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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婚嫁 ...

  •   破军撵了刀要砍步惊云。步惊云由他来。贪刃天狼往他衣袂添了几道痕,铿锵两声响,满堂挂味的。步惊云垂了眉,拽个拳,籍着缝,避过刀剑,迎面撞在破军鼻子上。碰着自然一滩血。

      步惊云拿眼借灯瞧了瞧,一笑。翻掌隔空拽得什么,扯了破军踉跄,左脚一斜,总归慢上一慢,已叫步惊云指尖攒出几团黑气,森森绕了。破军听见嘎嘣几句响,一愣,就瞧着下边身子骨啊肉的,招呼不打,各奔东西罢。

      破军没了腿,站不稳,咣铛栽倒。步惊云探手拎了他,意兴终究颇是阑珊。他平时少施重手,奈何将晚兜了怒,一腔凶煞无处去,七搭八搭的,叫破军遇上,不逢时也。他低头敲了敲破军的髌骨,听个响,问了:“你死了,可有人给你烧钱化纸?”

      破军也痛,可不愿显给他瞧,切齿憋了。颤得两颤,他说:“我死了,没人烧钱化纸,打什么紧?步惊云,聂风死了,你会给他烧钱化纸,坟头哭去吗?”

      步惊云一恍,心下轰然裂了。他死拽着破军,眼底阴着,一字一句,问了:“你,说什么!?”

      破军攒了一个笑,咧齿:“帝释天,找他去了。”

      皇影抱得聂风掠入院来。易风只瞟一眼,抖了抖,已从檐角跌将下地。倏忽化了人形,仓惶两步,抠出一声嘶。皇影将聂风向椅上置了,寻个枕头垫着。麒麟桌畔直了身,默了默,唤他:“风?”

      完了要近前衔他,皇影拦了:“麒麟你别过来。聂兄弟魂魄叫人勾了,徒得一窍存着。你天生祥瑞,会把他惊散的。”

      麒麟一听嗒嗒拿蹄子抹了泪,向后退了半寸。

      易风从旁垂了头,捞他的手,往怀里暖着。可易风也冷。他拧了眉,眼里五劳七伤的,有痛,见了红,他问:“聂风?”

      聂风抿了唇,阖着眼,没声,眉目素的,同井口那一把蓬头垢面的早月没甚两样。他平常里笑得怎地好看,辞色从容来去,绝少寒着对了人。如今遭了灾劫,凉怯西风,等闲吹了,还能坠下霜雪来。

      易风摇他:“聂风!”

      聂风胸口都凉彻了。易风着了慌,捞他,搂了一根两根骨头,皮相还在,魂去兮了。易风发了半天呆,反手握了邪王:“聂风,谁,谁把你弄成这样,聂风,你与我说,我替你去向他讨回来!”

      聂风鬓边拈了灰。易风替他拂了,拂了又拂。他噎了噎,抬手抹了脸,一袖湿凉。易风不怕再等,八镹他都熬了三千年,多得几十载也没甚差了。可他嫌弃离别太仓促,心下止不住的,难受得很。他切齿,眉上折了冷,一串一串掺着伤:“聂风,你说话呀!”

      皇影垂眼拽他:“易风,聂兄弟还没死。他——”

      话没完,门前漏得一声,撇过一个人。大半身叫谁褪了皮,森森见骨,一截一截伶仃坠着,难得没断。剩了一颗头,两只手,脊椎上绑了一双刀剑。步惊云于后站了,眉上雪黯,鬓下霜,无话。他没言语,可甚事都已说尽。剑廿十三瑟瑟往瓶里敛了。麒麟嗤地燃一蹄火,给自己照着。

      步惊云两下踏进堂来,拽了矮凳往聂风身旁坐。

      易风怒目瞪他。步惊云由他瞧去,为聂风平了平袖口。末了才说:“风叫帝释天摄走了。我寻他。”

      皇影愁了:“泉乡的门三天——”

      步惊云没搭话,莫名一句:“无妨。”

      皇影一愣。步惊云转与易风,瞟他半眼,眉目一瞬离散,化了火啊雾的,搭肩环腰将聂风罩了护着。易风叫他烧得衣袖温凉,无奈于后撤了几步。步惊云啪嗒绽出一寸,亮得很深,和雪和月都不减半分,看着很有些灼人。

