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尘寂》月舞倾风

1、三千尘寂

　　一片战火狂沙中，终于又见到他。他神色清冷，亦如十年前赶自己下山时的模样，似乎这偌大的天地间没有什么能让他记挂在心。当真是清明，不负他的道号。牧卭疏狂一笑，贪婪地望着远处的清明道人，片刻却再也笑不出来。故人音容依旧，却是谁把白雪覆青丝？
　　牧卭怔怔地看向清明。清明也正看向牧卭，目露悲悯。只消一眼，便让人有种自己渺小若尘埃之感，仿佛那人依旧立在云端之上，而不是站在鹿台之下任人俾睨。
　　牧卭凄然一笑，这样的角度，他是真真不知只要自己随意搭箭就可射中么？或者他是自负上仙之躯，不惧凡人之箭？难道他尚不知大胤皇室的“凡落”，只需一箭就可让九天上仙坠下云端，与凡人无异？又或者他早已知晓，只是在自己面前有恃无恐。他所依仗的，不过是自己那不被世人所容的心思，不过是自己的……欢喜。
　　牧卭拉满弓弦，“凡落”像瞬间通了灵性直奔清明而去。楚军上下嗤笑，这吴君见大势已去，竟是疯魔了么，区区弓箭如何近得上仙？等了一弹指，却未见清明上仙有何动作，为首的武将眯起双眼，面色一凛，瞬间喊道：“仙人小心！”
　　清明却是被控制住一般，无法举动，只能看着“凡落”不断向自己接近，一念纷繁，却不曾改变面上颜色。片刻，“凡落”箭矢进入清明脚边的土地。武将立时用手中的神兵斩断“凡落”箭身。
　　牧卭一瞬不瞬地看着清明，生怕错过清明的表情，然而清明依旧是那副泰山崩而不变色的神情。罢了，便是从一开始就没有奢求清明能因自己而露出半分不同。对清明，牧卭从来下不去手，既无法杀他，就只能送上“凡落”，绝了这天下能够伤及他的威胁。
　　“皇上，这……”内侍紧张得说不出话。仙人加入敌方阵营，吴军就已失却先机，这唯一制胜的法器“凡落”竟被皇上射偏，这难道真是天命已定？天命，既是天命，又如何多年来皇帝四方征战伐无往不利？内侍只觉得天命这东西，当真玄而又玄，真真让人看不懂。
　　“你去告诉大家，各自逃命去吧。”
　　牧卭说完，内侍如临大赦般，带着鹿台中值守的内侍和宫女向外跑去。独独有一阴影从鹿台外走了出来，跪在牧卭面前，犹豫道：“皇上，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您还是随奴才出宫吧。奴才虽不才，却能拼死护卫皇上。”
　　“滚！朕不想再看见你们这群没用的家伙！”牧卭咆哮，随手抽出侍卫腰中的软件，直逼侍卫胸口。侍卫退出鹿台，向着牧卭的方向最后一次叩拜。
　　牧卭随手抄起酒盏向口中倾倒，酒尽抛却，玉杯落地应声碎裂，然后癫狂地说：“赦天下无罪……”
　　清明落入鹿台时，最先听到的就是牧卭的癫狂之语，然而入目的却是牧卭眉宇间的清醒。清明心下一紧，面上却毫无波澜地说：“尘寂，随为师回山，除了这一身的罪孽。”
　　牧卭桀骜一笑，反问：“罪孽？万千生灵涂炭，不是我出生起就定下的命数吗？既然苍天弃我，我又何必违逆天下的命数？这一场天下浩劫，与其说是我的罪孽，不如说是苍天的不仁！清明，我且问你，天弃苍生，你这千年来唯尊天命的上仙，又当如何？”
　　“尘寂！”
　　牧卭冷笑：“清明上仙莫不是忘了十年前，这天下就已没了尘寂？”
　　恍然间回到十年前那个飘雪的日暮，清明立于雪山之巅，颜色肃穆地看着跪倒在地的牧卭，无情地说：“胡闹！若不收回你那心思，今日便下山。从此以后，你便不再是我徒儿。”
　　那时，牧卭也如今日这般，倔强地说着自己没错：“师父，七情六欲人之常情。徒儿一腔真情，不伤天，不害理，又何错之有？”
