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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棠棣之华 ...

  •   道光二十九(1849)年的阳春三月,对于执政近三十年,意气消磨,早已厌恶了奏折中的坏消息,只图耳边清静,渐显龙钟老态的皇帝来说,突然传来了令人精神为之一振的好消息。一时间早已被视为“枯木”的朝堂上竟然颇有“回春”之迹象。
      这一好消息来自南疆广州,如此一来,便不得不追溯到道光二十二年那场对于国人来说铭刻入骨,有如历史长河中划分荣耀与耻辱的鸿沟般,恐怕即使再过千百年,也仍将难以弥合的鸦片之役。
      那年签订的《南京条约》中有条款称:“大皇帝恩准英国人民带同所属家眷,寄居大清沿海之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等五处港口,通商贸易无碍;且大英君主派设领事、管事等官,往该五处城邑”,即所谓“五口通商”,意为英商只能住港口,而外交官员方能入城居住。
      不料双方发生歧义,英人认为据此文本,英国商人也有权利入城。此事在上海、宁波、厦门、福州,都并未起争端。中国两千年来有“王气在北,民气在南”之说,也许是广州地方崇尚自由、激烈剽悍的“民气”使然,当地的官绅士民,激烈反对英人入城,两广总督徐广缙与广东巡抚叶名琛一改当初耆英“抑民奉外”的畏葸态度,组织民团十万,不惜与英军再次一战。
      或许是无心开战,或许是准备不周,英国人竟然就此放弃入城。消息传到提心吊胆的京师,朝野纷纷传说英夷为民气所震慑,不敢入城,由此可见,只要官民一心对外,洋人也没什么可怕的嘛!
      皇帝分外高兴,夸奖徐广缙、叶名琛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分别封了“子爵、男爵”的头衔,虽然是“公、侯、伯、子、男”的后两等,但由对抗洋人的功劳而来,特显殊荣。
      乐极每易生悲,不久又传来消息,广西发生灾荒,天地会及灾民纷纷起义,俄国海军军官涅维尔斯科伊由海上侵入黑龙江口和库页岛等地方。到底是年近古稀,吃不消大起大落悲喜不定的情绪起伏,到了春夏之交,皇帝忽然患了咳喘气逆之症。调养了个把月,渐渐复元,但是病根已经落下,虽然治事如常,却总觉得心慌体弱。眼看着岁月不饶人,皇帝不能不考虑自己的身后事。
      没有什么可忌讳的,因为帝陵规模庞大,耗资巨万,通常都是在皇帝生前便选址建筑。皇帝的第一座陵墓早在道光七年皇帝46岁时就已完工,根据高宗乾隆定下的父子要“昭穆相对”的规矩,设在了东陵宝华峪,完工后就迁入了他在为皇子时就已去世的嫡福晋,后来追谥为“孝穆”的皇后的棺椁。皇帝本不打算例外,但却发生了意外,一年之后陵中地宫竟然渗水一尺七寸。
      皇陵“泡汤”了,这个堪与后世“豆腐渣工程”相比的事件,让皇帝“龙颜大怒”,于是原陵夷为平地,选址重建,改在了西陵的龙泉峪。他认为宝华峪地宫浸水,是“群龙钻穴,龙口吐水”,因此如果把龙请到天上,龙就会在天上争水而不向地宫吐水了。二次建陵之时便用金丝楠木雕刻群龙,布满天花的藻井、门窗、雀替、隔扇等处,形成“多龙争水”之景象,精美异常。
      带着奕詝和奕訢看过陵址,当着在场的大臣,皇帝拿出一道朱谕:“你们念念吧。”
      奕詝和奕訢稍有迟疑,在这个场景之下,“谁来念”是一件相当引人注目的事情。当年世宗雍正,遣十二岁的皇四子弘历在圣祖康熙宾天周年之时到景陵致祭,让皇三子弘时看出了帝位之归属,从而心怀怨恨,父子绝情。因此这种时刻,最能见出皇帝对待嗣子的态度,关系非同小可。
      打开朱谕,匆匆一扫,并不长,于是兄弟俩齐声念道:“敬瞻东北,永慕无穷,云山密迩,呜呼,其慕欤,慕也!”
      这是表达人子对父母的“孺慕之情”,皇帝的陵墓搬到西陵,正好陪着父母,格外显出生死相依的孝心,众臣无不感动。感动之余还有困惑,困惑在于皇四子和皇六子,这实际上身为皇长子和皇次子,一母所养、年纪相仿、面貌相似、情同亲兄弟、各有所长、同受宠爱、经常共同出现在皇家典礼上的孩子,他们的地位,真能永远这样平均么?难不成还能同时出现在“书名藏箴”的金匣中么?
      于是有人猜测,皇帝可能中意奕訢,根据是三月初三皇六子的成婚礼上,嫡福晋是热河都统,满洲八大姓中很有地位的贵族瓜尔佳氏桂良之女。桂良是重臣,地位远非萨克达氏之父太仆寺少卿富泰能比,皇帝似乎颇有为奕訢的将来培养政治势力的用意。而且,一向吝啬的皇帝,在奕訢的成婚礼上前所未有的铺张了一番,若非是储君和未来的皇后,皇帝岂能如此铺张?