      易风同皇影相与一眼望了,又瞥桌脚底下的破军。孤狼疼得两声急喘。步惊云看了没见,听罢未闻。他无闲来理,只说:“我自有法子下泉乡去,不用你劳神。但我走后,风的魂窍离体,身里没了正主,怕有孤魂野鬼觊觎。”

      皇影桌上横了惊寂:“你只管走。”

      步惊云又说:“你把拳头松松,免得伤了筋,到时握不稳刀。”

      皇影没话,暗地里摊了手,指间掌上五痕血,一湍一湍切心抵肺,早叫他疼得没了顶。

      步惊云哂然,不知笑谁。言语里没得一寸喜乐。

      他说:“你们都出去。”

      易风扭头瞧他,斟酌一阵,返身抱了剑廿十三,麒麟往他头上趴了,一并向院外匿了形迹。皇影临了拎着破军,阖窗闭户,半句话没有,将偌大一个正堂留待清火冷烛,他和聂风。

      步惊云晓得,他们这是尽与托付了。他揽着聂风的手,握了他夜里曾用十指历历数过的温柔,现下凉了。唬得步惊云拿自己竖罢两堆柴火,焚了燃了,要与他烧着。

      总有万一。

      步惊云最不愿说这个万一,万一暖不了,便只好一并成了飞灰。等步惊云把这般那般都思忖妥帖了,才敢低头来望聂风。聂风想什么,做什么,步惊云都知道。聂风寻常晚上一睁眼,步惊云也随他醒了。

      他装睡,敛眉,冷着不说话的时候,大抵最像他云师兄。引得聂风抚他的鬓发,又虚又轻,和惊蛰那天土里埋的小笋如何相仿的,蠢蠢欲动了,雨过等天晴,低头捉了他的脖子唇角,一寸一寸啃着,磨牙。

      步惊云心下叫两只爪子挠得受不了,悄来瞟了聂风搂着他笑。聂风生得善唇俊眉,宜剑宜花的,好看得紧。步惊云很能自得其乐于他的自得其乐,就往床上木然躺了,戳他不动,吻他也不动,由聂风高兴折腾。

      可如今聂风是真的成眠了。终究应得易风那一句——你还不走?你不走,你会害死他的!

      念过这个死字,步惊云痛得狠了,喉头噎了噎。他折了心魂簇的火,也要一黯,囫囵坠下半枝灯花,落在颈边,只剩了一个冷。

      *****

      两只水鬼抬得聂风朝北,出了泉乡一路并行。怨涧远得很,若要取近,需得打道过阴城。城中多住些未投胎的寻常人。笑先生笔下事繁,六道轮回勾不过来,就把鬼都往此地存着,斗鸡买办走马吹钟,并了人间没怎差的。城主是位刀客,唤作第二,好肉嗜酒,整日蹲在墙角儿瞧人,过来过去,抚琴弄剑。众鬼过了,需得客气客气,称一声刀皇,真真切切的,半点揶揄俱不得有。否则惹他恼将起来,旁的招架不住。

      刀皇膝下有个女儿,叫梦。琴棋书画通达得很,奈何生得不好。眉目也不庸庸了,只是脸上一挂痕,损了胭脂色。小时尚佳,大了终是识得艳妆春容几个意思,就扯布遮了脸,断情居里一坐三四年。待得人要不晓事,迷糊得很,常来扯了花儿叶儿山石水鸟,说要嫁,梅夫鹤子。风雅是风雅了,可真论起来,简直人惊鬼怕。唬得猫狗都不常向第二家宅下去了。

      嫁,当然嫁得。刀皇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都是喜席,女婿添了一二三四五六七个,排个座次,两桌马吊还缺一。阴城里的鬼见怪未怪,茶余消闲,喝过上边剩的洗碗汤,就说开了。

      “昨日刀皇又多了个石头女婿,还没过夜,叫她大丈夫吞下肚去了。”
      “你说,那斗大的石头,说吃就吃,啊呜一口,那撑的,今早趴窝里叽叽喳喳叫,吵得呀,唉。”
      “怎么叽叽喳喳叫了?”
      “怎么不叽叽喳喳叫了?你不晓得吧,这大丈夫是上个月刚入赘的,一只杜鹃,蓝羽翠尾,威风是威风了,你们说喜服怎么套?”

