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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抢婚 ...

  •   刀皇闺女大婚,于阴城众鬼没怎差的。究竟第二姑娘前番嫁了一二三四五六七,两桌麻将八缺一,草木鸟兽囫囵圆了,都不是寻常物什。可今次不太相仿,却说新晋女婿正经是只鬼。想来梦姑娘的痴症已大好了。邻里得了音信,待日头一过,捱至午时,脸上攒了笑,拎罢山参鲜货俱往断情居来。

      流水百席街前铺了,摆些酒水荤腥,刀花肘子酱香人舌,来者皆一份,排场很有些大的。城主请了一位先生,粗通文墨的,门下候着,专写红叶题诗的殷勤事。一句一句往新柳旧麦上挂了,叫谁漆过彩,深得往黑里去。一望两行十里,落落欲滴。刀皇衣紫披绿,罕来卸了刀,廊下与行客为礼:“哎!同喜同喜。”

      黄纸金箔烧了半篓,众鬼才是坐定,杯盏上了酒,只等主尽宾欢,落了闹剧。刀皇默了,招了掌事进前:“可看见猪皇了?”

      管事一愣:“第三先生还没来,但时辰已到,再迟不好。”

      刀皇拧了眉,半天挥手:“你先起了礼,我去牵我家闺女。”

      管事唯唯诺了。刀皇向屋里去。梦姑娘凤冠霞帔早侍弄妥当,正牵了绸,往聂风腰上系着。一尺朱色,还禁不得他浑身的霜雪砥砺,余寒衬火,叫人瞧了仍是凄清。她爹拿眼看了,没法揭过去,一叹:“闺女,该成礼了。”

      梦姑娘垂眉,搭手替他披了婚衣:“风,你在此等着我。”

      刀皇扶额:“闺女,时辰要误了。”

      姑娘仍与聂风平了平下裳。挪过两步,临门扭头瞧他,素衫尘土,一室昏灯冷烛。聂风负了剑,依旧没言语,眉上一分半分的,算是堪得轻掷的欢喜。地下几个炉子,火还惨淡盛着,可终归不美,映得他愈显苍白来了。院外一廊行歌沽酒,有谁念一句“书榻词笔,人生何许”,旁鬼觉得滑稽,哈哈一笑。梦姑娘莫名心下涩了,停了停。

      她爹挽她:“走吧。”

      姑娘行出阁来,叫刀皇牵着,覆了盖头,不明就里,簌簌掉了泪。她扪袖拭上一拭,胭脂剥了色。她总有惴惴,将指尖向袖里藏了,却没方寸,适才究竟为谁的一晌悲哀而悲哀了。席上热闹得过了头,众鬼未瞧见,兴致都很高,捧杯,掌事唱一句:“拜天地。”

      姑娘独自个躬了身。

      哗哗哗一湍笑,纷纷拱了手:“恭喜恭喜,觅得良婿。”

      掌事扶了她,又说:“拜高堂。”

      姑娘正了衣冠,同刀皇一礼,再礼。来客都晓得这是第二姑娘的避忌,俱都静了,左右来望。无人。市井风言凉语,只说城主新婿好看得很。今日未可亲睹,欲求一见不得,众鬼难免稍有惆怅。可事已至此,便又哈哈笑过。掌事抹了汗,三唱:“夫妻对——”

      “拜”字没抠得出来,已叫一团云絮摄了甩在廊外,四仰八叉,磕得一声响。十里巷尾,有人素发寒衫,往宅第那枚下马石旁,风中小立。座下诸客嗖嗖将他望着。有鬼拧得急,折了脊椎,扶得脖子正了正,寂寂一怔。城中乡风良善,邻里多为情厚,莫论当街挥刀弄剑,便是红脸骂架也很不常有了。现下瞧他言笑未苟,衣尘没洗,还蔽衫覆体,狼狈是狼狈,失礼也失礼,可一身气度鬼怕神惊,倒是半分未损,叫人近不得身,霜眉冷目凶煞得很,左右一个砸场寻衅来了。

      他说:“拜什么!?他是我的。别说你,天地也管不着了!”

