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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受国不祥 ...

  •   入了正月,因为国丧之故,宫中丝毫不见新年迹象,里里外外皆是一片沉痛而空旷的素白。白色是大悲之色,是丧葬之色。
      沉浸在悲痛中的皇帝不顾自己年近七旬且“得病已数月”,执拗地按照礼教中孝子的规矩为死去的继母守孝,穿着单薄灰暗的丧服,居住在简陋的“苫次”中,睡在粗糙的草席上,每日只吃简单的素食,在每一次仪典上呼天抢地地恸哭,似乎不用这种近乎自我折磨的方式,就无以表达自己“哀伤摧毁,五内如焚”的孝顺与悲哀。
      皇帝的举动吓坏了朝臣与皇子们,朝臣们用“以国事为重”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无法劝阻他;而皇子们为父亲的身体担忧,嘴上虽然劝慰,实际上却不得不跟从着父亲的一举一动,唯恐劝阻父亲为祖母守孝,会被父亲误解成自身对父母的不孝。
      皇帝不是不知道自己应当保养身体,但是他已经预感到了死亡的临近,他知道自己的日渐衰弱的体力和日趋衰微的精神已经无法应付纷杂的国事。但是,他的帝国却不应当和他一起在风烛残年中挣扎。他宁愿在人生最后的岁月里,把所有的悲伤和所有的痛苦都倾泻在母亲的葬礼中,完成身为人子最后的责任,然后将一切交付给自己的儿子,让年轻人强健的精神去改变已经和他一起变老的帝国。
      如此这般劳心劳力,太后去世还不到一个月,皇帝就一病不起了。
      正月初四晨起,皇帝自觉精神略好,传旨召见皇六子奕訢。匆匆赶到御书房“慎德堂”,站在父亲的面前,奕訢颀长的身材比坐着的皇帝高出一大截,他的脸上混合着关怀与期待,眼里流露出热切的神色望着父亲。
      “你过来。”皇帝沙声说,他坐在软靠椅上,须眉皆白,皱纹满面,衰老得不像父亲,更像祖父。自奕詝以后,都是他年过半百才得的儿子,因此皇帝一直以一种老人的心态来看待他们,那种关系奇特地模糊在父子与祖孙之间。
      “是。”奕訢一面答应着,一面向前走几步。
      皇帝仰起脸端详着他,十七岁的儿子脸上布满了自己年轻时的痕迹,清瘦的面容,有点鼓起的大眼,高鼻梁,鼻翼微张,宽厚而略向下的嘴唇,不是多么英俊,却有种严厉而神采飞扬的面相。
      皇帝微笑了,说:“你和我年轻时候长得象。”
      奕訢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应道:“子臣自然应该长得像阿玛。”
      皇帝眼里的笑意更浓,却带点凄凉:“你们兄弟几个,你跟我最像。我年轻时候的性子也像你一样,敢说话,敢办事。”
      奕訢说道:“子臣那里比得上阿玛年轻时候。听闻癸酉年隆宗门之变,阿玛以鸟铳击毙贼首,子臣心中仰慕莫名。”
      “唉,不提它了。”皇帝说:“你人最机灵,不过性子太直爽,以后你也是大人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不过要知道用什么方式说,明白吗?”
      奕訢心中不免惶惑:“子臣刚才哪句话说错了吗?”
      “你刚才说得没错。我只是提醒你,你不能总像个孩子,你将来是要超过阿玛才行。不过……唉!”皇帝近乎哽咽地说:“可是,我更想让你像寻常人家的男孩子那样平平安安地率性长大,千万不要像阿玛这样,辛辛苦苦一辈子,到头来一事无成……”
      奕訢惊讶地看着父亲,他看出了父亲内心的矛盾,他不知道父亲这番矛盾的感慨之后的结论是什么,他面容哀戚地盯着皇帝颤动的嘴唇,等待着父亲口中吐出他从十几岁起就一直期待的那个结论。
      然而皇帝却渐渐平静下来,恢复了皇父的威严:“现在每天还到书房么?”
