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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

  •   雾霾天气的冬日下午,窗外的世界望过去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阴晴晨昏已经模糊了界限,夜色早早地开始渗透进来,像是丝丝缕缕的墨,在一缸浑水中慢慢洇开。
      我看着手机叹了口气,今天这钱赚得性价比可够低的,原本一个半小时的课居然豪迈地扩大到了两倍的时间。
      我从大学开始就在这家儿童艺术培训中心教美术,每周日上午下午各一个半小时,工作后仍旧保留了这份兼职,除了需要补贴一下微薄的收入,也是因为我特别喜欢和孩子打交道。
      我不善言辞性格孤僻,最不擅长的就是鉴貌辨色,讨好别人的能力几乎为零,所以只有和孩子在一起的时候才会觉得轻松没有压力。
      我一直带的是为低龄儿童开设的创意美术班,画画手工陶艺什么凡是和美术沾边的都会教一点,我的方式一向是半学半玩,只表扬不批评,所以孩子跟我都特别亲。
      像这个叫阳阳的男孩,已经在我班里学了三年了。
      孩子六周岁多,按年龄,他早就不该在低龄班,但是他不愿去别的班,在这地方我是他的第一个老师,可能我的课很对他的胃口,于是他用撕咬打砸和赖着不走的方式,顽固地留了下来。
      我只听他模糊地说过几个单音节词,在这里的几乎所有时间,他都是在用大团的色块,涂抹着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那些色块张狂而又饱满,投射出一种神奇而瑰丽的力量。
      怪不得有人说,自闭症孩子的身体里,往往都住着一个天才。

      夜色又浓了几分,我的肚子也有点饿了,当我想要第一百零一次拨打孩子妈妈的电话时,那边奇迹般地拨过来了!
      我像被打了兴奋剂一样:“阳阳妈妈吗,你什么时候……”
      话还没说完被一个严肃的男声打断:“这里是S市交警大队,我是交警060524号,请问你是刘慧颖的家属吗?她因为酒后驾驶被我们扣留,现在仍然神志不清,需要家属到交警队来协助处理……”
      我慌忙撇清关系:“不是,我只是她儿子的画画老师。”
      “哦,那你能设法联系到她的家属吗,我们从手机中找了一下,没有相关家属的称谓。”
      我很泄气:“不好意思,我不认识。”
      印象中那是个美丽有却总有点憔悴的女子,三年了,每次都是她来接儿子,孩子也跟着她姓,估计是个单亲妈妈。
      “那这个难办了……只能等当事人清醒过来了。”
      我有点抓狂:“那我怎么办呢,警察叔叔,她孩子还在我们培训中心呢,都下课两个多小时了……”
      警察叔叔干脆利落:“我被她吐了一身,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下班呢,得了,你把地址给我,等联系到家属再说吧。”
      真是欲哭无泪,我放下手机还来不及呼出一口气,就看见阳阳抓起一块橡皮泥在往嘴里塞。
      该死,今天上的是橡皮泥手工课“饼干蛋糕我最爱,”这孩子也饿了!
      我从包里翻出最后两块作为奖励品的巧克力,还没递过去就被阳阳一把抢走了,两块巧克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他吞进了肚子里,他玩着糖纸,咧着嘴开心地笑。
      可我本来准备一人一块的。

      天越来越暗了,为了打发时间,我只能和阳阳变着法儿地玩他最喜欢的色彩游戏,在水笔油笔蜡笔全部涂抹过后,孩子开始用手现场发挥起来,而且冷不丁地,把沾满了油彩的小手掌一把拍到了我脸上。
      他不懂我的表情,指着我直笑,搞得我也生不出气来,索性也拍了一手的油彩抹向他的小脸。
      阳阳头一偏头躲了过去,一屁股从凳子上弹起来开始满屋子地疯跑。
      我怕他摔跤,赶紧起身去追他:“阳阳,别乱跑,小心碰到桌子……”
      他反倒以为我在和他玩游戏,跑得更欢,像个小炮弹似的冲向教室门口。
      我隐隐看到有个身影从走廊那头走来,不由自主喊了出来:“小心!”