      也有人反其道而猜之,皇帝虽然宠爱奕訢,却不欲立之,正因为不立,所以才用种种手法弥补这一缺失。
      不过,不管旁人的心思如何,表面看来,兄弟二人的关系却有增无减。
      习武日久,两人在刀法枪法上都有了些造诣,年青人好奇心重又肯琢磨,对谙达照本宣科的技法渐渐感到厌烦。这天奕訢把放在心里好几天的念头说了出来:“四哥,光跟着谙达学,就算有长进也不是自己的,我们不妨自己弄一套新招式出来吧。”
      奕詝饶有兴致地说:“那叫内务府打把好刀再来把好枪,等新招式出来了……”
      “还能编本刀谱!再配上铭文,也能像列祖列宗的集子一样,传下去了。”奕訢踌躇满志地说。
      “是呀,等老七他们三个长大了,再教给他们……”奕詝无意识地表露出一副大哥的模样。
      “嗯嗯……那我可去内务府打招呼了,四哥到时候可不能再来个‘身体不快’不干了啊!” 奕訢想起哥哥时常借故推托,故意加了一句。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你还老提!”奕詝拍拍他的肩头,没注意手上戴着扳指,磕得奕訢咧了咧嘴:“硌着了……”
      “快去,这还没用刀枪呢就碰不得了,看把你金贵的。”奕詝趁机来了一句,算是对“身体不快”的一个反讥。
      几天以后刀枪很快打了出来。白亮亮的刀刃,舞起来风声阵阵;乌溜溜的枪杆,枪尖一挽一个枪花,是柔韧的“白蜡杆”,都是好兵器。内务府趁机小揩了一笔油,不过皇子的月历银子丰厚,两人也不计较。
      断断续续地演习了个把月,渐渐摸出了门道,总结起来,一共是刀法十八式,枪法二十八式。名目大多是奕詝起的,刀法中有一式,经二人合作改良多次,颇得“刀如猛虎”的精髓,出刀迅速,缠头裹脑,舞动起来寒光闪闪,被取名“梨花乱舞”。
      “四哥,这太风花雪月了吧……”奕訢眉头微皱。
      于是到了枪法中的一式,快进快攻,似有“枪如游龙”的奥义,奕詝赶快取名“恶蟒穿林”以形容其迅捷勇猛的态势。
      但是,“这又太狠了吧……”奕訢眉头更皱了。
      “老——六!”奕詝说:“重在招式不是名字。”
      隔几天到校场上演习,让皇帝瞧见了,大为惊异:“这是你们想出来的?”
      “是。”两个人收了架势,跪下答道。
      “好、好……真想不到,骑射刀枪,果真不堕满洲家风!这刀枪都有名目吗?”皇帝笑着问,平日里痰喘的声音霎时显得清朗许多。
      “请皇阿玛赐名。”兄弟二人早已脱去了当年的稚嫩,礼仪言谈滴水不漏。
      “这……”皇帝略一迟疑:“既然是你兄弟二人所作,枪便叫做‘棣华协力’,刀可以叫做‘宝锷宣威’。”稍稍停顿,皇帝说:“你们可知道这几个字的意思?”
      “棣华”是同气连枝的一树之花,指兄弟手足,皇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因此奕訢答道:“是兄弟齐心协力上阵打仗,才能保必胜!”
      这答案讨巧得十分露骨,不过皇帝爱听:“是啊是啊,明白这道理就好!以后啊,你们两个要是都能这么想,阿玛就不发愁啦!”
      回宫立即写了一道谕旨,赏皇六子金鞘桃皮白虹刀,赏皇四子锐捷宝刀。两柄都是先朝传下来的名刀。颁赏之前,皇帝自己颇有些舍不得地抚摩着沉实的刀背,刀身寂定而威武,丝丝寒意在指尖上缠绕。
      两个心爱的儿子都是十七八岁,正是最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光,那蓬勃的朝气冲散了他心中的阴霾,让他想起了皇祖的十全武功,想起了自己精彩的少年时光,一阵热血在他日渐衰朽的身体中涌动起来,仿佛看到那种由关外的严寒陶铸的英武之气,沿着列祖列宗强健的精神,一代代传了下来,流入后代的血脉中,再次现形。
      可是另一种恐惧又如影随形地攫住了他——这对成长在深宫,呵护在长辈的羽翼之下,熏陶于诗书礼仪之中,甚至连历朝历代都难以消弭的兄弟阋墙都不曾发生的少年,虽然读遍了历史中的凄凉惨酷与蝇营狗苟,但却无从体验世间万象,他们成长的背景单纯如白纸清泉。他们的眼睛,真能看透的纷扰迷离的世情?他们的肩膀,真能担负起行驶在惊涛骇浪中的帝国之船?
      总有一天,当真实的灾难排山倒海地降临的时候,又岂是一支枪,一柄刀,一腔热血能够抵御……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棠棣之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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