      完了一步一步行上堂来。去路扯了一挂纸幡,把那些朱笔写就,金玉良缘恩恩爱爱,都瞥过半眼,哂然。众鬼见他挑眉搭手笼了袖子,倏忽十里新柳全化成了灰。瞧着便和泉乡一处飞白没两样的,很受看。只是连累百八水席呛了满喉尘烟怨火,翻得满地酒肉。末了缓过气,捉对瑟瑟相与抱了,哀说:“城,城主!”

      其中也有识货的,待他稍是近了,悚然一惊。

      “他,他是步惊云!?”
      “步惊云!?那个不哭死神!?”
      “他不是早消失两千多年了?”
      “难不成第二姑娘与他有什么牵扯,今天是抢亲来了?”
      “不错!否则他怎地这样恼恨?冲冠一怒为红颜!”
      “我还说梦姑娘从前老嫁些草啊叶的,原来竟与步惊云暗合了秦晋之好?”
      “既然目成心许,为何步惊云来得如此凶了?”

      一鬼听了嗤笑:“你没见识,因爱生恨,因爱生恨懂不懂了?可能第二姑娘与步,步惊云有些什么不对付了。抑或步惊云恃武行凶,第二姑娘早有红袖别许,又为他所迫,亏得为人施了援手,逃得生天,哪想今日重入落网,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别家却不很同意了:“呸呸呸,步惊云好歹是不哭死神,顶顶有名的鬼。你瞧他一身威势,啧啧,什么恃武行凶!胡说!我看八成是梦姑娘与他私结鸳盟,可叫城主一棒打了,才有现下这一番婚宴夺人。”

      末了又添一句:“鸳盟也好所迫也罢,你看步惊云,眉啊眼的,料峭风姿,生得卓绝。冷虽冷了点,但总胜过房里那个。”

      猪皇仓惶于后缀了步惊云向宅里去。途上听得众鬼絮絮话了,踉跄一叹。诚然冲冠一怒说的不假,却万般不是寻他梦侄女来的。便以为阴城诸般农事乡务太消闲了些,竟将养得一干邻里都往八卦传奇里岔。

      梦姑娘见过这番祸乱,早扪下头盖,屋里招得无双雌剑,桌畔坐了,护得聂风。也没把一街是语非言听得半句,正经给不了她多少欢喜。步惊云厅下叫城主提刀拦了,一愣,究竟从前泉乡他躺着竖着纵横惯了,两千多年少有谁敢这般摆明车马阻了他。

      便挑了眉:“让开!”

      刀皇也怒:“你究竟何人,怎么胆敢来搅我女儿婚宴!”

      步惊云心下何其着紧聂风,怨涧回转入城,连脚都没歇,便直向此处杀来了。当也懒与他再添什么话,拎罢刀皇向后甩了。身形一散,已往屋里抢掠过去。猪皇随后两步上前,搭手还将城主扶了扶:“老刀,你没事吧?”

      城主喘了喘,瞠目而视,跺脚急了。他平素惯弄刀啊剑啊,这许多年了,好些凌厉手段一分未落下。可逢着步惊云,莫说对付对付拖延半时,就连衣袂也没怎沾上。便拽了猪皇:“老猪,你来得正好,你我两人合力拦他。这小子,竟然坏我第二家的天大好事!”

      猪皇扶额:“老刀,你小声些,别嚷!你知道他是谁么?”

      城主怒了:“他是谁也不能这么无礼啊!”

      猪皇哀声扯他:“他是步惊云!不哭死神步惊云!别说你我合力,就是笑先生到此,也未必阻得了他。你忍忍,他不是冲你家闺女来的。你收得这个新女婿,对,就是你拿两肘子换的,是他,他——”

      刀皇与他一眼:“他什么?”

      猪皇斟酌半天,拉他悄了声:“我见步惊云为他拼死拼活豁命得很,想必是至交。便就不是至交,恐怕,恐怕——”

      刀皇拧眉:“老猪!你别支支吾吾不像汉子,有什么不能讲的,说,恐怕什么?”