      可是根本不起作用,要去拉住孩子也来不及了,生生地看着孩子朝着那人一头撞了上去。
      那个身影高而瘦,毫无防备地突然往后倒去,为了使自己不跌倒,他不得不抡动手臂身体前后摇摆了好几次,才终于有惊无险地站住了。
      他穿黑色长大衣,连脸上都蒙着黑色的口罩,站得特别直,整个人就像一条紧绷的黑色直线。
      不,应该是射线才对,他刚刚一系列的动作,很像从一个端点射向不同角度的射线。
      平衡能力还真是很好呢,惊慌过去后,我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不管是他犹如套中人一般的造型,还是他刚才有点狼狈的动作。
      可是他分明带着一点惊魂未定的气急败坏,虽然语气是克制的:“于老师对吗,我来接刘阳。”
      他的眼睛扫过我的脸,定了定,迅速扫向浑然不觉继续疯跑的刘阳。
      “刘阳,过来吧,可以回家了呢。”我招呼他。
      孩子突然爆发出一阵只有自己能明白的咯咯笑声,在桌椅间左突右闪地逗我去追他,看来这游戏他正乐在其中。
      那个高瘦的男人皱了皱眉。
      他的瞳仁和阳阳一样,又黑又大,眼窝却比一般的东方人深,于是浓黑的眉毛就显得压得很低,皱眉的时候,会给人一种特别严肃的压迫感:“这孩子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也如外形,硬而冷,只是因为带着口罩,显得有点黯哑,像某种坚硬而光泽黯淡的金属。
      “他在玩。”我解释。
      看样子他应该是阳阳的父亲,就算已经离婚,但是孩子的情况,应该不用我多说吧。
      他的眼神却蒙着一层疑惑,谨慎地朝着孩子走过去,在快要接近孩子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好像生怕孩子出其不意又把他撞倒似的。
      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刘——阳——”
      没有任何回应,孩子就像根本没看见他。
      他离开孩子多久了?阳阳虽然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但是身边最亲近的人起码还是认识的,哪怕像我这样,一周只见一次。
      这是个怎样的父亲?把这样一个孩子扔给一个女人,这么多年不管不顾!
      一瞬间我有点血气上涌的感觉。
      叫了几次没有反应后,那个男人似乎有些焦躁了,突然上去一把抓住沉浸在游戏中的阳阳。
      孩子像从美梦中突然被惊醒,猛地尖叫起来,对着男人又踹又踢。
      男人又惊又怒,使劲用两手钳制住孩子,孩子拼命地挣扎,叫声越发凄厉。
      我看不过冲了过去,孩子细瘦的小手腕已经被他捏得发白,我叫了出来:“快放开他!你这么可以这样,你不知道孩子根本听不懂我们的话吗?他没法跟我们沟通,就像现在,他很痛,可是他没有办法告诉你一样!”
      那个男人深黑的瞳仁骤然收缩:“你是说,他……”
      他的话猝然被一句吃痛的闷哼截断,我低头一看,他的手上赫然一道血痕,阳阳从他的臂膀间挣脱,像只惊慌失措的小兽一样扑到了我的怀里。
      见到血我有些慌了:“你不要紧吧。”
      他似乎还没有从刚刚的震惊中摆脱出来,死死盯着我怀里的孩子好久,才突然沉重地开口:“真的,是自闭症?”
      我也觉得沉重:“是的,其实他对色彩非常敏感,非常有绘画天赋……”
      男人突然闭住眼睛,窗外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我可以感觉到他从身体深处发出的颤抖,但他用最快的速度控制住了自己,声音又变得沉稳而礼貌:“于老师,现在,我要带他回家,你可以帮助我吗?”
      我摇头。
      能够支配孩子意志的只有他自己,我实在爱莫能助,而且天色已经晚了,我也有自己的事。
      男人沉吟了一下:“他很信任你?”
      “他在这儿画了三年画,我们相处得还不错。”我实话实说。
      “如果你要带他去哪里,他不会哭闹,是吗?”
