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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李代桃僵 ...

  •   十一月初,圣旨到,追封水夫人为一品诰命夫人,皇恩浩荡。
      十一月中,金銮殿,加封水太傅为护国公兼内阁大学士,天降恩泽。
      十一月底,朝堂上,水太傅告老还乡,一夜白头,谢主隆恩。
      水家各处商铺捐与朝廷,以解北方雪暴灾民的衣食之忧。灾民感恩泣零,解职归隐的水太傅被各处奉为“义公”。
      奴仆三千散尽,繁华灰飞湮灭。
      是盛极必衰还是水夫人的逝去带走了水家最后的福祗,眼看它起高楼,眼看它宴宾客,眼看它楼塌了。人生无常,世事沧桑,后来即使我身处高位,恩宠无边,依然惶恐;原来权力是如此可怕,我们所有的挣扎努力在它面前都只是可笑的孩童的游戏。
      我坐在去马车中,车辙扭动的啧啧声将旅途拉的无比漫长,漫长得让我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这莫名其妙的旅程。
      马车的终点站是京城。
      “水小姐,我们还有两天的时间就到了。”仆妇以为我不耐烦了,善意地提醒。
      不,我不急,我宁愿马车永远都在途中。
      哦,我现在的身份是水家小姐——水柔清。
      真正的清儿,你在水月庵还好吗。想必师太和哑儿会好好照应你们母子,比我更好的照应。

      “清儿,我想你有话对我说。”我放下手中《诗经》,终于无法漠视一直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水柔清的存在。
      “嘉洛,有件事,我想……我应该告诉你。”
      “恩。”我作了个继续的手势,示意她说下去。终于坦白了,从跟她父亲去京城领一品诰命夫人的封赏,回来后就一直心神不宁。
      “我想……我想你可能要当姨妈了。”
      虽然已经隐约察觉;她近几个月都没有问丫鬟要过布,她自京城回来后就常一个人发呆,她忽喜忽悲,她的眼眸清亮有如春风拂面;可自秋天过后,局势陡变,水太傅被迫辞官,水家乱得人仰马翻,她的所有不寻常相形之下都只是小女儿心事不足为奇,入了我的眼却不曾深入心间,更没有好好想过究竟。所以我还是狠狠吃了一惊,不曾想事情已经到了覆水难收的这一步。
      “你肯定吗?”我心存侥幸,孩子是我们现在无力承受的昂贵礼物。
      “不知道。你哥哥不是神医吗,要不你帮我把把脉。”
      我挥开她伸到我面前的纤纤玉腕,“屈原的儿子就一定会作诗吗?”没有检验科的医生在,我哪知道她肚子里是否孕育着胚胎。
      “清儿,我想你比我更清楚,这个孩子意味着什么。”自水家中落,水老爷一病不起,曾经答应过要照应我们的水大少将他妹妹视为翻盘的最后赌本,坚决要求清儿进宫选秀,妄图通过裙带关系一步登天。我不知道他是向来就傻还是被风云谲诈弄懵了脑子,皇帝这般煞费苦心地铲平了水家的势力,又岂容他如此轻易地翻身。可是一意孤行的当家人听不进任何劝阻,甚至不理会其妹尚热孝在身,姿态强硬地安排起清儿进宫的事宜。
      “本来很无所谓的,就是我进宫检查身体会比较麻烦。哎,你说,我贿赂御医可行性有几成?”
      “令尊告病前连贿赂都不必,今日就是黄金十万都枉然。”久在官场混迹的人岂会嗅不出圣上举动的气味,自水太傅归隐后,门可罗雀就可看出,这个世界上不识时物的傻瓜几乎没有。哪个御医会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帮这个罪臣之女犯欺君之罪?
      “黄金十万?姐姐你就别逗我了,时至今日,我能拿出十金还得看命数。”自家道中落后,掌管财务的水少爷之妾连我们这两房的例银也免了,好在我们平日也没什么用度(丫鬟由我充当),还能勉强维持。其实就算坚持不下来也要坚持,父病母亡,又能找谁去诉苦。
      “所以不要想了,根本没可能。”我双手一摊,“几个月呢?”
