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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师傅杜受田 ...

  •   道光十五(1835)年秋。
      “回京路上可安稳?”皇帝笑呵呵地看着杜受田,眼角堆起皱纹。
      “托皇上的福,一路上都很安稳。”从太原奉旨回京的杜受田恭恭敬敬地答道。
      放差山西学政的杜受田是道光三年癸未科的(1823)进士,山东滨州官宦世家子弟,学问扎实,当年中的是二甲第一名的传胪,就是状元、榜眼、探花前三名一甲之后的第四名。继而入翰林院,成为门第清华的红翰林,散馆后授编修,派考官,是学而优则仕的好差事。
      “学政是一省的学林领袖,不论品级,最讲学问,你的学问我是知道的。此次召你回京,是要恢复你的底缺。”皇帝一边打量着他一边慢慢地说道。
      “是。”杜受田说话不多,容色甚庄。
      于是皇帝捻着胡子笑了,随口说道:“你学政的差事任期还没有满吧?”
      “是前年派的差,原来是去陕西,陕西巡抚是臣的亲家,所以后来改为山西。本来要赶明年才满期。”
      “哦。”皇帝说,“阿哥们明年就该入学了,上书房也该有几位师傅入值。明天你恢复詹事府的原职,过了年,派你上书房的差使,这几个月你也好好做做学问。”
      “是。”杜受田问道:“可是四阿哥?”
      “嗯。”皇帝说:“具体的安排过了年快入学的时候再说,本朝最重师傅之教,我早说给你,你也好有个准备。”
      这番亲切的话很有点儿像大户人家的东家对西席的说话,杜受田感激之余,不由得倍感压力。
      杜氏父子,都任京官,杜受田别京日久,一回来免不了有许多故交之间的应酬,席间谈的便是京里的掌故。
      “嗨,本来想给你搞一桌燕菜,不过上头让节俭,让人说出去不好,所以咱也不敢张扬。这粗茶淡饭的,给您洗尘,您可别计较。”他的同年孙瑞珍半开玩笑地说道。
      燕菜即是燕窝席,南方人叫燕窝,北方人叫燕菜。旗下贵族大都讲究饮食馔肴,所以京里好几家馆子的燕菜做得不错。
      “皇上的俭德,穆大人是领教过的,说起来难以置信。”杜受田的门生蔡念慈接口说道:“有一天早上皇上问穆大人早餐吃什么?穆大人随口说,吃了三个鸡蛋。结果你知道怎么着?把皇上吓了一跳!你猜皇上怎么说?”
      “不用猜,内务府那帮人给宫里办差,买什么东西都要弄好几倍的银子,宫里鸡蛋自然是贵得多了,皇上能不吓一跳么!”杜受田笑着说道,同时伸出筷子夹菜,放一块火方在嘴里慢慢嚼起来。
      “是啊。皇上对穆大人说,你好阔气啊!”
      众人笑起来,这笑声里多少也有些感慨。天子富有四海,就算防微杜渐,注意力也不该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头,这番话不知道算是俭德,还是舍本逐末的“小气”?
      “不过曹大人就聪明多了。皇上问到他外头鸡蛋多少钱,他不敢说,就说‘臣自幼患有气病,一吃鸡蛋则腹胀,所以从未吃过鸡蛋’!真个是让人哭笑不得。”
      “不过这位也是个误事的。”孙瑞珍呷一口酒,“阮元就是叫他给误了。”
      “别说太多,”杜受田停下筷子:“这二位都是当今眼前的红人,都是会做官的,我们还是少评论为妙。皇上这次召我回来,是要让我入值上书房。”
      “哦?”众人抬头:“课读哪一位阿哥啊?”
