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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孤独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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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者】
男人穿着烟灰色裁剪利落的大衣,双手自然垂在身侧,它们因为寒风而变得通红。一头黑发因为主人的疏于打理和萧肃的冬风显得凌乱,发丝乱七八糟地贴在头上,下面是一双平静的眼睛。
他站在旅游团的边缘,丝毫不引人注目。他曾是一名杀手,知道如何隐藏自己。
于是他现在像一个普通人了。站在吵闹的人群中,没有任何疏离或可以被区分的气质。
他参加旅行团不是为了图方便或是什么,他不是那种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就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的人。他能在任何地方如鱼得水,迅速地适应。
他静静地看着热闹交谈的人们,他们对于将要到达的景点显得期待又兴奋,也有人同时担忧着两个小时的车程会让自己难受。
这是多么鲜活的一幕,男人想。
导游是个美丽的女孩,一头火红的头发随意地扎起来,像飘荡的太阳垂在她肩头。此时她正高高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带着热情的微笑,挨着挨着点名。
“埃塔杰里……好的!那么下一个……安德烈塞林!”女孩子喊着,在人群中张望着。
男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女孩喊了第二遍才向前走了两步,“我在这里。”
女孩的视线落到他身上,她怔了一下,脸红起来,“好的……”
在填姓名的时候男人仔细地思考了一会儿。他没有名字,他只需要别人用代号来称呼他。“死神”。很响亮的名字,代表着他的勋章。而现在显然不行了,他转业了。于是他填上了安德烈的名字里他记得的部分。
男人没有再退回去,这使得许多偷看他的视线得已成功地落在他身上。他没有在意这些目光,而是觉得有点冷,于是把手插进大衣温暖的衣袋里。他眯着眼睛望向冬日里难得灿烂的阳光,虽然这阳光没有什么实际作用,但能让人心理上温暖起来。
他的身体已经远远比不上当年,每到冬天他得裹上厚厚的大衣才能保证自己不被流感病毒侵蚀。他也不再那么敏锐了。以前他顶着的假名哪怕没有被人称呼的机会,他也会时刻意识到自己叫什么,仿佛那是伴随他一生的名字。然而现在,听到那个假名时他有些发怔。
他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但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正在一步步走向死亡。
命运有时是很奇妙的东西。他原本以为自己会一直当一个杀手,自由又无拘束。直到哪一天领悟了世界的奥秘——就是活腻了之类的——拿起最心爱的手枪,朝自己的太阳穴来一枪。有点戏剧性的悲剧意味,曾经是他喜欢的类型。
曾经有个吉普赛女人裹着神秘鲜艳的头巾,露出黝黑的眼睛凝视着他,“你的身体被冰冷的东西包围了,它们无孔不入。每天凌晨,你的心脏都会被冻上一点。”
男人礼貌地对她道谢,对她的预言没有表现出现代人的不屑于蔑视。
吉普赛女人目光忧虑地看着他。他转身离开,听见一直靠在门边的小男孩对女人小声说,“他看起来很痛苦。”
他当然痛苦。
每个深夜他都会回忆起那满地的鲜血。在杀死安德烈的时候,出了满得几乎溢出灵魂的狂喜与仇恨以外,还有种攥紧他心脏的疼痛。
这几年来,他一直如此狂喜而痛苦。他从不掩饰。
他想他知道他为什么不独自旅游。
他有点不再习惯一个人了。
导游热情地给他们讲解景点。她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对这些景色的热爱,并毫不吝啬地将这份热爱转化为语言来打动人们。她的皮肤因为长期在外受经风吹日晒变得粗糙,却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像一株茂盛的植物毫无顾忌地自由生长,显露出翠绿欲滴的色彩。
“她看起来跟那些只是把导游当做赚钱生存的工作的人完全不一样,”男人前面的男孩低声对旁边的女孩说,“她很热爱自己的工作嘛。”
“显而易见。”女孩说,有些羡慕,“我以后也想像她那样,能以热爱的事作为工作,那可真美妙。”
所有人上了车,导游坐在最前面,“我们将到达大峡谷。我们都知道那是一个多么奇妙的地方。永远充斥着迷雾,像来自十五世纪的一首古老的诗,神秘而诱惑。”她的声调蛊惑,引导着人们的好奇心,“传说能与时间共鸣的人,能在迷雾中看见一些东西,海市蜃楼一样的幻境,美好得如同人鱼的歌唱。大家称它为‘妖精的幻境’,而且——”
导游拖长了声音,对游客们俏皮地眨眨眼,“——这可不仅仅是一个传说哦。”
男人在后方笑起来,带着漫不经心的快乐。
“安德烈?”
