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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〇〇 死或新生 ...

  •   【圣历785年】

      这是深冬的夜晚。
      年幼的女孩瞪大眼睛躺在床上,漆黑的房间里透不入一丝星光。
      她就这么睁着眼睛,可即使睁着眼睛,她也能在黑暗中看到那扇门。

      她看到自己站在那扇门的外面,悄悄地将头探过门去,那躺在门后床上的人紧紧地闭着眼睛。
      晨光照在那人的脸上,身上,将那躺着的人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宛如主神宠爱的天使。
      别人或许以为那人只是睡着了,但她不。

      她知道,那个人死了。

      永远、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再也不会睁开了。

      一丝笑意爬上年幼女孩的嘴角,那笑意越来越大,直至占领了她的整张脸。
      女孩裂开嘴,在漆黑中无声地大笑。

      死了。
      那个女人终于死了。
      她的祈祷,她的愿望终于在这一天实现了。

      她笑啊笑啊,直到泪水洇湿了枕头,直到姐姐僵死的脸庞从眼前消失。

      直到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那声音艰涩刺耳,如同从深深的地底爬出。
      “Përshëndetje, duke vrarë të dashurit e tyre.”
      它说。

      女孩不懂这一串音符的意义,但她明白,这一定是恶魔对她的召唤。
      因为神早已厌弃她。

      因为她杀死了自己的姐姐。

      【圣历792年】

      这是初春的午后。
      瘦小的少年费力地将最后一袋谷子放到驴车上,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汗。满是灰泥的手背又给脸上多添了几道脏兮兮的印记,但他却丝毫不在意。
      他站在原地,理了理被汗浸湿的粗布衣裳,又把搭在额头上的刘海捋了上去,深吸了口气,这才紧张地走到了坐在不远处树荫下的男人面前。

      “先生,都干完了。”他小声对把草帽盖在脸上打着瞌睡的男人说道。
      那似乎刚刚还在睡觉的人伸了个懒腰,挺直身子。他将草帽拿开,打量了一眼停在仓库边的驴车。在确认少年的话无误后,男人似是赞赏地拍拍他的肩膀。

      “干得好。”他说,随手从钱袋里掏出四五枚铜板扔给他:“看你那么瘦,我还以为你要干上整整一个下午呢,看来今天可以提前出发了。”
      受到夸奖的少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他把五枚铜币攥在手里,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没能发出声响。
      男人起身走向驴车,回头见他仍立在原地不禁有些好奇:“喂,你的活不是都干完了吗?怎么不回家?”

      少年呆了呆:“家……我没有家,先生。”
      男人点头,并没有感到太多的惊奇。帝国前几年和戈伊德王国打了场硬仗,在边境处产生了不少孤儿。这两年形势稍有些缓和下来,很多流离失所的难民便涌进了帝国的腹地,以至于在拜尔领这样远离边境的地方都能见到不少无家可归的流浪儿。

      他本想不管那可怜的孩子继续往前走,可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从腰间的口袋里又掏出两枚铜币:“拿着,谢谢你今天干得这么快,去多买点面包吃吧。”
      但少年却并没有伸手去接,他仍犹疑地停在原地,无意识地用脚尖在草地上划来划去。
      “先生,”最终,他似是下定了决心,抬头道:“您能好心载我一程吗?我想去圣都。”

      男人立刻摇头:“不,孩子。我不会走到圣都那么远的地方,就算我去,在这兵荒马乱的日子里我也不会多带一个累赘上路的。”

      “我可以付给您车钱!”男孩赶忙将那五枚铜币连同口袋里的其他钱币都掏了出来,他一手抓不住,有的钱币从他的指缝里漏了下去,叮叮当当地在地上落了一片:“这些够不够?不够的话我还可以帮您做事,我会赶车,照顾驴子什么的我也很在行!我可以住马厩,可以吃最差的黑面包,您不需要为我的食宿花一分钱,只要您能带我上路就行!”

      男人还是摇头,他见少年越来越窘迫着急,最后竟红了眼圈的样子不禁有些同情,只得安慰他:“孩子,你再多攒点钱吧。只要有五枚银币,就能去咱们领巴里特林城雇一辆马车了,它会带着你去你想去的地方的。”
      “前一位先生也是这么和我说的……”男孩像泄了气的皮球,缓缓地蹲下身去拾那散落一地的铜币:“可是我攒了好久,从去年冬天一直到现在,怎么也攒不到那么多钱。可再迟一年的话,我的年纪就太大了,就再也不能通过预备修士的考试了。”

      男人本想问问他为什么非要做修士,但话未出口却看到了一粒滚落在地的碎石。那粒碎石未经人工打磨,只有拇指指盖那般大小,粗看很难被人发现,只是此刻午后的阳光正好照在它上,折射出晶莹的亮光。
      男人眯眼,这石头顶端自然形成一个四面的锥形,石身主体是带有些微透明感的血红色。

      “等一等!”他叫住想往回走的少年,伸手指向那块半透明的石头:“你从哪儿拿到它的?”