      “是。”奕訢困惑而忐忑地答道。
      “你年纪还轻,好好再多读几年书,我三十多岁的时候还常去书房。你不光要做学问,还要能办事,将来日子还长,慢慢历练吧。”
      “是。”奕訢有点泄气地说:“子臣谨遵教导。”
      “好,你下去吧。”
      皇帝盯着奕訢离去的背影,表情木然,说不清是愧疚还是期待,。
      奕訢回去碰到奕詝,彼此打了个照面,才刚寒暄几句,传旨的小太监就到了:“万岁爷传四阿哥。”
      “什么事儿啊这么早。”奕詝随口问道。
      “万岁爷让四爷代阅奏折,召见臣工,军机们都候着呢。”那小太监抬起脸来,白白净净一张脸,唇红齿白,葡萄黑一双眼,格外谄媚的神情跃然其上。
      奕詝皱了皱眉,转过脸看着奕訢:“六弟,这……”
      “四哥快去吧。”奕訢不自然地笑道:“不能让阿玛等。”
      奕詝的表情也稍稍有些僵硬:“六弟,你……”
      “我去看看额娘。”奕訢突然想起父亲的教导,把嘴边的话咽了进去,换上一句无关痛痒的话。
      奕詝点一点头,向御书房走去。

      “皇上让他代阅奏折吗?”人到中年的皇贵妃的脸上并没有失措的神情,看着坐在身边的亲生儿子,镇静自若地问道。
      这就是养母永远无法取代生身之母的地方:皇贵妃和奕詝名为母子,人前人后也是母慈子孝,但多多少少有些门面的因素,彼此之间心知肚明;和奕訢则不同,儿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彼此之间毫无忌讳,可以说些对别人都不能说的私房话。
      奕訢点点头,说:“看样子还是四哥了。”
      虽然还没到皇帝垂危打开立储密匣的那一天,但是仅凭在皇帝生病之时“代阅奏折”就能看出了大位定然归属奕詝无疑。看奏折、召见大臣是皇帝独有的权力,代阅奏折、召见臣工就是行使君权,若不是让“接班人”“实习做皇帝”,皇帝怎么可能有此一举?
      皇贵妃瞟了一眼儿子脸上怏怏的神色,说:“还没到时候,谁也不好说。也许皇上只不过找人分劳罢了。不过,你心里要有个数,真到了那一天,你可别在他面前露出这种样子!”
      “不管怎么说,都要治理好祖宗留下来的基业,不能对不起阿玛。”奕訢正色说道。
      “这就对了!人家说‘自古英雄多磨难,不遭人妒是庸才’,眼下就算他得了这位子,你将来的事业未必就不如他!本事在自己身上比什么都全强!”皇贵妃说道。
      不同于奕訢母子此刻的患得患失,在慎德堂中秉烛阅折的奕詝,感受到的却是另一种心惊肉跳。
      他不能坐御座,而是坐在另备的一套小桌椅里,诚惶诚恐地注视着码得整整齐齐的一摞摞“黄匣子”。才读了没几份,最初的带些轻佻的跃跃欲试就已经变成了满面的凝重。及至走出御书房的时候,他仍然难以回过神来,这是他第一次从朝臣和疆吏的言语和文字中,真切地感受到,康雍乾“三朝圣训”中那个日丽中天的大清朝,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取而代之的,是天灾不断,危机四伏,盗贼遍地,千疮百孔的国度。他也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父亲的烦恼,行使君权并不是像那间金碧辉煌的大殿表面看上去那样高高在上畅快淋漓,而是无数个红烛滴泪更鼓萧条的夜晚,辗转难眠,焦灼不安。

      大家还盼着皇帝能过了正月十五,不料到了正月十三,皇帝的病情就急转直下。太医也拿不准药方,只能先用几味清补的方子维持住,等待皇帝交待大事。
      夜里皇帝召见的全是汉大臣,四位汉军机是“寿阳相国”大学士祁隽藻、尚书何汝霖、“穆门十子”之首的侍郎陈孚恩、曾国藩的座师季芝昌,还有一位身份极显眼的上书房总师傅杜受田。慎德堂内烛火明亮,这一席谈话几乎持续了半夜。
      京师的冬夜异常寒冷,北风呼啸,天寒地冻,殿外人头攒动,密密麻麻地站满了等候消息的宗室、觉罗、诸王大臣,哈出的白气此起彼伏,在帽子上晶莹剔透地凝结成白亮亮的霜花。
      勉强合眼睡了半夜,次日寅卯之间,皇帝醒来忽然感到神智清明,惊喜之余更惊省这恐怕是回光返照,自己大限已到!他茫然地转动着眼珠,想找一个他熟悉的面容。
      伺候的小太监跪在床前低声问:“万岁爷要什么?”
