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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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樽俎泛菖蒲,年年五月初。正是端午节庆。
今日一早方君乾便备好东西和肖倾宇往南面儿山上去,山上是有个古寺,只是山路难行,路又远,人们渐渐便只在近处的寺庙上香礼佛,山寺便无人问津了。
车子只能开到半山腰,幸而离目的地也不远了,便索性下车来步行。山路崎岖,轮椅难行,肖倾宇只好被方君乾抱上去,肖倾宇眉头紧皱,方君乾却是乐得很。
到了寺门口,两人抬头往上看,只见门上一匾额,题的是“结缘寺”,猛一看这名字是俗得很,细想却也颇有几分禅意。
正准备抬脚往里,便听见不知何处传来的一句“阿弥陀佛”,再转眼,便看见寺里树下站有一人。
是位老禅师,鹤发童颜,目含慈光,站在那里,竟是如一尊佛像一般,让人看着便心境祥和。
这绝不是凡人所有的气度。
难怪季老让他们来这里寻机缘,这寺庙破破烂烂,却藏有高人。
这时候后面严恪人跟上来了,带着肖倾宇的轮椅,上面还铺着薄毯。
肖倾宇示意方君乾把他放下来,方君乾放下他后便推着他往那人面前去。
那人含着笑看着他们,待二人走近,道:“故友安好?”
两个人都是一愣。他们从前并未见过这位和尚,却不知“故友”一词从何而来。
那和尚也不在意,慈善一笑,道:“且随老僧进屋一叙。”
屋子简陋得很,甚至连张床都没有,只有一张蒲团两张椅子并一张木桌,桌上无佛像也无香炉,似乎这和尚并不做早晚课,也不诵经念佛,只在那桌子上方的墙上挂了一张白纸,纸上悬着一串念珠。墙壁有些泛黄,那张白生生的纸倒是显眼的很。
但是虽显眼,却不显得突兀,像是它本就该挂在那儿。事实上这屋子里除了这张白纸和那串念珠,其他的都像是许久没用过的样子,虽没尘土,却没有木制家具用久了泛微光的样子。
那串念珠是常见的菩提子,颗颗圆润,像是敛了精气归真返璞了一样,外观普通,有心人去看,却觉得不似凡物,其中母珠更甚,颜色暗红,状如蚕豆,隐有慈悲肃穆之感。
肖倾宇收回目光,对那和尚施了一礼,道:“还未请教大师法号?”
那和尚笑道:“老僧如今无名了,从前混迹俗世之时,旁人唤一声‘了尘’。”
肖倾宇微讶,方君乾更是直接叫了出来:“了尘不是古时那个相国寺的著名和尚吗!”
大倾相国寺主持,法号正是上了下尘。
更是当年绝世双骄的忘年之交。
肖倾宇目露精光,直直盯向了尘。
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多了,更别说是个法号。若是别的原因……也实在太过荒谬。
了尘微微一笑,道:“老僧昔年与二位有过一段缘,由因生果,特来了却。”
二人同时想到入寺时大门上那块匾额。
寺唤结缘。
了尘像是猜到了他们在想什么,道:“此结缘非彼结缘,结既为系,也为了,系因了果,全看人心里想要的是哪个结。”
他说的看似云里雾里,真正听进去了,却也简显,说通了也不过是一念不同而已。
肖倾宇赞道:“大师深意。”
那和尚还是笑着,却摆摆手:“无所谓深浅,公子是智慧人,却执念太重,该看开些。须知人生舍得相对,舍了该舍的,才有能得的,千万想好再抉择。”
他这话说的有些牛头不对马嘴,却似乎字字都有深意。肖倾宇记得初见季老时他曾为他算了一卦,也说过“舍得”这样的话,怕是也应兆着。
一时沉默。
方君乾却已忍不住道:“我们受人指点前来拜访,大师佛法高深,不知倾宇腿疾是否能愈?”