      猪皇咬牙:“恐怕抢你新晋女婿来了。”

      步惊云推门入屋,得巧梦姑娘横眉剐他一眼。步惊云没瞟她,只借灯照与聂风瞧了。看他腰上一尺红绸添得平正,流目送喜,唇上犹自笑。剩得鬓发不很衬了,回霜映雪,秋水绸缪的,瑟瑟凉。步惊云没法奈他何,浑然料峭气度懒涣下来。别的万语千言自是道不出,好往心下塞了一团,情深力拙,离合悲欢又几多难。只挪一步,唤他:“风。”

      聂风烛下立了,眉梢一枝盼顾,仍笑,也无话。兜起步惊云一番仓惶。要上前揽他。梦姑娘“锵”地一声,已将无双剑出了鞘,抹额璎珞两撇,摇了摇。

      姑娘冷了:“别过来!”

      步惊云终来望她:“他是我的。”

      梦姑娘自不肯信:“他已成我的夫婿。”

      步惊云哂然:“你与他誓未就,礼未毕,谈什么夫婿。”

      梦姑娘一噎,哽了,瞪他:“你又凭什么坏我婚宴。”

      步惊云默了默:“你让开!”

      梦姑娘拽剑无话。步惊云瞥她:“我不伤妇孺!你让开!”

      姑娘垂了眼,添一句:“不让。”

      完了看他:“我也没成想,步惊云,你是抢他来了?”

      步惊云愣了。

      姑娘一笑,颇有些哀切:“我从前往书里看了,你凶得很,有大威仪,与人没甚情意。一剑决生死,翻掌覆雨云,你听听,说得多英勇。可你现在的样子,活像是我夺走了你的心上人。”

      步惊云笼了袖子,坦荡看她:“不错。”

      梦姑娘一颤,叫他两字截然砸得凌乱,满腔心事画不成,愁得飞灰,徒惹她伤情,只抿唇。扯罢袖子平了又平,还抖了抖:“我本不晓得他是何人。可能他早觅佳偶,堂下抑或有妻。”

      步惊云“哼”得一声:“没什么佳偶妻女,他有我。”

      姑娘听了瞧他半天,一叹。收罢无双,转与聂风,笑了:“我遇见过草啊叶啊,山风行云怪石嶙峋,我遇见过这么多人,可其中没有你。”

      又说:“为什么没有你?你说话呀?为什么没有你?你早些来,我就不至于这样迟了。”

      末了再将他一眼一眼看罢,撇过两人向屋外去。剩了步惊云好生揽了聂风,站着,满袖的皑皑。一室的昏,灯亦不很得衬,影影沉璧,底事无明,烛色摇啊摇的,语不休。步惊云心下绽了些微几分亮,攒着拽着,也难映此情。

      只因情太多。

      步惊云低头与他说:“我还是寻到你了,已经没事了。”

      说完环了聂风的腰,隔得一怀新雪,垂首吻上他的鬓发。唇是极烫极烫的,却也及不得步惊云眼里半分痛念,沉得烈烈欲焚。暖了聂风颊畔簌簌落下霜。一簇星从裳末灼起来,缠啊绕的,卷来卷去,也不矜骄,添与两人烧了。足旁一串泥炉,点了素,很清妙。桌上三灯双盏,各依其势,做了陪衬。

      步惊云自与聂风抱做一团,压不住他左右辗转,总埋着一方蠢动。要这样那样的,瞒了人,将一把阴火燃至尽头,同聂风一并,同他千载梦去情归之处,都付了一炬。便就如烟似雪的,往九霄上冉冉归了。

      可他没问,聂风未答。你是否当真甘心,卸了累世因缘,相伴共我,此去成灰?

      究竟问罢无言,答非所愿,不如算了。

      席上众鬼未散,纷纷抬眼候着,瞥见城主院后丈把的红,与天悬灯,都不好自以为然,无从来想,捉了刀皇要问。刀皇也不很通,挠头看这一光景的白,不知是月明日明,便摊手招了管事,把一行来客,塞了些吃食水酒,驱罢散了。

      第二梦廊下半天候着,等不住了。推门进来,见聂风一身冷凉散尽,往步惊云怀中倒了。不哭死神没甚讲究,正与他交颈厮磨两下,要啃。姑娘一愣,“咳”了半声,步惊云没瞥她,仍把聂风揽得死紧。

      “风。”

      聂风便在这一句唤里,醒了。他总还梦着他师兄,眉眼生动的,仍旧淡唇冷目,与他言语,说了话。聂风记不太清,只觉得颇曲折,绕得很。朦胧挣扎两回,难免手凉脚凉,拽了步惊云团着:“冷。”

      步惊云拧了眉。约莫瞧着寸寸霜雪,又来漫上聂风眉睫,心下究竟寒了。褪衣将他裹了裹,抱了,拿眼瞥过姑娘:“神医在哪?”