      “肯定是上头跟前的那位小红人了~~那位小爷是个有前途的,看样子老师的前程似锦啊……”几位有门生关系的年轻同僚半打趣半吹捧地说。
      “还早呢……上书房是个好差,可也是个苦差!!”杜受田把玩酒杯,徐徐说道。这话也不错,授读皇子,是差而不是官,不但原有衙门里的事情要办,还要在四更前就入值书房,准备皇子的功课,确实很累。
      杜受田自己也在寻思,教小孩子读书该是怎么个办法儿?毕竟明年这差,是只能办好,不能办砸的。

      此时阿哥们都在皇后的钟粹宫里玩,皇后和静贵妃坐在炕上聊天。
      皇帝的第二任皇后已于道光十三年过世,上谥号“孝慎”。全贵妃升为皇贵妃,总摄六宫事务。皇贵妃的地位异常敏感,称为“副后”,此时,聪明不聪明的人都看得出来,全贵妃“正位中宫”的趋势已经很明显了。果不其然,越一年,皇帝就“奉皇太后懿旨”,正式册封钮祜禄氏为皇后。生母成为皇后,皇四子不但得“天”,而且独“后”,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嫡长子。
      阿哥们在玩的东西是经皇后亲手改良过的七巧板。皇后从小生活在苏州,把苏州闺阁里的玩意儿也带进了宫里。皇后聪明机巧,看到这七巧板,便发明出更多块木板的拼图,能拼出许多花样,配上诗词的说明,取个好听的名字,叫做“七巧谱”。皇帝看了也新奇,还夸皇后真的是“心有七窍”呢。
      “皇额娘!”才三岁的皇六子奕訢扑到皇后跟前,扯扯皇后的手,“皇额娘快看,我的拼好了。”皇后和静贵妃相视一笑。
      静贵妃赶快上来拉他,皇后已经攥住了他的手,走到拼图跟前来看。这是一个颇为复杂的花样,要是观察力不强的人,需要拼好一阵子,六阿哥才三岁,确实也是不简单。
      奕詝看见自己的母亲过来,也站起身,说:“是我和六弟拼的。五弟说他不喜欢玩。”
      奕誴大咧咧地坐在凳子上,用木板来当小刀小剑,双手握着相互撞击,嘴里发出“乒乒乓乓”的拟声词。他长得茁壮,粗眉噘嘴,虎头虎脑,个头比哥哥要高。
      “哦。五阿哥为什么不喜欢啊?”静贵妃逗他似的问道。
      “因为那是女娃娃才玩的东西。” 奕誴振振有词地说。
      静贵妃被堵了一下,回头看皇后,皇后面上也有些挂不住,幸好奕訢插嘴进来,刚好转移了话题。
      奕訢说的是:“怎么样皇额娘,我的好不好?”
      小孩子的话要是不回答,他就会一直纠缠下去。二来静贵妃也在场,皇后乐得说几句好话:“好,六阿哥真聪明,你看你四哥比你大,他以前玩这个就没有你快。”
      “小孩子经不得夸的,您看他这个神气劲儿。您要再说他,他尾巴要翘到天上去了。”静贵妃心里得意,嘴上谦虚,可谁都听得出来,这是在为自己儿子自豪。
      皇后回头看了看桌上的八音钟,短的指针指向数字1,这是该午休的时候了。于是看着静贵妃说道:“老五和老六也该回去午睡了,妹妹也歇歇去吧。要不孩子们就歇我这儿?”
      话是客气,实际操作起来,却让静贵妃不放心,所以跪安完毕,还是带了奕訢回自己宫里;奕誴由小太监抱着,送回祥妃宫里。
      素手纤纤,掩着嘴打了个呵欠,五个尖尖的冰冷的指甲轻触在脸颊和鼻端,眼睛有些迷离,看见儿子小脸绷着,有些不快的样子。皇后微感诧异,正要开口问,奕詝已经先开了口:“夸兰达呢?赶快来把这儿收拾了!”
      “夸兰达”者,满语所谓太监者也。
      “怎么,不高兴了?”皇后心思一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她把他抱起来,放在自己旁边,母子俩挨着坐。皇后伸手摸他的头,头发还不够长,并没有梳成“金钱鼠尾”那种脑后一根辫子,而是左右分为两股,梳成两个麻花辫,有点像后来小姑娘的羊角辫。“刚才不还玩的好好的,有什么不高兴的?”