了尘摇头笑道:“小侯爷还是这样性急。无双公子本不是因病如此,要好也容易,只是公子从今往后……”
“方君乾,”肖倾宇突然开口道:“我见我们来时路上锦带花开得好,你帮我摘些回去插瓶。”
“嗯?”方君乾看着他,不知他怎么想起这个来,又见他眼里带着些祈求的推自己,这样子实在少见,看得人心都化成了一滩水,便柔声道:“好,我去去就回,你冷了就叫阿严。”
方君乾出去把门带上了,这时肖倾宇才做了个“请”的手势让了尘继续。
了尘却是叹了口气,道:“看你这样子,是好不了的了,你明明是这天底下难有的清明人,怎遇上情之一事,便犯起痴来。”
肖倾宇淡淡道:“肖某是个俗人。”
“公子自贬了。”了尘叹道:“老僧所见世间之慧雅有三,其一乃昆仑仙谷之万年灵窍白玉,其二乃蓬莱岱舆之二千丈扶桑神木,其三,便是公子。公子之慧更甚仙玉神树。”
肖倾宇道:“大师谬赞,倾宇一生长寿也不过短短百年,岂敢与天地神物比肩。”
了尘摇头道:“你若随我去了,莫说千年万年,就是与天地同寿也不在话下。”
肖倾宇道:“肖某以为,十年百年与千年万年并无差别,一样是活这一遭。”
“公子看事清明。”了尘想了许久,长长叹了口气:“老僧自以为念佛修心这么些年,终究还是未看开。”
他又道:“可公子清明错了地方,你可知你腿疾若要痊愈,非得要想好该在什么上清明才是。”
肖倾宇淡淡道:“肖某宁可做个糊涂人。”
了尘叹道:“痴儿……你若从此断情绝欲,不但腿疾可愈,从此一生也可安好无忧,你本灵性极高,何苦这样想不开。”
肖倾宇早已猜到要他双腿痊愈是要怎样的条件,可直接听到了,还是心下有些不甘涌上来。他虽然看着性子淡,终究不是无情的人,从此不能行走,一生与轮椅相伴,实在太过残酷。
他闭了闭眼,良久,开口道:“扰了大师半日,肖某这就告辞了。”
“你要三思!”了尘难得口气重了起来。
“不必了。”肖倾宇看着窗外,方君乾正捧着花枝过来。
他说:“我这一辈子也不会舍了他。”
门“吱呀”一声开了,方君乾走了进来,挑了一枝花给肖倾宇,笑道:“刚摘的,回去插到那个白瓷瓶里去。”
古时诗人作“何年移植在僧家,一簇柔条缀彩霞”句,说的正是此花。
肖倾宇接过来微微一笑,道:“走吧,咱们回去。”
方君乾俯身给他拉了拉衣领,道:“嗯。”眼角余光却是扫向了尘,厉色尽显。
刚刚肖倾宇是有意支他出去,他自然看出来了,只是他既然不想让他听,他便顺他的意不听,只是出去绕了一圈回来,肖倾宇却要回去了,对腿疾的事只字未提。
结果显而易见。
了尘见他瞪自己,无奈苦笑,只好道:“老僧无能为力。”
“不是说要好也容易?”方君乾沉声问道。
肖倾宇拍了拍他,阻止他问下去,道:“我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回去吧。”
方君乾站着未动。
了尘突然笑道:“小侯爷可知老僧与你二人是千年累世的缘分,你幼时曾来过这里,那时你无意间落水,救你上来的,正是老僧。”
方君乾听他突然提起这事一愣,听到最后竟觉得熟悉得很,他小时候和人下水捞鱼,不小心小腿抽筋差点溺水,是个老和尚把他捞起来带到了庙里,给他换了衣服还把他送回家,他一直想不起来那个和尚的样貌,此时听了尘一提,记忆里的那个和尚竟就是他!
他皱着眉问道:“难不成那个黄玉虎雕是你给我的?”
他有一块虎形黄玉,正是小时候那次落水后才发现戴在身上的。虎头与虎身由一种很奇特的工艺相嵌,几乎看不出缝隙,相嵌处虎头上刻着一个小篆的“方”字,就是凭这块玉,方君乾小小年纪成了十三营的首领。
更值得一提的是,上面那个“方”字与肖倾宇写出来的一模一样。
了尘笑道:“是也不是,老僧受人所托将那块玉给合适的人。”
“受谁所托?”方君乾奇道。
“你。”
方君乾以为他听错了,就连肖倾宇也是一脸惊讶。
“正是昔年的寰宇帝亲口所托。”了尘道:“这块玉是无双公子亲手刻的,当年这玉所命令的是无双公子身边的一群死士,共有八十四人,并称八十四云骑。”
“无双公子在世时为寰宇帝刻了这玉,云骑见玉如见人,寰宇帝的命令就如无双公子的命令。”
“后来无双公子逝世,八十四云骑就直属了寰宇帝,无双公子于他们有大恩,他们便立下规矩,八十四云骑的后人将终身为这块玉的主人所用。”
“寰宇帝逝世后,这块玉托老僧保管,自文成帝方卫伊始曾辗转三代方氏后人,算起来也有几百年未再交给别人,直到二位降世。”
他说完了,方君乾和肖倾宇却陷入沉默,他们自小便听别人戏言什么绝世双骄转世,一直都是听听便罢,直到两人相遇,心中便也有个疑影,可若说什么前世今生,实在也难以置信,今日却突然被人告知一切都是事实,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了。
还是方君乾首先醒过神儿来,也不顾方外人在面前就俯下身去亲吻肖倾宇,笑道:“还记不记得,我曾问你信不信轮回转世,也曾说过咱们上辈子一定见过。”
“……嗯。”肖倾宇轻轻应了一声。
“老僧曾有个私心,不愿再让公子趟这趟浑水,但终究难逆天意。”了尘叹道:“你二人的纠葛是解不清了。”
他道:“老僧因与你们有这么一段缘,今日也到了了结的时候,出家人不妄言,公子若不断情绝欲随老僧去,怕是今生都要不良于行。”
他突然说了出来,肖倾宇想制止也制止不了,只能看着方君乾脸色沉了下来。
“倾宇……”他半跪下来,也不知要说些什么,只能叫他的名字。
肖倾宇沉默了一会儿,抬眼与他对视,道:“是我自己选的,我不觉得后悔。”
他问:“方君乾,若是你,是要一个人冰冰冷冷康健的活在世上千年万年,还是……跟我百年之后同筑坟冢同枕黄土。”
肖倾宇性子冷淡,从未说过情爱的话。方君乾也是今日才知道,他的倾宇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比他平日说的千句万句加起来都要动听。
他一把揽住他吻了上去。
身后就是佛堂,他们却已不管不顾,管它什么世俗眼光伦理纲常,他们的等待已经够久,劫难也已经够多,什么都比不上与身边人安然相守的时光。
再抬头的时候,身边的和尚已经不在,只听见远远一声“缘尽于此,阿弥陀佛。”
锦带花兀自开得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