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7、瓶子里的魔鬼 ...

  •   饭后终究无事,聂风往日历边上站了老半会儿,扯一页,九月十七,诸事大吉。步惊云不晓得这个有什么好瞧,陪他看了又看。末了聂风一笑:“不错。”

      步惊云搭眼一瞥,无话 。一天便就叫他如此翻了过去。将晚楼外声息很杂,嘀嘀呜呜的,谁家踩了整点儿行嫁娶之仪,仍循了古时礼。一双小儿女披红带绿,趁了月,笙箫不瞒人的,向城南来,给聂风听着,觉也不睡了,扯帘子一望。巷子口灯火三千树,照夜如昼,高头大马,四人轿子,颠啊颠的近了。步惊云替他披了毯子:“风,你羡慕么?”

      聂风转来乐了:“不羡慕,日后我们成礼,也依样弄了,你坐轿子,我去请你。你矜持一下,等我给你递个饭勺儿。”

      步惊云依他所言念了念,颇悚然:“怎地是个饭勺儿?”

      聂风望他:“我妈说,饭勺就着胃的,托付了饭勺,就是托付一辈子了。”

      步惊云听过一愣,心下简直擦了一把火柴,“嘶”地一声向负雪苍山处亮了,所见的天啊地啊都生了花的,把些欢喜簌簌落往他眉上来了,便仓皇掩了掩,搂了聂风:“一辈子不够。”

      聂风大笑:“好,要多少有多少,我全给你。”

      完了两人看罢婚仗,仍扯了被子向床里裹了。步惊云搂过聂风,聂风好生由他揽了。步惊云前时得了聂风一句应和,熨贴得一袖子寒峭都化了水,自是一晌酣眠。醒时却见聂风往榻边坐了,负了剑,手里拽了什么,瞧他。

      天将晓未晓的,日头挂得太素,衬了聂风的一双眉眼,稍剐了霜,但温柔啊,仍不减其温柔了,还同初遇时候没两差的,总是有声无辞的暖。步惊云怔了。他叫聂风这样望着,让新月一枝独独垂往怀里来了。步惊云心上冉冉的,宜遮宜显的,揉巴揉巴酿成了一团儿,是要越藏越醇,越迟越酣的。

      聂风与他一笑。他笑得怎地好看了,甜得未尝先喜,惹了步惊云都不得不笑。他几千年没曾笑过,现下折了唇角,难免生硬些,便就凑那么个意思。聂风瞧出来了,他平了平衣袖上的痕,叫他一声:“步惊云。”

      三字论的如何轻巧了,往步惊云耳畔一掠,让他将无所觉的,囫囵应了。

      完了才一惊。从前聂风没曾唤过他的名字,免得撞了他云师兄的避忌。聂风本该最是着意这个。步惊云一念至此,才轰然拽得隔天半截子尾巴,扯出聂风一串深心计较来。步惊云抬头瞪他,聂风正捻了那只斑驳的瓶子,仍垂眼笑了望他。

      步惊云拧了眉,他想搂聂风,才发觉双腿都化得烟飞,向来处去了。寸把的距离,他挪了又挪,好容易一手搭了他的衣袂,哑声抖了抖:“风,为什么?”

      他不怪他,他不舍得怪他。他心下一瞬已把诸事都看得分明了。他晓得这是聂风的命数,花辞树。他一途陪他到此,论去路,百世成空的,奈何无明啊,论缘分,易别易疏的,可叹早尽了,他再没有什么能为聂风挡的了。他本该无话的,却还拼命挣扎着,问他非问不可的这一句来了。

      为什么?

      聂风握了他,步惊云替他遮过的多少霜啊雪啊,如今都化了一双泪,落将下来。他稍是哽咽,搭袖一抹,衣上又添两笔痕。他一笑,他总还记得步惊云那一番赞叹——凡人,你笑得好。临了去时,生死离分,聂风不愿与步惊云留下别的样子。他瞧着步惊云,眉欢目妥的,乐了。

      步惊云瞥了指间的一撇烟气,知道剩时无多,一下子仓皇得心上熬成了灰,抵死拽他不放:“风!你别干傻事!你等我出来!”

