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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

  •   回去的时候院子里悄无人声,沈建出来迎他们,方君乾问老爷子怎么样了,沈建摇摇头道:“早上喝了几口汤,中午说吃不下去,现在正睡着。”
      仿佛一夜间那位叱咤战场的老将军就变成了个风烛残年的普通老人。
      昨日还拄着拐杖迎他们回家,今天就已经躺在了床上。
      听见他们进屋的响动,方载物睁开了眼,对着他们笑了笑,道:“回来啦。”声音全然没有以前那样的洪亮有力,说完就喘了几口气。
      方君乾上前去半跪在榻边握住了父亲的手,低低喊了一声:“爸……”
      肖倾宇将PCD抵抗剂拿出来,净手消毒后把透明的液体抽进针管里,注射到笼子里的白鼠血液里去。
      方载物拍了拍方君乾的手,叹道:“别怪自己,是我怕你们担心有意瞒着的,医生说治不好了,我也想着没几天好活了,告诉你们又叫你们心里不痛快。”
      方君乾眼眶泛红起来,低声道:“您说的什么话,我们今天找着了药,给您打一针就没事儿了。”
      方载物长长叹了口气。
      一刻钟后,白鼠依然活蹦乱跳。
      肖倾宇便重新净手,准备好后拍拍方君乾,示意他让开。
      一管药剂缓缓注入方载物的血管里。
      “两天后若是还不好就再打一支,也幸亏你那时多拿了。”肖倾宇将消毒棉按在方载物手臂上,收回注射器。
      他对方载物道:“您安心吧。”
      方载物缓缓点了点头。
      见他样子不大精神,有些昏昏欲睡,肖倾宇便示意方君乾一起出去。
      方载物却慢慢睁开了眼,道:“倾宇……留下。”
      肖倾宇与方君乾对视一眼,方君乾伸手摸摸他的头发,转身出去了。
      肖倾宇也不知方载物要做什么,只好默默等着。
      只听方载物低声道:“倾宇,你是个好孩子。”
      “以后君乾有你陪着,我放心。”他说。
      他似乎连说话都没什么力气的样子,缓了好久才又开始下一句:“我自己的身子骨自己知道,就算是熬过了这一劫……也没多少日子好活了。若是熬不过,你千万看着他,别叫他做出什么傻事来。”
      “……是。”
      “我一死,明面儿上就没个护着的了,贺固泽必定会全力对付君乾,他的十三营在那些人眼里终究是个歪门邪道的。若是被我料中了,你多帮帮他,别叫他被人欺负。”
      “是。”
      他像是说完了,最后长长出了一口气,眼睛转到肖倾宇这边来看着他,伸出手来像是要握肖倾宇的手。
      肖倾宇把手放上去,他便紧紧握住了,叹道:“想来我方家几代,我就算个没规矩的了,那小子却比我还要离经叛道。回头……叫他把你写到族谱上去,无双公子是我儿媳妇儿,哪个有我这样的脸面。”
      肖倾宇一惊看他,却见他脸上笑意分明。又听见他道:“你们两个,好好过吧……”
      “好好的……”
      肖倾宇在屋子里呆了许久才出来,外面阳光正好,晒得人心都暖了起来。
      方君乾愣愣的看着他,问:“怎么了?”
      肖倾宇道:“没事,老爷子说了些话,刚睡了。”
      “你怎么了?”
