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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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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时候,某次借饮酒之机,燹王问过君权神授一个问题。
这……听谁说的?被提问的一方,几分若有所思,几分不在意,散漫笑声中似溶了淡薄醉意,轻轻往后靠着花架,吾哪有喜欢的人。
燹王想,真不够意思。
燹王走近,君权神授大约的确有些醉,他没有起身的打算,说,还想再喝一些,燹王将自己的青玉爵凑至唇边,他也不推辞,微微仰头饮尽了,一丝透明红色的液体沿嘴角滴落,燹王衣袖略抬,似又觉得不妥,便那样僵在半空,君权神授笑着侧头避开,半边面目隐入花叶疏落的暗影,说不清迷眼的是人的容貌,还是花的风韵,纵然这方面神经大条,燹王也一瞬有些恍惚了。
这样的人,挑选的眼光高一些,倒也无可厚非。燹王很快得到答案,这个答案是不是君权神授的解释不打紧,能令他自己信服就足够。
燹王与君权神授相识多年了,对外自然是储君和臣子,无人之时,相处的像朋友更多一些。
燹王没有兄弟,自幼被严格教养,绿之王只有这一个儿子,殷殷之心自不必说,但小孩子么,少时顽皮好动尚属情理之中,长到青春期,向往自由摆脱枷锁的渴望好比植物种子开始萌芽,继而生机勃勃茁壮成长,大有参天之势,绿之王疲于政务,听闻独子不服管束,训诫不成血冲脑门,原本不够充裕的耐心很快耗尽,抓起手边镇纸笔架之类的东西当殿砸下,也不是没有过的事。
在少年燹王眼里,发飙的父王相当不可理喻,面目狰狞怒火冲天,倘若放在战场,必能以一当百吓退敌军。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世间从无儿子以如此神奇的方式缅怀父亲,燹王独树一帜,彼时绿之王已经亡故,知道这件事的人瞠目结舌,几乎以为新王打算将先帝从陵墓里生生气活,至于原因是否伤心过度神智失常暂且不论,唯独君权神授见怪不怪,在他看来,不过是一个人的中二期稍微长了些的表现。
君权神授的父亲是绿之王肱骨之臣,家风严谨,比燹王的生长环境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君权神授生活的很从容,甚至可以说惬意,在长辈同辈口中声誉极好,这世上美名恶名都是名声,传播的人多起来,往往过分夸大失了本来面目,君权神授无所谓,他将这份从容保持到入宫觐见的一刻,进退有度不亢不卑,绿之王十分欣赏,没过多久,便吩咐将一切事宜准备好,只待诏令下达的一日,去陪伴传说中令人头痛的储君殿下。这桥段眼熟程度堪比戏台上无数大同小异的宫闱秘史,但君权神授幸非红颜,不必担心祸害自己以及命中注定的那个他。
责任的背负是必须,既然不能逃避,做下去就是了,反正也算不上讨厌,君权神授的性情里很有随遇而安的一部分,除此之外,对人处事他自有一套见解,生活环境是客观,心态是主观,分际明显,恃弱凌强的说法虽然不存在,不是还有以柔克刚?君权神授做好去见那人的心理准备,继而发现传说中叛逆到无药可救的说法果然只属于传说中,少年燹王站在他面前,怎么看怎么好用明媚忧伤四个字来形容。
燹王不喜说教,君权神授便不劝他,燹王奇怪,君权神授反问,好吃葡萄不吃饭算逾矩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只是不符合王储该有的风范教养。
风范教养?如果一个人的风范教养是从这里培养出的,那也太容易。君权神授把人都赶出去,道,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想吃什么都可以。
没有喋喋不休的理论,燹王一时反应不过来,君权神授坐在下手,慢条斯理打开食盒,这是入宫探视的家人给他送来的,有荤有素,搭配丰富,不必深究味道,单是色泽香气已引人食指大动,君权神授一样样检视过,开始介绍每道菜的主要用料,营养价值,甚至典故,天南地北多有轶闻趣事,五味调和自成一方世界,燹王一边听,一边看他吃,然后扫了一眼自己面前的果盘,正自郁闷后悔着,君权神授从桌案下取出另一个一模一样的食盒,放在他面前。
这些都是吾喜欢的,之前跟家里写信备了两份。君权神授说完,若无其事回到自己座位上。
菜式其实并不特别,甚至身边有更精致的,但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舒坦,葡萄被当成饭后水果,君权神授也过来一起吃,聊天时说,其实他也不讨厌零食,但凡事需有度,幼时喜欢糖果,最后吃的软倒牙齿,整整一个月只好喝粥。
这算某种程度的同病相怜,燹王表示同情,而后觉得这故事似曾相识,仿佛是自己经历过的,无论如何,对方是为了他好,这一点纠结无益,为着微妙的感动,燹王决定答应君权神授一件事。
那,背书吧。
为什么是背书?