男人怔了一下,回过头。一个金发的男人走过来,热情地朝他伸出手,“你好,我叫莫里。似乎这里只有我们两个独自而来,结个伴怎么样。”
男人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间,“我没有和金发蓝眼的人同行的习惯。”
莫里睁大了眼,指着自己灿烂的金发,“难道你有……呃……”他艰难地寻找用词,“种族歧视?可我们都是白人……发色眼色歧视?”
男人彬彬有礼地点头,“只是个人的坏习惯,请谅解。”
他转身向前走,导游在队伍的最前面介绍这里。
“嘿,你可真傲慢。”身后有人嘟囔,紧接着是脚步声。莫里跑到他身边与他并肩前行着,“行啦,一个人看风景不会很寂寞吗?而且一个金发蓝眼的旅伴也没什么不好嘛,很多人夸我的头发像被太阳神亲吻过一样。最关键是的,这位旅伴曾经来过这里,知道有一个非常美妙,可旅行路线上没有的地方。”
男人终于侧头看了他一眼。
莫里于是笑起来,“你听到那红发美人说的吗?一个不是传说的海市蜃楼,‘妖精的幻境’。跟着旅行路线走你可能什么都看不到,但跟着我走你一定能看到。”
男人与他对视了几秒,他不自在地别过头,听见男人说,“在看到你的一刻起,我就看到了妖精的幻境。”
莫里怔了一下,心跳蓦然快了起来,在他心里击鼓一样击打着。这句话可真浪漫,他对我也有意思?噢,这可真是……
他当然不是因为害怕孤独才要求和男人同行,虽然只有他俩落单没错,但他一向喜欢单独行动,那样更自在。真正的原因是他是个同性恋,并对这个英俊的男人充满了好奇与兴趣。
可男人只是向前走去,像是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含义。看着他的表情,莫里几乎以为他刚才说的是“今天天气还不错”。
噢,我喜欢闷骚型的。他想,而且看样子还有些害羞?
这可太迷人了。
原本冬季寒冷干燥的空气开始变得水润,枯枝残桠的狰狞被蒙上薄薄的白纱,像躲在纱帘后身材崎岖的女人,朦胧又诱惑。
男人在空气中抓了一把,湿润的雾气从指缝中流过。
他们快进入浓雾了。
导游慎重地警告,请务必跟紧队伍,千万不要掉队,否则——
“——否则只有找不着北,打个电话给司机求助喽。”她调皮地笑着,“当然不会有什么危险,有危险的地方都是禁止进入的。但是你会错过一些迷人的画面,只能呆在闷人的大巴车上等我们回来。”
刚才露出兴奋表情想要到处乱跑的人丧了气,对同伴无奈地摊开手。
雾气越来越浓,可见度已不足五米。所有人都被浓雾包围了。这里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境,寂静而孤独,有种哲学性的沉默。
“看吧,什么也没有。”莫里撇着嘴说,“安德烈,你跟着他们走只会体验被雾包围的感觉。这种感觉在伦敦就能感受到,何必来这里呢?我们溜吧,我恰好找得到一条通往没被开发地区的路,又有浓雾做掩护,没人会发现的。”
他故意眯起眼睛,作出一个引诱的邪恶表情,“亲爱的,听从恶魔的召唤吧。”
男人停下脚步。莫里看见他黑色的眼睛里有雾气飘渺地升起来。他呆住了,怔怔地盯着男人的眼睛,无法移开视线。
“好的。”男人说,声音不带情绪,“走吧。”
莫里被惊醒一般,全身颤了一下。他清醒后立即作出邀请的手势,同时赞美道:“你的眼睛可真美。”
二十分钟后。
“就是这个位置。”莫里说,“别怀疑,我对方向很敏感。看到地上的标记了吗?这是我前几次来这里的时候做的。”
他望向男人,男人微微低着头,侧脸的线条流畅完美,像上帝之子。
“只用再前进一小步,不多不少,小小的一步,你就能看到幻境。这真奇妙,也许是光线角度折射什么的。”莫里感叹道,“自然将‘妖精的幻境’精心放在那个位置,等待着生命的光临。我们数三声,一起踏进……安德烈?”