      肖倾宇疑问的看他。
      方君乾伸出手指往他眼下一抹,分明是透亮的水珠儿。
      又过了些日子,方载物便看着像是好了些,偶尔也会出来走动走动,只是人还是没什么精神,脸色也总是蜡黄的。
      方君乾性子向来是不受约束的,父子之间的相处模式也多像是友人一样,难得见他规规矩矩叫一声“爸”,近来却是转了性,常去陪伴老父,偶尔也说些平时不常说的话宽慰父亲。他是老来子,方载物从小就惯着他,才养成他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张狂性子,以前也是不太会为别人着想的,唯一一个例外就是肖倾宇。不过他母亲早逝,从小被父亲拉扯长大,感情自然深厚,平日里看不出什么来,到了这种关头心里却难受得紧,又悔自己以前不懂事没好好孝敬老父,又忧父亲的病是否能好,竟没有一天是展开眉头的。
      按理说方载物已经注射了抵抗剂,将养些时日也就应该没大碍了,可方君乾心里总是不安,他也不清楚这种不安来自哪里,只是每每入夜,就会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心里,就像是第二天一睁眼就会发现至亲原来早已远去。这种不安缠绕着他,甚至肖倾宇也不能让他安定下来。
      事实上肖倾宇自己心里也存着个疑影儿,方载物看似是能下床能行走了,但他每日给他号脉却觉得脉象竟日渐微弱下去。
      这不是个好的预兆。
      他们的预感终于在五月底成了真。
      那天艳阳高照,已是暑期,晌午的太阳炽得人要燃起来。
      方君乾却如在冰窖。
      老爷子平常晚上九点睡下,早上六点就起了,昨晚他是同一时辰睡下的,今早却没睁眼。
      直到太阳移到了当空,屋里仍旧一片寂静。
      方载物终于永远地闭了眼,再也没醒过来。
      他终究还是老了,从前的旧伤在他身体素质日渐下降的时候纷纷复发,PCD药水强横地在他体内做出巨大的破坏,到最后就连抵抗剂也抵抗不了病毒的肆虐、修复不了他身体里不计其数的坑坑洼洼。
      这位昔日铜墙铁壁般的将军,最终还是没能敌得过衰老的身体和迅猛的恶疾。
      他去得太快,以至于都没来得及与唯一的儿子说句话、道声别。
      他们一直在这儿从日升待到日落,整整一天方君乾水米未进,肖倾宇也这样陪了他一天。
      中午烈日当空,晚间却大雨倾盆。
      英雄逝去最悲哀,老天都为之一大哭。
      寿材是老爷子生前就吩咐好了的,他留着旧习惯要土葬,不愿意一死就被人家烧了。他节俭了一辈子,到死也舍不得用好些的木材,就备了最普通的杉木,沈建带人取了回来,黑漆漆的棺木停在院里,更像是压在人心上的一块巨石,和着风雨,让人喘不过气来。
      方君乾终于醒过神来,他给父亲擦脸擦身、换上寿衣寿鞋,将他的灰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然后将父亲的遗体抱进了灵堂放入棺材里。
      路上风雨打过来,他用自己的身体挡着,身上湿了大半。
      肖倾宇默然跟在他身后。
      他再次为父亲抚平了衣角、理顺了头发,然后直起身来,呆立了半晌。
      他像是有些冷了,打了个寒战,踉跄地退了几步。
      肖倾宇就在他身后,慢慢伸手去拉住了他的手,冰凉刺骨。
      方君乾像是终于发现了还有一处温暖,他终于转过身来,慢慢地、慢慢地半跪了下来。
      “倾宇,”他说:“我只剩下你了。”他的眼眶通红,眼里透出浓浓的悲怆,声音哑得几乎辨不出来。
      “我只剩下你了。”他又说了一遍。
      肖倾宇心头一滞,他伸手想去暖一下方君乾的脸、暖一下他的被雨水打湿的身体,却发现坐着够不着。他挣扎着推开轮椅,轮椅“哗”一下被他推了出去,他稳不住身子,一下摔倒在方君乾怀里。
      终于……抱着他了。
      方君乾身上太冷了,肖倾宇紧紧抱着他,他便把头埋在肖倾宇颈间,然后肖倾宇感觉到脖颈间一片温热。
      到今天,他是真真正正孑然一人了。
      若不是还有肖倾宇……幸好还有肖倾宇。
      “我在。”肖倾宇说:“我一直都在。”
      屋外大雨倾盆。
      方载物生前对肖倾宇说的话应了验,他去后的第二天,贺固泽一党就开始全力打压方载物旧部,平城军区暗潮汹涌,乱成一团。
      他发布通知,指十三营为违法组织团体,全国范围内追捕通缉十三营成员。
      十三营尚未从上一次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事实上就算它恢复到全盛时期,也无法与整个国家的暴力机构相抗衡。
      贺固泽几乎是豁出老底要把方家、方君乾击垮。