      第二姑娘一怔:“神医?”

      步惊云默了默:“你们这可有喜欢养鸽子的老先生。”

      第二姑娘想了半天:“城北有一位,我没见过。”

      步惊云望她:“引路。”

      先生今晨起得晚,城主闺女大婚,他没赶上。大抵活得太久,眼倦心累,人情也不很通彻了。迟便迟了,就往柴门扯了桌儿椅子坐了,半壶茶,打野狐禅,听鬼谈了油盐柴米,小姑恨嫁。他还养鸽子。鸟雀个顶个的剔透玲珑,一瓢食儿,红喙白羽一啄一饮,够他寻得一天消磨去处。

      奈何现下撞了大邪,眼见一卷怒云倏忽将天上飞的全摄了。先生识得这份气象,几千年前逢过一遭,想忘也不怎容易了。便往案旁晃了晃,“咣铛”栽下地来。仓惶扶了杯子。拎着桌椅要返屋,要驱祸迎福,阖窗闭户。可云里现了一人。

      他说:“神医,我找你救人。”

      先生抹了额汗,瑟瑟回了头:“我,我不是神医。鬼都不生病,哪有什么神医,小伤小痛,街角有个跳大神的,你去找他。”

      他听了没笑:“我要你救人。”

      先生一叹:“步惊云,你我两千五百年没见,你一回来就要找我麻烦?”

      步惊云瞥他:“你要是治不好他,我才找你麻烦。”

      神医没法子,引他入了屋。眼见后面缀了姑娘,一愣:“第二姑娘,你不是今日大婚么?”

      梦姑娘无话。默默随步惊云径自去了。神医于后一叹。诸般整饬罢了,要步惊云将聂风床上放了。往后屋取些针啊线的,转来一看,步惊云抱着人家没松,恨不能向心里塞了藏了,只漏了左手与他。神医暗里扶额,搭脉诊了诊。

      聂风一抖。步惊云将他搂得更紧。指上素的,盛了又淡。

      神医半天没言语,面色倒渐来愈向鬼斧神工底处拐,青红白紫轮过两番。步惊云瞧着,眉上也阴了。末了神医搔首来去,问了:“你,你,这位兄弟叫人剔了火骨。”

      步惊云说:“我知道。”

      神医讶然:“步惊云,你本事好大,居然用阴火将他的雪霜融了?”

      步惊云没话。神医望他:“但凡鬼没了火骨,周身寒凉覆体,万年不消,结了因果的。别说寻常灯烛,就是你,也烧不掉。”

      神医起身绕他转了两圈:“步惊云,你拿手来,我与你脉一脉。”

      一搭又是半天。步惊云嫌他拖拖沓沓,没个完,怒了:“我无事。”

      神医未理,仍将他拽了。末了瞪眼:“你,你吃了什么东西?怎么这样寒了?”

      步惊云与他两字:“白露。”

      神医抚掌:“这便是了!这便好了!这便结了!白露天生奇寒,喜阴,你揽了他,白露替你吞了他一身冷凉,还治什么治?”

      步惊云说:“我一放手,风又冻上了。”

      神医看他:“那一辈子抱着。”

      步惊云听罢垂眼,默了默:“风未必肯的。”

      神医瞟他,终也不求甚解“哦”了一声:“这更容易,你与他阴阳合和一番便成。”

      梦姑娘拽了杯子,抖抖索索往唇边送了送。步惊云无话,可心下一水朝夕昼晴,想当然的,迟迟慢慢,竟又沸了。神医见他不语,以为步惊云不通情怀,未晓了分明,又添一句:“你没懂?”

      便向箱底抽了一卷书,塞与他看。步惊云低头拨开一瞟,首语满当写了七字——金陵半醉玉楼春。

      下面两人衣衫未着,施了个莲花坐台。

      神医一笑:“你现在懂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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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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