      少年茫然地看向手心:“这是一位尊贵的小姐给我的,她说总有一天它会派上用场……”

      “她长什么样?”男人紧紧盯住少年:“那位给你石头的小姐。”

      “她……好像和我差不多大,有一双很好看的紫眼睛……”少年紧张不安地扭动着双手:“我不知道,先生。我不敢抬头看一位贵族小姐太久。”

      男人点头,他沉吟良久,才对少年说道:“上车吧。”

      “什么?”

      “我带你去圣都,至于报酬……”男人从他的手中取走那粒碎石:“用这个来付就足够了。”

      【圣历797年】

      这是盛夏的傍晚。
      在帝都远郊的一栋庄园中,淡粉色的水莲开满整片池塘,清幽的芬芳盈动在空气的各个角落里,让人忍不住驻足轻嗅,感叹夏日的美妙。

      但庄园的主人却远远没有这份闲心。
      男人久久地坐在椅子上,没有任何人敢来打搅他。
      他脸色阴沉,薄削的嘴唇紧抿,银灰色的双瞳里燃烧着无处发泄的怒火。

      “死了?!”在数个小时前,他曾这样厉声责问前来传话的侍从。
      “是,是的……”被派上这个倒霉任务的侍从哆嗦着应道:“殿下他……他其实从春天开始就一直在咳嗽,但除此之外身体一直很健康,所以我们未曾往别处想,谁知道这几天病情恶化得那么快……”
      侍从偷偷瞄了眼男人的脸色,便知趣的不再多嘴。

      也难怪,尤里乌斯大人自殿下出生的那一刻起便一直在策划这项伟大的计划,没想到居然会以这样的方式一败涂地。

      侍从听到男人握紧双手,指节劈啪作响,忍不住又一次在心中为大人尴尬的出身感到惋惜。
      如果尤里乌斯大人他不是私生子的话,侍从暗忖,戈伊德王国的王位早就轮不到那个无能之辈来坐了。
      可事实没有如果,没有继承权的尤里乌斯名不正言不顺,如今只能辅佐自己同父异母早死哥哥的儿子,期望有一天能重回祖国,杀入王都,夺回本应属于桑切斯家族的位置。
      他花了五年来部署一切,眼见着就要成功。

      谁承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年幼体弱的王子殿下居然病死了。

      “你出去吧。”似乎是过了千百万年,侍从终于听到男人说话了:“不要把殿下已死的消息泄露给任何人。”

      侍从依言恭敬地离开,尤里乌斯大人永远都有办法力挽狂澜,他想着,这一次大人也一定能度过难关。

      虽然这看起来几乎是不可能的。

      【圣历797年】

      这是初秋的上午。
      米歇尔跪在母亲的床前,紧紧握住她枯瘦粗糙的手。
      躺在床上的女人已经坐不起身来,却仍执拗地要伸出另一只手去抚摸儿子的头发。
      “米歇尔,”她喘息道:“看着我。”
      跪在床边的少年不情愿地抬起头,泛红眼眶里的褐色眼珠却仍盯着地面。

      “看着我。”女人又强调道,略微抬高的声音让她猛烈地咳嗽起来,木床随着她的咳嗽声吱呀着颤动。

      少年这才咬牙看向母亲,他看到她曾经姣好的脸庞枯槁如树皮,看到她曾经富有光泽的棕发揉成一团如稻草般黯淡,看到她曾经丰盈的身躯瘦骨嶙峋,在打满补丁的薄毯下瑟瑟颤抖。

      他不愿意抬头,因为他不愿意去接受那样的事实。

      ——他的母亲就快要死了。

      “我要死了。”她说。

      这句话让少年忍耐多时的眼泪夺眶而出。

      “不,不会的。”他哽咽,更用力地握紧母亲的手,仿佛那样就能让她的灵魂在这世间多停留几刻:“您那么善良,主怎么会……怎么会……”
      “人人都是要死的,我的孩子。”高热让女人的眼睛不正常地发亮,在少年压抑的哭声中,她抚摸儿子头顶的动作更加温柔:“主会在合适的时候召唤我们回到他的身边,我只是跟随大多数人的脚步而已。”

      “我不管别人!只有您,只有您不能……”

      女人颓然落下的手让少年咽下了尚未说完的所有话语,他怔怔地看向母亲,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眼睛缓缓地闭上。

      永远地闭上。

      “妈妈————————!!!”