      “儿子没有不高兴。”于是奕詝就笑了,笑给额娘看,带点勉强的。
      “是不是因为我夸你六弟了?”皇后说。
      奕詝愣了愣,被人突然说中心事,以至于反而无法应付。“嗯。”他带点撒娇地应道。
      “你不喜欢六弟么?”皇后问。
      “不是,不是啊!!”奕詝慌张地说道,“我不是不喜欢他,只是,觉得……我说不清楚……”
      “你是我的儿子,我夸他不过是面子上的。你生气个什么劲儿啊!”皇后揉捏他的小手:“你阿玛和我最宠的,肯定是你啊!”
      “是因为他额娘在,你才夸他对不对?”奕詝抬脸问皇后。
      皇后看着儿子的脸,小小的脸孔如同冰镇的酪,雪白、细嫩、冰凉,上面有着淡淡的眉毛,眉毛下面是明亮的清澈的湿润的猫儿眼,同她一样的上唇微翘的嘴,露出珠玉般乳牙的边缘。人家都说,猫儿眼是小孩的凶兆。她把他抱在怀里,柔软而幼小的肩头刚好填充满手心。
      “额娘……”从她的怀中传来有点犯困的声音。
      这是她的儿子……人家都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他对人心的敏感,已经远远超出了他解决事情的能力。他知觉敏锐而性格软弱,事情发生的时候不能解决问题,事情发生之后又不能解脱自己。这是多么可怜的性情,也许他的一生也会为此而苦,她的心中渐渐滋生出怜悯,怜悯那份庸常,还有那份犹豫。
      “你是大孩子了,过了年,就该去书房读书了,该有点大孩子的样子。你是哥哥,心思别这么重。”皇后言不由衷地劝说着。
      怀里传来均匀的呼吸,孩子仿佛是睡着了,其实是在想着额娘的话,只是,不作答。
      农历新年一过,皇帝就为皇子上书房的事情,特地召见了杜受田。
      皇子典学是件隆重的事情,先要钦天监来挑选吉日。
      吉日那天天还没亮,奕詝睡得迷迷糊糊的,就听见保姆叫他的声音。本来想答应一声,困得太厉害,外面冷,被窝里面暖烘烘的太舒服了,所以一面哼哼着,一面翻个身又睡着。
      保姆听见他哼哼,以为是听见了,一扭头看见他睡得正香,赶快走上前:“四阿哥可别再睡了,今儿早上要拜师傅了!”
      “师傅”两个字加重,奕詝听得分外分明,突然想起前一天皇帝十分严肃的教导“明天见过了师傅,要把玩心都收起来,专心听师傅的教导,把书读好……”,还有些尊师重道的大道理,弄不明白,却是记不住了。想到这里,不由得一个机灵,强瞪起眼睛,一下子坐起来,把保姆吓了一吓。起得太猛,困得太厉害,结果是一头又倒了下去。
      这时候伺候的人也过来,先拿块软白的热毛巾拧干了,在他脸上抹一圈,顿感清爽许多。马上有人给他穿衣服,全套的小马褂,亮闪闪的排扣,皮坎肩,天气寒冷,里面都是带毛的,揪揪扯扯,摆弄停当,头发梳好,大帽子一扣,整个儿是“衣冠楚楚”。这才传来一声:“真漂亮,快去见师傅吧。”
      天还是灰蒙蒙的,宫监点起纱灯,一盏小轿,出东华门,直奔上书房。
      宣读了谕旨,众人爬起来,照料书房的说一声:“拿大红毡条来!”毡条往地上一放,正面让给了杜受田。
      民间拜师都是要行跪拜的大礼,宫里头秉承高宗纯皇帝的圣训,尊重师傅,“虽皇子不得例外”。杜受田却不敢受,于是有人出来打圆场,自然是改跪拜为长揖了。
      奕詝一揖到底,叫一声“杜师傅”,抬起头来,目光笃定地落在杜受田的脸上,俨然一个小号的上司。杜受田回了礼,除了照料书房的谙达,别人都退出。满洲弓马立国,所以锻炼身体犹在读书之前,草草交待了书房里的规矩,自然是先由谙达带出去拉弓。
      杜受田玩着案头裱好的字块,文房四宝像温良的书生一样,默默地端坐着,空气中飘浮着纸和墨的清香。想起刚刚那孩子端庄正色,一本正经的样子,觉得有点有趣,不禁暗暗地微笑,摩挲着胡子,自顾自地说,这算不算是“孺子可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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