      皇帝要下地坐着,左右苦苦相劝,皇帝却一意坚持,最后还是服侍他穿好衣服,戴上帽子,扶掖着坐在御榻上。
      “他们都在外面吗?”皇帝吃力而微弱地说。
      “万岁爷要找哪些人?”
      “载铨、载垣、端华、僧格林沁、穆彰阿、赛尚阿、何汝霖、季芝昌、陈孚恩、文庆。”他一边思索一边慢吞吞地说道。
      定郡王载铨是宗人府宗令,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蒙古郡王僧格林沁是御前大臣,文庆是总管内务府大臣兼步军统领,其余众人都是军机。这十位王、大臣覆盖了宗人府、御前、军机处、内务府四大版块,可见皇帝是要宣布“神器所归”的大事。众人领旨后不敢怠慢,依次进了殿内,摘下帽子,不能君前失仪,就直接穿着貂皮的冬衣,跪在暖烘烘的屋子里。
      皇帝看着这有老有少的十位重臣,憔悴不堪的脸上泛起苦笑:“我不行了!”
      宫中丧事连连,众人早已沉浸在凄凄切切的情绪之中,有的老臣与皇帝共事多年,听他这么一说,顿时起了唏嘘之声。
      “人生百岁,终有一死,朕临御天下三十年,寿登六十有九,夫复何憾!”皇帝说:“统绪至重,应慎简元良,以承大业。”
      说到这里,皇帝顿了顿,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因伏跪而刚好落在他眼下的根根发辫。他继续说道:“朕现在立皇四子奕詝为皇太子,皇太子年纪尚轻,为政尚欠圆熟,你们要同心赞辅!”
      这就等于说在场诸人是“亲承顾命”的“顾命大臣”了,十位大臣自觉责任重大,齐声奏道:“臣等一定竭尽骀驽,上答天恩!”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喘息着说道:“叫四阿哥进来。”
      皇子们早已侯在殿外,一传便到。
      奕詝进来的时候,放在“正大光明”匾后的立储金匣已经差人取了来,皇帝亲手打开,朱红的字迹浮在略微泛黄的宣纸上,霎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密诏上的内容却大出众人所料。
      “皇六子奕訢封为亲王。”
      “皇四子奕詝立为皇太子。”
      一匣两谕!此为自雍正年建立秘密立储制度以来,前所未有之事,若非皇帝刚才已经宣布,这十位重臣几乎要惊愕失态。奕詝的脸上,也掠过了一丝惊奇。自从开始批阅奏折的那一天起,他以为一切就已经十拿九稳,而此刻透过那密诏上的第一行字,他才终于看到父亲当年在他和六弟之间,曾经有过怎样的挣扎!也许只是一念之差,一切就都会改变。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奕詝的心里忽然一阵后怕。对于失去母亲的他来说,所能依靠的就只有父亲,他渴望着父亲完全的重视;可是皇帝却并非只有一个儿子,因此必须把父爱分散开来给予每一个孩子。这种爱与被爱的不对等,让他感到隐隐的失落。
      虽有“书名藏箴”,为昭郑重,众臣仍请皇帝亲笔朱谕。皇帝痛苦难忍,挣扎着握住朱管,写下“皇四子奕詝立为皇太子,尔王大臣等何待朕言,其同心赞辅,总以国计民生为重,无恤其他。”抖抖索索地勉强写完,便颓然掷笔,诏书中字迹扭曲松散,皇帝却是顾不得了。
      这“无恤其他”一句,尤为奇特,此处的“其他”指什么,令人猜疑。是指皇六子奕訢吗?众人不敢也无暇去想。
      大事已毕,大臣们悄悄退出,只剩下奕詝泪汪汪地立在他的身侧。
      “又哭了。”皇帝笑了一下,松弛的皮肤颤动着:“你这孩子打小儿就爱哭,以后当了皇上,叫人看笑话。”
      “儿子只要阿玛好好的,儿子不做皇上。”奕詝这一下子更要哭出来了。
      “别说傻话,我有几句话,只能对你讲,你要记好。”皇帝拉着他的手,说:“朕万年之后,不进祖庙,不行郊配之礼,也不可行附庙之礼,更不要用圣神功德字样……”
      “为什么?”奕詝抽动着鼻子问道:“祖宗们不是都有……”
      “阿玛对不起祖宗!”皇帝沉痛地说:“东南濒海之区,因贸易而起纷争,至今已经十年了。祖宗们都是开疆拓土,阿玛不能开疆拓土也就算了,还将祖宗的土地拱手让人,所以若是还称‘圣神功德’,那就是不孝,那就是亵渎祖宗……古君子说,爱人为大,朕非好武穷兵之主,所以不愿战局绵延,可是,你将来不能再输给夷人!”