      “应该有近三个月了。”她踌躇,报出了个让我心惊肉跳的数字。
      “一开始我以为只是偶然,好多夫妻不是成亲好几年才有的孩子吗,我应该没那么凑巧,可都过去这么久了……”
      “现在说这些没意思,当务之急是找个大夫。”我从不做任何假设,抱最好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唉,古代为何没有试孕棒。
      “这件事交给我,最不济就是把孩子生下来。”彼时没有梦幻式无痛人流,三个月的胚胎还是等它发育成熟生下来的好。
      “嘉洛!”她欣喜得抱住我,“我就知道你最好,我就知道你不会逼我把孩子弄掉。”
      “我不想一尸两命。”我喟然,狐疑,“坦白说,你是不是故意到现在才说,如果是第一个月我捆着你也要逼你弄掉。”
      “嘉洛,我很想留下这个孩子。”
      “那得看情况,有的时候,你眼里的好才是最大的残忍。”我费力地以掌撑额,叹息,养孩子毕竟不同于养小猫小狗。
      “想也是白想,还是先找个大夫吧。”我叹气,怎么就这么祸不单行呢.

      洛城的一家客栈,店面虽小,收拾的倒颇为整洁,加上老板和气,价钱公道,环境还算得上幽静,每年庙会时也是旅客往来,络绎不绝.只是此时还没到旺季,店里吃茶打尖的多,住宿的客人却少.就像刚才那对年轻的夫妻吧,价钱已经给他们最优惠的了,那位笑起来一脸和气,身子骨比大姑娘还苗条的公子还是坚持只住一天.要不是人家少夫人一口一个“掌柜的发财啊”,糯糯的江南口音绵软动听,隔着面纱还能隐约看到甜甜的笑容,客栈老板圆滚滚的胖脸上怕是连一丝笑也不肯多给了.
      一天也是一天,掌柜的迅速拟订了详细的敛财计划,上好的龙井备着,上好的檀香熏着,还不信捞不到银子.小两口穿的虽俭朴,可身上那股雍容的气度是瞒不过掌柜的这双阅人无数的法眼的,不是真正的大家子弟是撑不起这种气势的.何况旁的不说,单是那位夫人头上的那根簪子,样子古拙,却是实打实的珠钗,那珍珠,那花纹,是街上店里卖的死鱼眼睛绝对不能比的.哼哼,小两口出门在外想财不外露,可是再小心仔细也甭想骗过掌柜的这双眼,没这点功力,他赵大掌柜还怎么在洛城这一亩三分地上混!
      如意算盘刚打了一半,麻烦就来了.住下不到半个时辰,年轻的夫人嚷着头晕,少年公子六神无主,还是小二帮忙请来的大夫.掌柜的寻思着他们还没用过店里的饭菜,肯定跟自己没甚干系,心里也就不那么七上八下的了.老郎中一把美髯,白须飘飘,颇有些仙风道骨.这小子聪明,把名医请来了,到时候结帐,更加方便多敲一笔.郎中一看,忙说“恭喜”,原来少妇已经怀有身孕.这下子可好,公子是连一天也不肯呆了,直嚷嚷要立刻启程回家.掌柜的劝说无效,张罗着替他们雇车马,计划从中把夫妻俩的住宿费给赚回来.可是公子却谢绝了他的“好意”,解释说自己有朋友刚好今天返回家乡,熟人结伴同行,稳妥又方便.好在他没有计较今天的房钱,爽快地付了帐,还大大方方地赏了小二半吊钱,喜滋滋地走了.
      掌柜的看着嘴巴都合不拢的小二,郁闷的想在他头上敲几个包出气;半吊钱可是能买只天香楼的烧鸡的.
      可惜了刚买回来的茶叶檀香,出去跑腿的伙计为难的告诉自己的老板,人家店里不肯退.掌柜的咬咬牙,一跺脚,痛下决心:自己用!心还是一颤一颤抽着疼.

