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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嗣君之惑(续) ...

  •   杜受田轻轻招招手,让奕詝凑到跟前来,俯首耳边,切切叮嘱了几句。
      “这样说行么?”奕詝犹疑地答应着。
      “阿哥记得杨暕的故事么?”杜受田提醒道。
      皇子读书,历朝故事都要“了然于胸中”,经师傅着这么一说,他想起了一则故事:隋炀帝太子杨暕与炀帝共同狩猎,杨暕收获颇丰,而炀帝一物未获,以为太子有意夺他的面子,便借故废去了杨暕的太子名号。
      “阿玛总不至于吧……”
      “我皇上英明仁武,自非炀帝那样是非不明之君。受田只是告诉阿哥,一味争胜并非明智之举,抱负远大者,不争弓马一日之短长。大智者若愚,大辩者若讷,是故弱者可以胜强,四两者可拨千斤。读书万卷,而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其间的分寸,自然是阿哥自己掌握了。”杜受田翻阅着书卷,一副十拿九稳的模样。
      “多谢师傅指教。”奕詝感慨地想,大人们的心思,是否都是如此周到细密,难道这就是岁月带来的差距?日后自己若面对朝臣,又怎能猜透他们言辞背后的心思?
      春日确是莺飞草长、万物复苏时节,马上驰骋的速度与射杀猎物的刺激,可以激起人心中最原始的快感。校猎场上的空气中很快就充满了带着杀戮味道的勃勃生机,马蹄声、火铳声、弓弦声、鹿鸣声、飞鸟振翅之声交融其中,此起彼伏。
      有几只毛茸茸的肥胖兔子惊慌地从奕詝马前跑过,短尾巴一翘一翘的。等跑了过去,发现毫无异状,便回过头来诧异地看看他,灰色的眼睛向小豆子一样骨碌碌转。
      “哈。”奕詝被逗笑,不去动平放在马鞍上的枪,只用手指比着兔子,作了一个“砰”的姿势。
      “四爷,真不动手么?”有从人按捺不住,一边操起枪,一边惴惴不安地问奕詝。
      他微笑地摇摇头,稀疏地马蹄声响起,□□的坐骑悠然踏过斑驳草地。春日的阳光轻柔地洒下来,温暖得令人恍惚。
      “心中无杀念,你不觉得看他们的眼光就不同了么?”他对从人说:“往日看来,不过是囊中的猎物,必欲杀之而后快,什么都来不及欣赏;现在看起来,倒觉得往日的猎物,也不乏可爱之处……”话没说完,只感到一匹快马挟带风势,眨眼就冲到了他眼前。
      双腿夹紧马背,奕訢一声喝叫,勒住了马的去势,奇怪地转过头来:“四哥怎么了?”
      “哦,我今儿恰好不舒服,不能策马驱驰,所以只好在这里溜达。”奕詝将手搭在额角,微微蹙起眉头,报以一个遗憾的表情。
      奕訢颇为伶俐,若是他人这样说,必知道是虚与委蛇的推托之言;只是同四哥平日里亲密无间,知他确实体质柔弱,因此不疑有诈;再加上多少有要争得猎获最多的私心,想着对手自然是少一个算一个,便不多问候,紧一紧缰绳,奔驰而去。
      直到日头偏西,众人才满载归来,手中或多或少,都有猎物,一较之下,竟是奕訢猎获最多,连正值壮年的惠亲王绵愉和号称好武的惇郡王奕誴都还不及。因此奕訢脸上得意洋洋。
      当奕詝的马队两手空空返回来的时候,顿时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皇帝本欲发怒,再一想却觉得不对劲,这孩子虽然瘦弱,骑射之技却也娴熟;即使真的是他骑射乏术,从人也必有猎获,无论如何,总不至于一无所获,想必别有缘故。
      “奕詝,你的猎物呢?”皇帝的声音里的奇怪多于愠怒。
      “子臣弓马虽然尚未娴熟,但既然射猎一日,也不至于一只也未曾猎到。只是子臣以为,现下不宜狩猎。”
      “怎么不宜狩猎?”皇帝愈加疑惑,春围秋狩,也是皇家的规矩,从未觉得不妥,难不成还有什么说法?