殿下不念书,回头被问起来,倒霉的同样还是吾。君权神授说的是事实,实在不想看,手边还有字帖,练字也可以。
君权神授字写的还不错,燹王的……这里先不讨论,总之君权神授难得严肃起来,字难看,往后写情书都是白搭,吾能帮殿下考试递小抄,吾还能帮殿下追心上人吗。
这个问题相当严重,用不着深思熟虑,写就是了,字帖也是准备好的,看着熟悉,君权神授很诚实,眼过千遍不如手过一遍,又能练字又能背书,何乐而不为?
乐不乐燹王感受不到,但他不讨厌君权神授,且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凡事认真好歹是他一大优点,君权神授不吝赞扬,燹王撇撇嘴,往日里谁为这个夸他啊,都说他死心眼来着。
晚上没有功课,凉风习习的时候,君权神授陪燹王宫外去散步。
两人穿着便装,沿街道慢慢走下去,总是间隔着半步距离,从未出过差错,石桥架在流经民居的河面,看见归家的商贩,在桥下淘米的老妇,洗衣的平民少女挎着竹篮走过身边,发间斜堕雕镂木兰花的银簪,燹王眼疾手快,不等落地便拈起来递还回去,姑娘家声如蚊蚋,只瞥见两人样貌便又低头快步离开了。君权神授半握着拳头轻咳一声,走在前面那人回头看他,天光不够明亮,岸边灯笼的光却是微微的红,照在脸上好像害羞一般的。
你在笑吗。
有什么好笑的。君权神授一脸无辜。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只是看,能出什么事呢,君权神授年纪略大两岁,又不是没经历过,只是他也说不清自己喜欢哪一类,看花和看人,对他而言没什么分别,燹王的话,似乎格外偏好性情温婉的,容貌倒不必如何惊艳。
君权神授想,莫不是前些年管束的太过强硬,身边也没有个善解人意体贴入微的,造成心理阴影了,但认真来讲,燹王并非单纯吃软不吃硬,能够分辨清对方的意图,能够知晓利害,懂得控制脾气,头脑也并不糊涂,即便处在叛逆期,沟通方式到位了,又怎么能算‘无药可救’呢。
彩绿险磡的王城修筑在高地,站在巍峨城楼俯瞰远眺,薄青云雾的缥缈深处,布有隔绝境界的术法,孤峰隐露,有月,有星,泛着冰凉的青白光芒,与书里说的不甚相似。
去过苦境吗。
自然没有。君权神授略觉意外,燹王笑了笑。苦境的风貌,据说与彩绿险磡是大不相同的,资源富饶,还有无数这里见不到的奇花异草,想看一看都是什么样子。
想去的话,方式也分几种。
只是好奇而已。燹王语声淡淡的,止住这个话题,再说下去也许会是沉重的走向,他不想破坏此刻闲适的心情。
他当然不曾想过,自己来日会因怎样的缘由去往苦境,会遇到怎样的人,萌生怎样的感情,他也不曾想过,这份感情藏在时光的尘埃下,却没有被埋没,悄然生根抽芽,人的性情会改变,但过往的一切终究只能沉淀,他自万山飞雪归来,心血来潮问君权神授是否还记得年少时说过的话,对方一反常态的沉默着,花的香气和酒的味道弥漫,一瞬好像在梦里,在此之外却是千里万里的烽烟。
从少年到青年,或者矫情一些,人的成长,往往不是一朝一夕的蜕变。
君权神授始终陪伴在燹王身边,这是王诏下的职务,是家族延续所需承担的责任,任何荣光皆需要付出,同样的,一国储君也有他的职责,只是这一次背负的是全境界生死存亡,彩绿险磡崇敬自然的力量,当肥沃的泥土被沙尘覆盖,葱郁的植物沦为柴薪,王者缠绵病榻,甚至没有力气起身送一送自己的儿子,水源断流,只听得见呼啸而过的风和哀哀的哭泣。
君权神授默默回转,将整理好的行囊拆开再次确定一遍。
坦白说,他担心燹王出去会遇到什么,重点是,那人将会怎样应对。
急躁,莽撞,缺乏城府。