男人听到最后时已先一步踏了进去。
好吧,莫里想,这个人的确有些傲慢。但别生气,他的脸,想想他的脸。
于是他没有生气,而是站在那里观察男人的表情。
每个人能看到的幻境都是不同的,这取决于他自己的经历。但每个人都会毫无防备地做出一些表情和动作。莫里看着这一直没什么情绪的人,决定等会对方脸上半点变化也不错过。
然而他站了足有二十分钟,对方仍然没有任何表情和动作,简直不像沉浸在幻觉里,而只是干站着。
莫里有些不耐烦了。他准备上前去拍拍男人把他从幻境里拉出来。这时,他听见男人说了一个名字。莫里愣了一下。
“安德烈。”他听见男人轻柔的声音,像在呼唤恋人的名字。然后,男人闭上了眼。
他站在一片浓雾中,像永恒伫立的雕像,又像将被白雾浸染,随时会与它们融为一体,随风逝去。
男人看见了“过去”。
他知道他看到的场景是什么时期。那是他的本性和洋娃娃在身体深处激烈地对抗,□□表现出来的却是奇妙的和谐。
沉默、平静而有所归宿。那是至今他回想起来都会惊讶的状态。有点像小说里那些处于黑暗的人得到了救赎,虽然他从来不需要那玩意儿。
他看见安德烈走进来,金发蓝眼,灿烂得像一场幻境——而它就是个幻境。
那时受了他情绪的影响,安德烈也变得沉默起来。那双眼睛因为沉郁其中的感情变得几近深蓝。
男人不大喜欢这样的幻境。他现在坚决拒绝与厌恶那种状态,美妙是美妙,可他不需要。然而那时的他无法做出否定。因为他处于那个状态,没有人能否定和拒绝自己。
这才是最可悲的。
他看着安德烈走过来,温柔地抱住他。他身上还带着冰雪的味道,仿佛在风雪中跋涉千里,行过山水重重,疲惫不堪,终于回到恋人身边。他身上有远行而归的气息。
男人注意到对方身上没有寒气。他望向飘着鹅毛大雪的窗外,明白这个人一定是在屋子里等到寒气散尽再来拥抱他。
只需要脱去大衣就行了,安德烈却偏偏做的这么复杂。
原因大概是,有个洋娃娃曾经对他说过,“我喜欢你回来的时候身上的味道,像跨越了千山万水,终于来到我身边。”
他一直被称为“诗人杀手”,虽然这个称呼有时会被“死神”这一勋章的光亮掩盖而显得不起眼,但被催眠后,属于“死神”的东西不见了,那诗意仍在。
他静静地感受着安德烈的拥抱,轻声呼唤了对方的名字。
然后他被吻住,那个吻像雪花一样落在唇上,又像蝴蝶落在花朵上,小心、缠绵、眷恋。
没有一丝情欲混杂,也没有强迫施加,只是安静的轻吻,两个灵魂的相触。只有平静的回应,无声地诉说。
男人脸庞静静滑过一滴眼泪。不是他的,那属于安德烈。
“我爱你,”那人流着泪对他说,温柔哀伤的目光像看到了最终的结局,他轻声说,“我爱你。”
“我也爱……”
“嘿!安德烈,你发了好久的呆了!”莫里拍上男人的肩,把他从幻境里拉出来。
对方茫然了一瞬间,又立刻恢复清醒。
“金发蓝眼。”他听见对方冰冷的声音,像来自地狱冰冷的火焰,“你爱我吗?”