      “上天有好生之德,因此春天万物复苏,正是鸟兽孳育之时,獐兔怀孕的很多,此时杀生,有伤天和。而且,” 奕詝从下跪的姿势中扬起脸来:“子臣也不愿以弓马一日之长,与弟弟们争胜。”
      皇帝微微愣了一愣,他有点意外地看着这个大儿子,那番话在他心里清清楚楚地过了一遍,一字一句仿佛聚成了一只手,忽然轻轻捏住他的心。
      便是道家弟子“积水养鱼终不钓,深山喂鹿望长生”的仁慈,也不过如此了吧。恩足以及禽兽,难道还不能够“仁者爱人”么?他不愿以弓马之长与兄弟争胜,岂不是说,他志不在此,而在治国平天下的远大抱负么?
      小处可以见大,一言可以知心,皇帝感慨良深,破颜笑道:“四阿哥心地仁慈,这是人君的度量啊。”
      奕訢转头诧异地看着他的哥哥,本想插嘴说“四哥不是说今儿不舒服么,怎么临时编出这么一套花言巧语”,再一想父亲正在兴头上,自己若插嘴只会更杀风景,心中有点闷闷不乐,便将笑脸绷起了来。
      对于获猎者,皇帝自然还是要“论功行赏”,奕訢所得的奖赏最为丰厚;而奕詝虽然无缘赏赐,皇帝那句脱口而出的话,却已是他期盼已久的最大赏赐。

      春去夏来,二十六年六月十六,皇帝终于下了决心,宗社大计,早定为宜。
      深夜万籁俱寂,他批完奏折,续上白烛,在灯下摊开了一页白纸,灯光晕得白纸有些发黄。
      沉吟许久,皇帝提起了朱笔,一字一字地写“皇六子”,写到这里忽然停了一下,苦笑着叹息一声,却不想改,继续写道“奕訢封为亲王”。
      立储密诏,自然是皇太子写在前面,只是自己习惯想到奕訢,一下笔,便已写成“皇六子”三子,皇帝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不可更改,只好将封亲王的话,先写在了前面。随之拉开距离,写道“皇四子奕詝立为皇太子”,按照规矩,旁边再写一行满语。
      写完最后一笔,皇帝长长吁了一口气。自己身后的大计,便在这薄薄一张纸上。
      他定一定神,把密诏放入金匣之中,却不密封,悄悄藏起。事情实在太重大,不能轻率决定,他需要时间来接受这个结果。
      胸前隐隐作痛,他抬起手,轻轻地摩挲着胸口,靠在了御榻上。
      第二天午后,皇帝传旨在养心殿召见奕詝和奕訢。
      临去之前,师傅免不了又是一番叮咛。时任武英殿大学士而兼奕訢师傅的卓秉恬,对门生叮嘱道:“到时候不管皇上问什么,你都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口才和学识是阿哥的长项,皇上心中也是有数的。”
      “师傅放心好了。”奕訢满有信心地说道:“这个我不怕。”
      “如果条陈时政,阿哥比不上六爷。”书房里只有两个人,杜受田说得很直接:“不过有一个办法,皇上年老,且极重孝道。皇上一定会自称年老多病,阿哥借此机会伏地痛哭流涕,表达身为人子的孺慕之诚,必能以情感人,远胜口舌之利。毕竟身为皇子,应多关心皇上的冷暖起居,以示孝心。若是多言国事,则易被人认为有揽贤之心,谋政之意。”
      从小在一起习惯了,走出书房,仍是互相等着,兄弟二人并肩走入养心殿。
      见过了礼,皇帝瞧着他俩没说话。
      两个儿子个头相仿,相貌有些相似。不过奕訢长得像皇帝,隆起的高颧骨和一双微显眼袋的大眼使他看起来有一种超越了年龄的早熟和威严;相形之下,奕詝面容清淡,身形单薄,反而更显得稚弱一些。
      “最近没问你们上书房的事儿,学问想必有所长进?”皇帝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子臣蒙皇阿玛教诲,朝夕攻苦,岂敢稍有懈怠。”
      “不但要勤读书,还要能够学以致用。”皇帝点点头,着重说道:“过几年你们也要当差了。从前圣祖在你们这个年纪,就亲自办了好些大事!这些年国家多事,将来光大祖业,就指望你们了!到时候千斤的重担,都在你们身上,该怎么办,你们心里也要有个谱……”