如果他们的时间足够长,如果还有时间一点点去让他成长,如果他有这个能力。
君权神授摇头,他将自己放在辅佐的位置上太久,但年轻的不止是燹王,他同样需要改变。
从来只有人去适应环境,这些年来他可称得上一帆风顺,但这是否与他身边的环境一成不变有着关系,安逸太久,在危机来临时发现不足,缺憾放大,后果难以估量。
熟悉的脚步声踏入殿内,在他身后停下,犹豫着,呼吸有一些急促。
我会等你回来的。他还是选择这样说,转过身后,神情一如既往的笃定沉静,仿佛这便是来日的命运。
若说生命中有什么遗憾,大约是我错过的你的年华。
想当然尓,这么肉麻的话完全不是君权神授的风格,醉酒时不可能,清醒时更不用指望,创神篇的剧情注定六王开天苦境抗争各种可歌可泣的壮烈与成全,身为反派BOSS之一以及BOSS的得力下属,更要圆深脑长议此等神经病发作才想得到的情节,君权神授和燹王的设定皆已活过千百岁,如果还要计较那流沙一般短暂而文艺的‘你的年华’,并且遐想燹王在那样的年华里书写了怎样的花季雨季,君权神授以为,这早晚也是神经病发作的节奏。
君权神授是很现实的人,除此之外,现实更逼人现实以对,姑且放下外出的那一位,君权神授收拾心情,面对当下难题,沙漠恶化范围逼近王城,站在城头远眺,无边沙海中废弃的砖石建筑静静伫立着,流沙在狂风下变幻不定,遮天蔽日,也许明早醒来,那些废墟也将渺不可寻,难民大多集中在城内,而看不到的地方,想必已埋葬了更多生命,行走在沙漠中的人形如蝼蚁,他们是三三两两外派寻找水源的军队,十停有九停失败而返,最不堪的结局,是再也没有回来。
君权神授站了许久,他记得早在半个月前,还看得到天空上成行的飞雁,彩绿险磡四季如春,从未有过冬季,黄昏时天色分外阴沉,云层压低,他看见深青砖石上滴落的水迹,要下雨了吗,一步步迈下台阶,肩头随尘沙飘坠半透明的白色晶体,脚步顿了一顿,并不是错觉,路边行人望着这异境传闻中的冰华,降落的速度愈来愈急,愈来愈冷,有人好奇,有人麻木,他们中的大多数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一段历史记录下来,死亡数目是不逊于战争的残酷,君权神授极少提起,虽然铺垫证明着属于那个人的至高功勋,与预想中不同,重逢并未带来过多欢喜,或者说在当时的情境下,私人感情当为更重要的事让步,等彼此有时间坐下畅谈,他察觉对方性格有了很大程度的改变,言语举止沉稳许多,但这对彩绿险磡和自己都是好事,既然燹王不愿过多描述那段经历,他也不会追问。
半年后的某个夜晚,他被沙沙的响动惊醒,窗外接二连三亮起灯火,他听到笑声,听到哭声,雨水打在干涸废弃的池塘,花开花落终于不必只在梦里,雨水落地的声音微妙变化着,他躺着一动不动,疲惫太久的身体骤然放松下来,眨一眨眼都觉得乏力。
第二天睡醒额头有些烧烫,燹王亲自来看他,大约因为心情好,久别见疏的气氛开始和缓,聊了些过去的事,雨后的空气新鲜湿润着,有什么比希望到来更值得欢喜呢,君权神授告诉燹王,如今灾情缓解,该正式接手政务了。对方一脸痛不欲生,又在装模作样吗,他看到明亮带笑的目光,摇头叹了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君权神授抖开毯子,盖在疲倦睡去的王者身上,顺手将一旁桌案上凌乱的字纸归类整理,下属递交的文卷和正道送来的战帖混在一起,还有写了又写,永远不够满意揉作一团的情书,君权神授大略翻过一遍,不由叹了口气。
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嗯?