      在落日的余晖下,米歇尔和母亲所居住的那间小而简陋的房屋看起来格外的孤独。
      如血的残阳将它的影子拉长,那长长的影子细如一线,就好像米歇尔随时会断裂的神经。

      数位路过的村民听到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忍不住侧头相望,但很快,他们便叹息着转回头去继续他们的工作。
      因为这样的惨景早已屡见不鲜不足为奇了。

      这里只是拜尔伯爵领边境的一个小小村镇,但从初春到现在,陆陆续续开始有人得病,开始时只是时不时有数声咳嗽,但却不像寻常的感冒可以很快自愈。小镇曾凑钱从巴里特林堡请来过医师,但那位闻名遐迩的医师却也对这咳嗽不断的怪病束手无策。到了秋天的时候,那些初春得病的可怜人都已瘦得没有了人形,只能听天由命地躺在自家的床上等死。
      自这月初起,每家每户都几乎有一位亲人离世,每一次集会的教堂都显得比上一周要空旷,每个周末的祈祷结束后,小镇的墓地里都会多出几座新的坟墓。
      有人不堪这死亡阴云的笼罩,逃出了小镇。但更多生长于此的镇民们不愿远离家乡,在这人命不比牲畜贵几分的年月里,他们能做的只有祈祷。

      米歇尔母亲的死,只不过为这狂风暴雨般的死亡之潮带来一丝意料中的涟漪罢了。

      ————————

      那天晚些时候,有人看到米歇尔穿着他最干净的一身褐布衣服,提着个布袋,脸色凝重地往村外走去。

      “米歇尔!你要去哪儿?”在铺子里听闻少年要离开村子的老铁匠匆匆赶来村口。
      米歇尔在三年前当上了他的学徒,不像别的一来就急切想偷学他手艺的徒弟,不怎么说话的少年自当上学徒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勤勤恳恳地帮他拉风箱烧柴火,从来没有一句怨言,也从未出过一次错。
      所以虽然这孩子一向闷得厉害,但老铁匠知道米歇尔的本质并不坏,只不过自小没了父亲,日子又过得苦,不懂得表达感情罢了。

      可现在,老铁匠担忧地看着少年佝偻的背影,他垂着脑袋,迈出的每一步都机械而无力,仿佛灵魂已经不在此处,只剩一副躯壳被迫去完成未竟的心愿。

      被叫住的少年并未停下他的脚步。
      “我要去伯爵大人的城堡,求海伦娜小姐救救我的母亲。”他说,那语气认真得仿佛这是一件再显然不过的事情。

      但老铁匠却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疯了吗?海伦娜小姐只是会医术,治点小病外伤可以,怎么可能救活死人?!她又不是……又不是女巫。”在说到“女巫”这个词的时候,老人的声音明显地低了一度,他警惕地四处张望,仿佛害怕有别人听见这个渎神的词汇。

      米歇尔继续低着头往前走,但嘴角却诡异地浮起一丝笑意:“您怎么知道她不是。”

      “米歇尔!”老铁匠紧跟上他的脚步,大声呵斥:“这种谣言是不能乱传的!海伦娜小姐对领地里的大家怎样你也是知道的,除了她,还有哪个领主老爷关心过我们的死活?你说海伦娜小姐是女巫,这话要是让异端审判局的老爷们听到,可是会让小姐上火刑架的!”

      米歇尔对师父的斥责丝毫没有反应,失去母亲的打击让少年的心中已经完全存不下其他念头了。

      “可是我见过……”他喃喃自语道,那自语低不可闻,却确信无比:“我见过她救活一只小鸟,那是只死掉很久的小鸟,身体都僵硬了,但她把它捧在手里,给了它一个吻。我看不清那之间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下一秒,那只鸟就飞起来了。它扑棱着翅膀飞啊飞啊……飞得好高……飞得好远……那是一只活生生的鸟。她能救活它,也一定能救活我的母亲。”

      “什么?”耳朵不好使的老铁匠没听清他的低语,老人上前一步,想弄清少年到底在说些什么。

      米歇尔推开了挡路的老人。

      “我不会让海伦娜小姐上火刑架的。”站在村口,他在血红的残阳下向曾经的师父保证道。

      至少在她救活母亲前不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〇〇 死或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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