟不满的说。
　　郑明峰变了很多，但是这方面还是跟以前一样肆无忌惮，搞得周舟每每都提心吊胆的。
　　“我妈应该知道我两的事。”郑明峰道。
　　周舟差点一口饭喷出来。
　　“她经常问我跟你怎么样。”郑明峰淡定到，“还说你很乖，聪明又懂事。”
　　周舟脸更红了，郑定道：“我本来就乖。”
　　“嗯。”郑明峰笑着说，“乖。”
　　周舟简直想用筷子戳他眼睛，郑明峰见他又要炸毛，连忙夹了一筷子菜在他碗里：“快吃快吃，乖。”
　　“郑！明！峰！”周舟忍不住大叫。
　　郑母的声音应声而来：“明峰，不要欺负周周。”
　　郑明峰笑的更开心，徒留周舟一人脸红心跳，耳根子都在发烫。
　　郑明峰突然压低了声音，正色道：“真的，我妈妈跟我说过，不管我喜欢谁，只要我过得好她就满足了，男的女的都没关系。”
　　“那你就……”周舟说，“不怕阿姨想抱孙子。”
　　郑明峰一脸严肃的看着周舟，周舟也不躲避，两人眼神相触，周舟突然有些震动。这个男人，是真的很认真的在想跟自己在一起这件事。
　　周舟也在想自己，他计划着要跟父母出柜，但是也想过，这样做必定会辜负了父母的期待，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解决这件事，所以就不想它，先将他放到一边。
　　“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郑明峰说，“我逃避过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他突然一笑：要是我再逃一次，怎么对得起你。”
　　“你不怕对不起阿姨。”周舟道。
　　“我不会对不起她，要是他真想抱孙子，领养一个也行。”郑明峰道，“但是孩子这种事还是看你，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
　　这话怎么这么奇怪，搞得好像他要生孩子似得。周舟一脸黑线，怎么就讨论到要不要孩子了，他们好像还没有和好吧，怎么搞得好像明天就要结婚了一样。
　　“要是你想要自己的孩子，就去国外人工受精。”郑明峰还在继续说着这个话题。
　　“停停停，不要再说孩子了好吗。”周舟忍无可忍道，“我们不是在讨论孩子的问题好吗。”
　　“哦，好。那你什么时候搬过来住？”郑明峰漠然道。
　　周舟：“……”
　　郑明峰摸摸他的头，周舟把他的手甩开，继续吃饭。郑明峰总是这样不容质疑的认定他们的关系，好像没什么可怕的，没什么值得担忧的一样。那时候周舟总是担忧，怕被家长发现了怎么办，要是所有人都反对他们怎么办。现在郑明峰这样说着，他心中突然就有了安全感，他知道从今以后无论如何郑明峰都会站在他身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一直会陪伴他，支持他。
　　但是现在首要的问题是——
　　“我干嘛要搬过来，我们又不是什么……”
　　周舟话还没说完，郑明峰就探过身来，一手捞起周舟的头，用嘴堵住了他下面的话。周舟前一秒还想着“我嘴里不会有什么残留物吧”这样煞风景的话，下一秒就被郑明峰舌头扫过上颚的触觉麻痹，他感觉自己的头皮全部炸起，头晕耳鸣。他与郑明峰目光交接，看到郑明峰眼带笑意，里面满满的全是自己。

　　“周舟……”
　　“干嘛？”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