君权神授停下动作,燹王正看着他,原来并未熟睡。
私人问题没有一定作答的必要,但这一回似乎不能三言两语含混带过,君权神授面不改色,没有。
南风说你有。燹王饶有兴致,怎样,对吾也不能透露?
回忆起上一次,也是这样斩钉截铁的答案,然而此番无论如何不能再信了。
理论产自经验,试问,没有感情经历的君权神授,何德何能去做另一个人的爱情咨询师?有问必答,有问必解,隔着几百里借追声花遥控现场,自然,效果如何也要看当事人是否遵循指挥,提起这件事君权神授无话可说,请求燹王以后不如去征求森狱那位的意见,阎王虽然活过的年头与这边相仿,但感情经历堪比寻常人的二十八辈子,想必会有令人耳目一新的见解,茅塞顿开也不是不可能。
这种玩笑就不要开了。燹王掩面,别的不说,他还记得自己结过多少婚有过多少女人吗,二十八代呀,不停的娶不停的生,燹王无意指摘干涉,只是这样的人生哪里还有感情插足的余地,听说是把‘无足轻重’的东西都扔给元神兽和副脑了,弃如敝屣,看着一脸无所谓的,身边没个贴心人,隔三差五不是谋划着怎么杀儿子,就是反过来被儿子追杀,也不明白是当真无所谓了,还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总之,不靠谱的很。
但君权神授就不一样。
须知在彩绿险磡,代王之外,君权神授尚有国民男神这一大众封号。
何谓男神?容貌出众,事业成功,品性优秀,温柔体贴,然而如高岭之花,远望不能及,脑补可以,实战没戏。
君权神授风中凌乱。
看脸就算了,毕竟他进进出出总要见人与被人见,但温柔体贴是怎么回事,有谁认证过吗。君权神授忽然有种将恶体召回彩绿险磡的冲动,当然他绝不承认,这跟燹王在战场上恶相示人有着微妙的共通。
有什么不好承认的,无非都是怕麻烦。燹王纠正,请不要转移话题,他以为君权神授既然是男神,必定被不少人暗恋过,或者正在暗恋,暗恋的人多了,虽然没听说过跟什么人交往,但一点点的动心都没有也不正常,燹王正沉浸在恋爱中,巴不得有人分享心情交流经验,他这样大度,是十分乐意倾听对方心事的,君权神授没必要不好意思。
君权神授再次无话可说。
君权神授想,如果将现实的一方面印证在燹王身上,其实自己活的有点失败。
他陪他走过的许多暮暮朝朝,未来还将走下去,但从莽撞轻狂到耐心冷静,中间错失的那一段,似乎不仅仅是对方的成长。
你说什么?燹王枕着手臂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君权神授笑了笑,吾该走了。
喂喂……
这是不允许任何人好奇的一段心事,包括自己,植物在阳光风雨下长大,终有一日会开出美丽的花,但仍需要细心栽培,剪去多余的枝干,除掉丛生的杂草,他站在原地不去理会也不觉得失落,自生自灭好吗,譬如缘起缘散,没有生离死别没有花前月下就没有遍尝酸甜苦辣的资格?代价是一生一世的追随,如果漫长的等待将消磨世上大多数东西,那也不会是这段感情,你问我过去的事,可是记得的想过的太多了,未必是你想听到的答案,我永远只会做你需要的事,就像过去,就像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