      方君乾戴着孝跪在灵堂。
      他要守灵三天,今天是第三天。他已经三天滴水未进。
      三天风雨,没有人来拜祭。严恪人和沈建将一部分来人挡在了门外,他们无声无息对着大门鞠个躬,叹口气,便离开了。而另一部分,在听到贺固泽大刀阔斧整改平城军区后,便再也没上门。
      下午三点出殡。
      方君乾合上棺盖,钉上最后一颗钉子,吹熄了蜡烛。
      长长的挽联被风吹得一晃一晃,厅堂内寂静无声。
      没有人跟他说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老父亡灵尚未安息,什么事都是多余的。
      哪怕是十三营再次被迫四处躲藏,哪怕是方家岌岌可危。
      肖倾宇一人扛起了所有的事情,但他不管多么劳累,在方君乾面前永远是一副安定的、精神十足的样子。
      方载物与先妻合葬,葬在平城一处山脚下,人烟稀少,却是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新立的石碑颜色青白,雨水一浇上面漆得乌黑的刻字愈发清楚显眼。
      方君乾拜过最后一拜,起身的时候眼前猛地一黑,便一下子倒了下去。
      他沉浸在哀痛里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铁人也挨不过,终于晕死过去不省人事。
      肖倾宇带他回去,对他这个样子反而比较放心。
      局势已经非常糟糕。
      方载物过世,平城军区他的旧部能撤的都被撤了职,不能撤的便调离平城,再不行就找些事出来,总归不让人安生,短短几日平城已尽是贺党。
      十三营终究不是能拿到明面上来的队伍,被打压只能在暗处做功夫,却难以光明正大的做出反抗。
      贺固泽的做法并非所有人都同意,相反除了他自己的党羽,其余大家族大多持反对态度,但也仅仅是态度,他们不会为了一个方家跟贺固泽撕破脸。同时他们的态度有时候对执政者也是相当重要的,没有任何一个执政者愿意让这些大家族对自己有意见——这常常会使他们的地位变得不稳固。而贺固泽好像已经不管不顾,他孤注一掷决心要将拥有十三营和方家势力的方君乾打垮,在他看来消灭这样一个拥有极大势力且目前看起来发展前景还非常不错的敌人值得付出任何代价。
      方君乾晚上发了高烧,烧得晕晕乎乎眼睛都睁不开,医生来给他挂了输液瓶,肖倾宇探手过去,触及的温度让他眼里的担忧又深了几分。
      这样的状态持续到第五日,然后事情变得更加棘手。
      国家文物局拿着一纸声明上门,上面签着贺固泽的大名。
      负责人用一种趾高气昂的、公事公办的态度来请他们搬离“国家文化遗产”。他们这份工作似乎很是光鲜,大约是有太多人以一种敬畏的态度来对待他们了,让他们以为他们的出现、他们对别人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方的荣幸。
      很显然肖倾宇也被归入了这种“荣幸者”的行列。
      他们以一种绝对不算礼貌的姿势把手里的声明递(其实说“扔”更为合适)给了肖倾宇。
      肖倾宇的教养一向很好。
      他拿起那份文件仔细的看了看,然后抬起头像是要和他们说些什么。
      穿着西装戴着眼镜的一群人站在那里,表情很是无所谓,隐隐还透出不耐烦——这样的事他们遇到过太多次,每次的结果都一样,但过程总是要好一大段时间。
      在看到肖倾宇抬头后,他们立刻开口,像背书一样:“请您尽快搬离,有关部门会给您相应的赔偿,这里是相应条款,第五百条……”他们这段话还没背完,就噎在了喉咙里,然后目瞪口呆的看着面前的肖倾宇。
      ——或者说,看着他手里的碎纸。
      肖倾宇撕完最后一张,将它们整齐地折在一起放在桌子上,然后他说:“我想,您的这张声明需要更有说服力,而不是只有这么一个名字。”他将签有贺固泽名字的那张碎片挑出来,扔了出去。
      “另外,我们家一向不欢迎陌生的、不那么友好的访客。”他慢悠悠地说完,然后端起了桌上的茶。
      严恪人像拎小鸡一样把那些人一个一个拎了出去,没有人敢出声——或者有人想为自己辩几句的,但是他们还没开口,就看到了沈建手里明晃晃的枪和黑洞洞的枪口。
      等肖倾宇喝下一口放下茶盏后,再抬头面前已经没有人了。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眼底一片倦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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