      皇帝看了一眼,只见奕詝和奕訢一脸凝重的样子,他接着说:“读了这么多年书,京里京外的大小事情你们也都知道。治国施政之重点何在,你们也该有个见解,说给我听听。”
      话题太大,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奕訢也有些踌躇,不过他好胜心切,略一思索,说道:“施政以文治、武备、经济三点为重。文治则崇理学、兴文教、移风俗,武备则裁冗员、革除八旗绿营之弊,经济则以治河为重……”
      于是引经据典,对比现下的情形,历数祖宗的功绩,说着说着渐入佳境,显出侃侃而谈的架势,措辞也便尖锐起来:“方今天下,有纲纪废弛之相,所以不必贪宽大之名,应拿出明快的手段整顿。前人有云,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今之情形,与从前不同,情形既然不同,手段也须随之而变,正所谓‘与时维新’……”
      “与时维新……与时维新……”皇帝在心里默念着这个词,想到自己早年,也是恨不得改弦更张,重整江山。时日长久,才慢慢摸出自己的门道:如今的局面,正好比一座破旧的风雨茅庐,时常修葺整顿,便也焕然可观;如果要想翻新重盖,却是几乎不可能了。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皇帝旁若无人地感慨着,打断了奕訢的论述。这二三十年来,国势每况愈下,往事真是不堪回首。
      “老六说得在理,可惜我是有心无力。”皇帝有些伤感地说:“你们长大了,阿玛也老了。”
      他抬起手来拍拍自己的肩膀,自嘲地说:“辛苦这些年,祖宗交到手里的家业,竟弄出了割地赔款的前所未有之耻;这把老骨头也凑合不了几年,到时候就全靠你们了!你们可不能像阿玛这样窝囊!”
      “阿玛再别这样说了!”奕詝红着眼圈看着父亲:“您的苦心别人看不到,我们兄弟心里都明白。积弊已深,非一手一足、一朝一夕所能改变,您不必过于自责。儿子学业未成,弟弟们年纪还小,儿子所能依靠的,也就只有阿玛一个人了!倘若真有不测,儿子就是随伺地下,也要陪着阿玛……”
      说到此处,他想起自幼丧母,父亲又年老多病,假使有一天父亲不在人世,那自己岂不是要无父无母,形如孤儿了么?到时候面对着陌生的朝臣,膝下是一群小弟弟,天地之大,竟是无人可以依靠……这样一想,原来出自杜受田的授意,现在却变成了发自内心的惶恐和伤感,顿时涕泪俱下,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皇帝心里顿时百感交集,又是伤心,又是欣慰,他感动地拉起儿子的手:“唉,别哭了。阿玛不该这么说,你的孝心我明白……”
      皇帝看着奕詝收拾了涕泪,轻抚着儿子的肩头:“你这孩子,把感情看得太重。就怕你将来心肠太软,可是别人不都像阿玛这么对你,你知道么?”
      “嗯,阿玛的恩德,岂是他人可以相比的。”奕詝一脸依恋地对父亲说。
      奕訢尴尬而无措地站在一旁,诧异地望着父亲和哥哥的举动,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突然有一种被冷落的感觉。
      本来是他掌握了控制话题的主动权,然而一番长篇大论之后,父亲却和哥哥颇为投机地互诉衷肠,自己的言论好似登时成了不合时宜的陈词滥调。他忽然发现,有些时候,锋芒毕露的才华,反而会变成一种不和谐的因素,与其说是被人所欣赏,倒不如说是被人所忌惮。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嗣君之惑(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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