      “是。”奕詝望着父亲凄苦的神情,眼泪更加收束不住,手边没有手帕,揉得两只手湿淋淋的。
      “还有你弟弟,俗话说长兄如父,我不在了,你要照顾好他们,老七、老八的功课要抓紧,还要给老九找个好师傅!老五虽说过继出去了,到底是自家兄弟,也要给他个差事。还有老六……”
      皇帝着重说到:“我知道你们两个关系最好,你待他一定错不了。”
      奕詝知道皇帝明里是说他二人关系好,暗里是警告他不得对奕訢有所动作,立时伏地叩首:“子臣一定与六弟同心协力。”
      皇帝惨淡地微笑了一下,伸出枯瘦的手,指着榻旁早已准备好的御用冠服:“你把那个穿上。”
      奕詝大惊:“子臣不敢!”
      皇帝说:“你别怕,是阿玛想看看,不然,以后就算阿玛想看,也看不到了。”
      这一番话又说得奕詝鼻酸不已,只得套上衣服,团龙补服穿在年轻人身上,的确显得十分神气。
      皇帝眼里落下几滴清泪,颤巍巍地拿起朝珠,看着奕詝伸过头来,给他套在脖子上,又给他戴上东珠的貂帽。望着承接衣钵的儿子清秀伶俐的面容,如同看到自己生命正在绵延下去,清晨的阳光穿过密密匝匝的窗格,漂浮在屋内的尘埃如飞舞的荧光,在皇帝脸上笼上了恍惚的神采。那一瞬间常年如山般压在他心头的江山社稷突然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如释重负的轻松。
      “你要记住四个字,敬天法祖,千万不能听凭他们以夷变夏,列祖列宗的眼睛,都在天上看着呢……”皇帝哽咽着说道:“这些年,这些年……朕真的不甘心啊……”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只有泪珠在枯槁的脸上闪闪发亮。
      一口气吊着,奄奄至正午时分,皇帝崩于圆明园慎德堂,一如奕詝后来的诗中所写“呜呼皇考衔哀甚,抱恨终天泪万行”,在内忧外患之中,憔悴以终。
      消息传遍三山五园、离宫别院,禁城之中又一次哀声四起。一月之内,两起国丧,而在这如丧考妣、声震殿陛的举哀声中,御前大臣走到比众人哭得更加声嘶力竭的奕詝面前。
      一阵马蹄袖的噼啪声,众臣跪了下来。
      “大行皇帝于午时龙驭上宾,请嗣皇帝正尊位。”
      奕詝抬起朦胧的泪眼,冬日刺骨的风刮削着他涕泪滂沱的面颊。这幼年时可望不可及的梦想,这承载了母亲的生命,师傅的心血而来的尊位,却不能带给他丝毫快乐,它带来的只有责任的沉重和众目睽睽之下的凶险。
      望着近在咫尺的御座,他似乎已经感觉到,等待他的不是千百年来正统帝王“一喜四海春,一怒四海秋,君临万邦,四夷来朝”的荣耀,而是来自于未知世界漫长的宰割和永无休止的煎熬。为了父亲临终的愿望,这个十九岁的少年,要用一厢情愿去对抗世界法则,一生都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从补天图治的挣扎走向自我放逐的毁灭,从不甘忍受屈辱走向更深的屈辱……
      至死方休。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受国不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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