      聂风握了瓶儿一叹:“我知道这个不会伤你,也困不太住你。我没办法,我真的一点办法没有了。我已想过了,麒麟和易风自有去处。只是剑廿十三,你便把他簪在发上吧,究竟他是叫我封了正的,也算替他寻了个归宿。”

      步惊云愁得肠都断了,一床的朦胧漫过他的肩膀,他浑身没了知觉,可哪里都疼,便攒了霜发寒目的,一怒:“不簪!风,你敢去,我就敢把麒麟易风都拿菜刀切了,要他们下来陪你!”

      聂风望他,含泪笑了,倾身揽着他的头颅,拿吻来平了步惊云眉上的伤啊痕的:“你别这样,我都要走了,你还想诓我。我说了,这是我的决定。”

      步惊云愣了。聂风真切瞧了瞧他的样子,衣消发褪的,还剩了一副眉目,唇薄成刀,如冰未消的,凌厉得很。奈何现下叫情缠所伤,断做了一屑屑,多少寒声瞑色,都痛得极了,简直要从眼里剐了血来。

      聂风捧了他,替他拂了鬓:“抱歉,我与你诺了的,都成了须臾泡影,俱做不得准的。你日后要是又遇见了什么姻缘,你要同人家多笑笑。你生得好看,笑得更好看。”

      聂风噎了一下:“是我对不起你,你自然恨我,你理当恨我的。”

      可他还有话:“但我却不愿意你恨我,因为我喜欢你啊。”

      聂风本没这般任性的,他性素与人体贴,但一生情怀绸缪至此,他瞒都瞒不住。他念了想了,步惊云往后会怎地切齿怨他,他简直能疼得顷刻死了。聂风絮絮说罢,步惊云听着了。他晓得这个再不是拿一张脸典当的施舍。聂风喜欢他,如今的他不是别人,便就是他步惊云了。可他只来得及望聂风一眼,徒有万字千言,却同唇齿一并成了烟。

      聂风哭了:“步惊云,我喜欢你,我求你别恨我!”

      可那缕烟气,倏忽一瞬的,究竟从他指尖错过了,与他徒留了个空。聂风虚虚合抱良久,仍笑,仍坠了泪下。然而这一山的孤云,愿与他一人躬身俯就的,曾共他一并凭肩同千里,看过了好多灯火人间的,终于被他,被他聂风,亲手自九天岩岫之上,斩落枝头来了。

      他果然亏欠他太多。

      聂风独个儿坐了半天。负了剑,储藏室里抱了个早整饬好的箱子,堂皇入了厅。易风刚醒,柜子上趴了望他:“聂风,去哪?”

      聂风瞧他一笑:“步伯伯要我送点资料,马上就回。”

      易风一愣:“步惊云呢?”

      聂风想了想:“早晨没见他,可能买菜去了。”

      他爹这几句排了不晓得多少遍,字句都念出了茧来。易风倒没辜负聂风,到此未觉得半分不妥,只舔了爪子:“要鱼干儿。”

      易风又忘了共他好好话过这个别离。

      聂风诺诺应了,还同剑廿十三添了水。麒麟正成眠,他与神兽扯了扯毯子。便告辞出了去。搭一趟车,向城西来。

      中州城西地偏,人烟不怎地绸缪,山水却妙,藏风氲气的,便叫市里辟做了公墓。园中一惯冷清,遇着年成不顺的灾荒,才偶得热闹,一地的青灯黄纸,白幡沿了田埂一路插到坟头。亲眷捧了酒水,喇叭呜呜响,于后哀哀的嚎,任谁听了,都觉着好生凄凉。

      聂风一步一步行上阶来,替他师兄把墓上尘灰拂了拂,祭酒。他先抿一盏,与他师兄亮了杯底:“云师兄,久没见了。你在下边可好?”