      “应该是的。”
      “那么……”男人向我走近了一步,语气非常理所当然,“于老师,只能麻烦你带着孩子跟我们一起回去了。”
      怎么可能!我的加班时间已经超过了上班时间,更何况我怎么能莫名其妙地跟着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回家!
      他应该知道他没有权利这么擅作主张,我的口气冷冷的:“不好意思,我只是孩子的绘画老师,而且,我早就应该下班了,骨肉连心,我相信你应该有办法把孩子带回家。”
      他垂目想了一下,似乎在揣摩我话里的意思,然后在猝不及防间,一把将孩子从我的怀里拽了出去,用一条长手臂夹起孩子的小身体,大步地往门口走去。
      他高,孩子在他胁下脚都不能着地,没着没落地手脚乱蹬。
      “你干什么!”我愣了一下追了上去。
      他没有停顿:“这是我唯一的办法。”
      孩子的哭声像利器在玻璃上重重划过,扭头拼着命向我伸出手。
      我难受地心脏都收紧了:“你站住!”
      他收住脚步,只稍微偏了偏头,一副“有话快说”的不耐烦。
      我听到自己粗重的鼻息,但是看着孩子满脸的泪,终究还是屈服了,向那个男人走了过去:“我帮你把孩子送回去。”

      我牵住阳阳的小手走在那个男人身后,阳阳的目光和脚步都有点畏缩,我悄悄俯身在他耳边安慰他:“不怕啊阳阳,是爸爸呢,阳阳是不是好久没有见过爸爸了?”
      阳阳苦着脸看着前面大步流星的男人,我感同身受地帮他把眼泪鼻涕擦干净:“是啊,爸爸还真有点讨厌呢。”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我的话,前面的男人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我,而我正蹲着,瞬间与他拉开一段华丽的身高落差。
      同时,一种无形的心理压力,随着他那道长长的黑色影子,向着我心头压了过来。
      干嘛要给自己压力?我又没说错什么!我快速站起来,做好与他针锋相对的准备。
      他把手伸进带帽大衣的口袋,我不知怎么想起警匪片里的镜头,即将露出狐狸尾巴的嫌犯故作镇定地将手伸进口袋,面不改色地掏出一把枪来——
      他掏出的是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精致的滚边,简洁的细纹图案。
      “去擦一擦吧。”他指指边上的盥洗台。
      我没有反应过来,走到盥洗台一看才想起怎么回事:我的脸刚刚被阳阳用油彩拍过,半边花花绿绿的姹紫嫣红开遍。
      难怪他看我第一眼的时候怔了一下,刚刚我就顶着这张脸义正词严地对他指手画脚,在他眼里要多滑稽有多滑稽吧!
      虽然无意在这个男人面前表现自己,但是作为女性的自尊多少还是有点受挫的,我一把抢过了他的手帕冲到水龙头前。
      油彩已经完全干结在我脸上,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洗掉,冰冷的水哗哗的流,脸上的皮肤都被我搓红了,又冷又热,辣辣地疼。
      手帕沾了颜色洗不掉,我只好将就着先搓了几下绞干:“不好意思,这手帕洗干净再还给你。”
      他没有看手帕,眼睛却定在了我的脸上,深邃的眼窝,瞳仁划过一丝惊异。
      我的容貌绝对不会让人有惊为天人的错觉,这一点我相当有自知之明。
      “怎么了?我脸上还没洗干净吗?”
      “你……”他倏然收回定在我脸上的目光,眼睑垂了下来,“头发湿了。”
      果然,几滴冰冷的水珠从额头的发迹滚到脸上,我连忙用手帕擦掉。
      他已经转过头:“手帕扔了吧,我不喜欢油彩的味道。”
      我才明白为什么他一直带着口罩。
      这年头空气质量令人发指,戴口罩很正常,但是因为讨厌油彩味道在室内还带着口罩,也未免太夸张了吧!
      无数的星座血型性格分析告诉我们,对生活细节特别吹毛求疵的人,通常都性格古怪自以为是难以接近,而且属于变态以及各类精神疾病的高发人群。
      我看看那块潮湿的手帕,各种颜色洇染出一种诡异混乱的感觉,我避之不及地把它扔进了垃圾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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