莫里怔住了,他有些结巴,“爱?……噢,我挺喜欢你,可是爱这种字眼……”
男人打断他,带着一贯的优雅和漫不经心,温柔地笑起来,“所以你不是他。”
“不是谁?”
“安德烈。”
莫里皱起了眉头,觉得有点不对劲,“可你不就是安德烈吗?”
男人眉头轻轻挑了挑,看莫里的目光像耐心的老师看着询问问题的学生。他忽然动起来,在莫里感受到危险并想要逃跑的时候,一把冰冷的枪已经顶住了他的太阳穴。
“你刚才的眼神,和刚才的话。‘听从恶魔的召唤吧’,和他可真像。”他听见男人喃喃道,语调飘忽,像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所以我只好杀了你了。”
“不——”莫里大叫起来,“你疯了吗?!你这个神经病!”
男人笑起来,“哦,神经病。老实说,我喜欢这个词。我见过心理医生,不是为了什么治疗心理或者性格上的缺陷变质,而是为了消去那份痛苦。”
“……什么痛苦?”莫里艰难地顺着男人的话问。
“被强加的,杀死爱人的痛苦。”男人说,“我和那名医生谈了一个下午,最后我对他说,‘我不知道其他病人在你这里的治疗效果怎么样,但这个下午你是彻底的失败了。’
医生瞪着我,‘那是因为你固守心防,没人能撬开。’
‘可你应该撬开他,’我感到奇怪地问,‘你是心理医生,你就是做这个的。’
神经病,再说一次,我喜欢这个词,好像它就解释了一切。”
我干了什么!我想猎艳,可却成了豹子的猎物。莫里绝望地想,他上一任男朋友分手前让他管好自己的下半身,不然迟早就遭殃。他是对的!他该死的他妈的居然是对的!
“你看起来很害怕,怕我杀了你吗?”男人轻声问,并安慰道,“别害怕。我发誓,手中只会沾着他的鲜血,直到永远。甚至我都准备选择病死或者老死,这一类不会让血流出来的死法。”
然后,莫里听见扳机被扣动的声音。
“莫里先生!”
莫里猛地回过头,看见一脸焦急的红发导游。
我……没有死?
他后退了一步,发现了自己刚才的位置。“妖精的幻境”的位置。
刚才的……都是幻觉?
天啊——
他全身颤抖起来,让自己深呼吸几次,以平息自己的情绪。稍微冷静一些后,他开始扭头寻找男人。
“……安德烈呢?”
导游看起来急坏了,“不见了!我们返回后发现少了人就立刻来找你们,可现在我只找到了你,他不见了!”
女孩骂了一句脏话,“他妈的!手机也打不通。不是让你们不要乱跑吗,你们两个混蛋是怎么到这里来的?!!现在你快点跟着司机回去,我和警察继续找他!”
女孩还说了一些什么,莫里听不清了。
莫里走出了浓雾,回到了巴士,没有管其他人的眼神和询问,只是怔怔地看着窗外。
灿烂的阳光肆意地照耀下来,透过空气中湿润的水汽,隐约折射着彩虹的色彩与美丽。这些阳光无法温暖任何人,却让人在冬日中无法自制地用视线去追逐。
这里的雾气是如此的稀薄,无法包裹半点阴影。
他把头埋在手中,再度深吸了一口气。
那个男人,他想。无论刚才让他几乎丧命的一幕是否是幻觉,那个男人……
他们找不到他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