      聂风问完拧了眉:“你自是不好的。我晓得,你因为我受苦了。”

      他噎了噎,半天一笑:“云师兄,是我的错。你暂且忍耐一会,我这就来为你了结这段因果了。”

      他搁了花,往他师兄身畔坐罢,剑横膝前,无话。断浪依时到了地头,便见聂风扪了绝世,陌上遥遥望他。这一山的清迥,论不得什么缘故,叫聂风素衣乌发一映,自成了陪衬,便把满川的青啊翠的,都绿到他袖底来了。断浪瞧着,莫名叹了叹,以为聂风那样一人,宜晴宜雨,更解得心意,给他杀了,颇是可惜。

      他向阶下停了停:“聂风,你来得早。”

      聂风瞥他:“我要杀你,少不得兴奋了些。”

      断浪一笑:“我却想叫你多活上一段时日,奈何你死志已决,也罢。我在你师兄坟前杀了你,他若泉下有知,想必难过得很。”

      聂风拽剑,言语倒是没有,只兜了怒。断浪抬袖一勾,隔空揽得墓前的花,拈着瞧了瞧:“玫瑰?你对他倒是情意不减,到时下了泉乡,你还可去川边问问,看他还记不记得你?至于这花,人都死了,费心留什么花呢!”

      话毕覆掌其上,顷刻把一捧朱朱白白揉得碎成了灰,染了半襟的青汁。断浪拿手一扪,指间倏忽疼得很,钻心剐肉的那种,吧嗒半声,零零落落坠了几截骨节。断浪一惊,自他成煞之后,一双鳞爪向来很能凑合,称得上无坚不摧。如今未战先损,叫几朵花儿为难成这样,不免让他愣了愣。

      聂风抚了绝世,没理他。断浪恍然:“我竟是忘了你聂风祖上的营生,哈哈哈,好,好好,好好好,看来还真不能小瞧你。”

      聂风嫌他废话忒多,瞟他:“打不打?”

      断浪笑了:“不想活的,就上吧!”

      言语到此已是尽了。断浪旋身一动,早化了烟,自阶下掠将过来。聂风倒是半点没得怯的,横剑成刀,往手中一弹。锋刃好素,淬雪欺霜的,直向断浪腰上去。断浪见了哈哈一乐,横爪挡了:“聂风,一柄凡铁,你想伤我?做梦!”

      聂风听若未闻,踩了几步踏雪寻梅,敛衣转了转,提剑改势的,拂得绝世一沉,堪堪切在断浪脚踝之上。断浪吃痛嚎得半句,攒了掌力成刀,戕往聂风颈畔去,隔空摧落他一截子鬓发。聂风只觉身旁一寒,已晓得断浪这一次施为重得很。他万万受不住,便草草拔剑一撤,退得还是稍慢,叫断浪一记贯在肩上。

      聂风捂胸跌了几丈,扶剑一晃。喘得半天,才勉强平了心气。他毕竟不是妖鬼,莫论招式再怎地精妙,总及不上断浪游刃有余的。现今堂皇挨了一下,皮开肉绽的,自也伤得极狠。他痛得肠子结了几结,却不好要人瞧见,便咬牙敛了声,只往眉上酿过雪霜,剩唇角一撇红,抵得三春艳色,倒也好看。

      聂风垂了眼,瞟了剑上血,一笑。

      断浪亦疼得不轻,心下更是没了定论。他深知聂风师从无名,本事大得很。他几年来甚有际遇,修了千年怨煞之身,但没料想绝世神锋好生厉害,叫他左右制肘的,忌惮得很。断浪正思忖应对的法子,却把身形一歪,旁崴了一只脚来,咕咚咕咚的,并了鞋袜囫囵滚下道去。

      断浪顷刻惊了,提了裤子一瞥,才见踝骨下边絮絮簇一把火,没什么声息的,已焚了他半截右腿。徒得血肉淋漓,往草叶丛下化了灰,叫泥里绽了两盏花。断浪没见过这个,一愣,转瞬省得什么,心底转瞬寒了,急急并指为刀的,一掌竟将伤处连根斩落下来。完了颠颠斜斜立不稳,便趴地一叹,咳两口艳的,咧嘴与聂风恻侧笑了:“聂风,我估轻了你。那火麒麟的血罕见得很,你也能弄到?他属天地祥瑞,我这种怨煞,触之即燃,是要烧得魂脉不存的。”

      聂风抬了绝世,撇他,也笑:“不错,你既已晓得,就该明白,你我今日,果然是不死不休了。”

      断浪哈哈笑没停。乐完一挣,浑身的衣衫爆起,刹那碎得没了影。聂风瞧他赤身裸体的,背脊上边两股黑气,往肤下行来往去,末了却撞在一处。聂风一愣,又听了嘎啦几声响,见着断浪遍体生鳞,两肋最稀奇,囫囵多了一双爪子,似足非足,似手非手的,跋扈与他死命一挠。

      指劲一瞬破空照面而来,聂风听着已觉不祥,要躲,牵累左肩一痛,终究慢了,为断浪连皮带肉剐了三道,更叫腹下戳出半截子断骨来,沾了红的,却仍森森的素,疼得他闷声一哼,踉跄拄了绝世。

      断浪瞟他:“聂风,这才是我的本尊!你不会天真到以为我才得一双手足吧!我是煞,和你们人类不一样的!你斩啊,我等你斩,你的绝世厉害,我看你能斩下多少对来!”