　　“逆徒，修再妄言！”
　　“徒儿无错，不过满心爱慕的是个男子，不过那男子叫清明……”牧卭说着，竟是起身向清明欺身而去，尚未近身，就受到冲击直接向后跌落白雪之上。牧卭口中吐血，毫不退却地看向清明，继续说：“一颗真心……”
　　“不知悔改！”清明说，施起法术将牧卭送出结界，“琼华山从此再无尘寂！”
　　十年后，牧卭一如当年一般专注地看向清明，双眸之中多了许多清明看不懂的东西，这样的神色，让清明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唯恐牧卭再说出什么让自己追悔莫及的话语。
　　“清明，你知道我当年离开，心里想的什么？”牧卭毫不避讳地看向清明说，“天道天理不容，我便在尘世灭了这天道天理。你卫天卫道，我便毁了你的天，你的道，断了你的羽翼，让你看着这天下在我的掌中寂灭！”
　　“你……”清明看着牧卭，忽然说不出话来。
　　“十年天下战乱，苍生涂炭。”牧卭抬眸，同清明对视，“清明，你所谓的卫道，害了天下苍生百姓。如今，你可还坚持自己卫的道卫天道，卫天下苍生？”
　　“逆徒，怎可为了一己私欲负天下苍生？”
　　清明抽出佩剑，剑指牧卭。剑锋才断牧卭垂发，牧卭便吐了一口血，便直接向后跌去。近乎下意识地，佩剑脱手落地，随金属撞地声，清明揽住牧卭下落的身躯，手指颤抖地搭上牧卭的脉搏，却被牧卭用手拂开。
　　“我死了，你是不是就对天下有了交待，就能继续心安理得地维护你心中的道？”牧卭凄楚地笑了笑，向清明问道。
　　清明运功，手抵牧卭背，想要帮牧卭逼毒。牧卭用尽最后的力气，向旁一避，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清明的臂弯上。
　　“狠心的人儿，我舍不得让你为难的。”牧卭向着清明脸的方向转头，目无焦距，低低地呢喃，“师父，到底要如何才能让你明白徒儿的真心……”
　　牧卭身体慢慢变冷，迷人的双唇再也无法说出那令人又爱又恨的话，只在嘴角挂着一抹醉人的笑，暖暖的。
　　清明看着怀中的人儿，却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冷，心底似乎缺了一块，再也无法填满。他知道心底的那一丝清明要永远寂灭，就像他当年赶牧卭下山前，知晓再放任牧卭待在自己身边，牧卭一定会被心中的妄念毁掉一样，自己的心彻底空了。
　　无人真正询问，只道牧卭离开后，清明上仙三千青丝一夜尽白。
　　宫外，楚军得胜喧嚣；鹿台上，清明默然看着长睡的牧卭伏在自己膝头。自今之后，谁人又知清明上仙心底的永世沉寂？
　　清明看着牧卭的笑脸，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早晨，他看到的那个男孩，身躯那样小，身体又那样弱，怎么会是命定的魔星，给苍生带来劫难？男孩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清明。清明慈爱地抚了抚男孩的头，问：“我收你做徒弟，如何？”
　　男孩抛去之前的紧张，向着清明笑了起来，如阳光般直照人的心底。清明看着男孩暖暖的笑容，也回给男孩一个笑容，说：“从今日起，你便唤‘尘寂’。”
　　愿自今日起，万千尘世烦扰在你面前归于沉寂……

作者有话说

　　听了基友推荐的《故人叹》后的脑洞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