      奇迹如果随随便便就发生,那么也不足以称为奇迹。
      我偷偷请回的大夫肯定地断言,清儿已经有两个多月的身孕。幸而她身形纤细加上时值冬令,棉衣掩饰的很好。
      消息要严密封锁,我是借上香之名将清儿带出,乔装打扮之后,把她暂且安置在客栈的房间里;然后找来大夫,让其给遮着面纱的清儿把脉。所以只要我们作足功课,应当可以瞒天过海。
      可是肚里的孩子还不能理解我们这两个可怜女人的苦楚。眼看天是一天天的转暖,再借口畏寒也不能继续披着皮大衣遮掩,肚子又渐渐大起来。我出面,请求水至稀允许我陪同清儿去庙里为水夫人还愿。彼时水老爷已经缠绵病榻,风雨飘摇的水家由他并不宽厚的肩膀勉力支撑。
      “今非昔比,现在时世艰辛,哪来的空闲银子作法事?”小红尖酸地推门而入,不知她第几感觉给她这样的误会,她总怀疑我对水至稀另有企图,常常我前脚刚进,她就忙不迭地后脚跟上。
      我不语,冷眼看水少眉头紧蹙。
      说起这个小红,不知诸位可还记得当初那位对我嗤之以鼻,冷嘲热讽的青衣女,正是此姝。她原是水至稀的远房表妹,父母双亡后投奔水家,侍奉在水少身旁,后来就成了侍妾。因为水少尚未正式娶妻,她又颇得宠爱,很有些恃宠成骄的张狂劲。水夫人在时,也许终究是对水至稀心存歉意,顺带着对她也另眼相看,加上她确实有几分财务上的天赋,便让她管几处帐务。而今水夫人嫁鹤西去,她就顺理成章地接管了财政大权。细说来,她也算有情有义,对她丈夫可谓忠心耿耿,水少的其他姬妾大多树倒弥猢散,她却毫无怨言地留了下来。但如果她不这样刻薄我和水柔清这两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弱女子,我会对她评价更高些。
      相较于她的泼辣,水至稀可以称为懦弱,眉头皱了半晌,却一言不发。
      “我与兄长商议事宜,你是什么身份?岂容你在此放肆!”清儿脸一板,适时拿出了大小姐的威严,她一向就与小红不甚对盘。
      “你!——”小红气得声音颤抖,虽然得宠,但侍妾是三分妻,七分婢,比一般的妾氏还不如,照理说,确实没有插言的资格。
      “好了,闹什么闹,别生生叫人瞧笑话!”水至稀厌烦地一摆手,“小红,你先出去瞧瞧给爹熬的药怎么样了,是时候吃药了。”
      小红唱了个喏,退下,低垂的眼睑掩不住里头的愤愤。
      “你们也别闹了。”门刚阖上,他就疲惫地塌下了身子,“我知道你在家里心里不痛快,但事情一遭接着一遭,父亲的身体又不见起色,这个时候,你还避出去?是不是嫌不够乱!”最后几句话声音虽低沉,里头的意味却不容置喙。
      “大哥,你误会了,我俩没有添乱的意思。只是母亲在世时确有静心修行的意思,临终际还叮嘱清儿出阁前一定要帮她完成此念。原本我们是想守完热孝后,再完成母亲的遗愿,可是既然兄长坚持要送清儿参加今年的入宫选秀,宫门深深,何时又是出头日,到时候恐怕再没机会完成母亲的遗愿了。”
      “就不能再缓些日子?” 水至稀面容微耸,迟疑片刻,“等到方方面面的事情打理妥当,我再筹措出足够的银子……”
      “大哥,清儿是代母修行,水月庵的静娴师太又是母亲生前的挚友,用不着多少银子的。”我急忙说。拜托,我们是不介意等,可她肚里的孩子等不及,小腹已经微微隆起,再拖下去,必将成为轰动一时的丑闻。
      水少爷并没有看我,眼睛依旧盯着清儿。
      许久,叹了口气,去吧,随你们闹去。
      好吧,我们就硬着头皮闹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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