      聂风切齿扪了肚子,无话。断浪依依瞧他,于前爬了几寸:“聂风,我已倦了。你还是快些去死吧!”

      说完掩一个哈欠,悉悉索索的,自哪里抽了一条尾巴,丈把长,密密匝匝覆了鳞。断浪把它一甩,来捞聂风左臂。片儿警勉力横剑相扛。可没成想,它途中蓦地变势,轻转稍旋的,一绕,已掠往他背心来了。聂风踩了步子欲退,奈何伤得太重,足下踉跄一滞。

      便叫他一瞬辜负一生的,把一辈子给错过去了。聂风只觉胸口乍暖又寒的,疼倒渐来消了。他莫名垂了眉,瞟得襟下一截子尾巴尖儿,勾了勾,染尽血来。聂风叹了叹,拽定绝世没松,攒得半分气力,远远的,还拿眼搭了他师兄的坟头,一望。

      断浪一下将聂风捅了个对穿,难免且悲且喜的,颇惆怅,也晓得他成魔途上,最后一份牵系至此断了。可片儿警寸心将死犹沸的,烫他禁不住一颤,想拽近瞧瞧。他怕聂风仍未把魂销得透了,便卷了他又往树干上抽了三两回的。末了慢慢拖他往跟前搁罢,抽尾敛足的,犹化了正形,理过衣衫,方才打点他的战利品来了。

      断浪垂眼向他边上蹲了。将聂风瞧了老半天。看他的发上倒插了几多青枝,乱也不乱,受看得很。可惜白衣分明染了血,这里一笔那里一笔,想因彼此约过时节,不推早迟,都是要一并绽的。余下的,素仍旧素,倒是与同他千古霜心极合衬的。

      断浪嘿嘿两下,倾身笑了:“聂风,我瞧见了。我瞧见你死前把你师兄的墓啊碑的,望了又望。你求我,你开口求了我,我就把你往他身边葬了,否则我拖你去对面山头,挖个坑草草埋了。你和他隔得远啊,啧啧啧,映遍关河照不见的那种滋味,哈哈哈。”

      笑完默了默:“是了,我都忘了,你已经死了,还怎么求我呢?没办法,我——”

      言到此节,断浪停了。他叫谁死抠了左臂拼命一拽,竟是一愣。愣罢才晓得挣了挣,可没甩开。也只那么一霎,他耳畔的声息都寂了,唯合半句风语,相遇不相闻的,衔了刀兵,铮然一瞬划过他的脖颈。断浪喉下稍凉,头颅已冲天而起,胡乱飞得几丈远,又向草叶里滚了两滚,还来得及抬眼一瞥,瞧着碗大的疤,已焚了火起。麒麟血何等凌厉,不消片刻,把断浪千年鬼修,头身两处俱烧得成灰。

      就便宜了陌上一行闲花野草,同艳啊素的皆未及的,是寻常烟色,却不待隔年春归的,正发得极好。聂风喘了喘,撇了绝世,咳下半截子肺。他捻了一叹,依旧瞧他师兄。墓边桃杏结子可食,咕咚坠了一枚,砸在他师兄头上。

      奈何聂风早战得生息死枯,他离了坟茔遥遥不过几丈远,却已咫尺天涯的,划定前世今生来了。究竟他再也挪不到他师兄身边,替他一下一下,扪袖牵衣的,把他师兄鬓发上的杏啊花的,好好拂去了。聂风一笑,笑他自己命途至末,一辈子憾事剩了几多,但耿耿终不能放的,竟只余了这个。

      他还剩了一点回光气力,仍将他师兄看了又看,终于没及阖眼的,殁了息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瓶子里的魔鬼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