      这种言语自然得避着第二城主,私下里顺顺款曲也就罢了。奈何今早还是漏了一句半句递在刀皇眼底,心底总不大亮了。逢得两鬼将晨携了聂风遁入城来,呜哩呜哩冻得手寒脚寒,面上抹了霜,难免不得余色。虽也恭敬为了礼,第二刀皇路上横了,座前垂眼,“嗯”了一声,又嫌他们样子不叫人喜欢,鬼祟得到了家。

      刀皇拧眉:“你们抱的什么?撩开帘子让我瞧瞧。”

      两鬼呜哩呜哩一大通,自是不依。刀皇将袖子笼了:“我晓得你们给帝释天做门下狗,可你们抬头看看,这是阴城!”

      两鬼又一番絮言。刀皇听了嗤笑:“你们讲这是新鬼,给抽了火骨,冻成了冰,不好瞧?你说不好瞧就不好瞧了?给我掀起来!”

      两鬼不能再推来辞去,就扯了布。聂风负剑,霜啊雪的跻了身,可眉目如许,唇上随了笑,天工着意十分春的,甚受看。刀皇抬眼瞥了,一愣,默了半天说:“我家姑娘的断情居门口少个顶字的伙计,这鬼虽然不能动,没堪大用,但究竟凑合,留着,我要了。”

      两鬼呜哩呜哩抢了聂风来叩首。刀皇不理:“我与你们添两个酱人肘子,你们泉乡只有生死人肉,那有什么好吃。我算是买了他。你们得了好处赶紧走,至于帝释天那里如何交代。你们就说扔了,反正火骨一剔,鬼不成鬼,怕什么。”

      说完从袖子里掏了两个荷花包儿塞与他们,裹罢聂风径自往去。两鬼没脚,走不快,于他身后撵过半路,早没了影。刀皇得了便宜,一途轻车快马抵返宅中。梦姑娘正于堂下抱了杜鹃,一寸一寸给它顺毛。她爹进门一笑:“闺女,看我给你带什么了。”

      梦姑娘一怔,没话,低头抿了茶。

      刀皇往她跟前堆了聂风,仍笑:“闺女,你看,你不是常说断情居没个抬匾的物什,爹今天同你找来了。两个酱人肘子,便宜。这鬼成了冰,就像,就像那个石头一般,死的,你还能往他脖子挂些菜单,‘五香中指煎后臀’,多威风,好看。”

      梦姑娘扣了杯,忒得娴静了,整了整袖子,探一探鬓边花树,矜持与聂风一眼。末了蓦地咣铛半声翻了椅子,踉跄两步上前揽他。寒得衣袖凉了。

      姑娘恍惚垂泪:“你怎么才来。”

      刀皇听了扶桌子,一慌。他左右又要嫁闺女了。

      稀奇得却是这回。梦姑娘依依稀稀抹了泪,丢了第一任丈夫,还遣她爹辞了二三四五六位相好归门。无非也是纵雁入山放鱼蹈海。剩了第七个石头女婿仍向鸟儿肚子里存了,没办法,这对翁婿还需赘着。刀皇以为闺女病大好,呵呵桌旁灌茶。

      梦姑娘却要遣人将聂风往她屋中置了。城主听了一呛。

      “闺女,他,他虽然冻住了,但你与他,男女有别。”
      “爹,你方才不是说,这鬼冻住了,就同石头一般。既是石头,又有什么别了?”

      城主砸得自己生生疼出汗来。他搭手一抹,不假于人,携了聂风同他闺女转院后去。姑娘的屋子不小,可她爹挑五捡六,哪都放不得聂风。要他找个男人与梦同寝同宿,简直是与他赋了半阙新词,逼他添笔来了。刀皇平生行武,文墨不曾弄过,终究手足无措。

      梦姑娘拉她爹一下,指了床头枕畔丈把地方:“爹,你将他放那。”

      刀皇哀声,却仍照了她的心思,归置好了。梦姑娘与聂风披了毯子,隔着霜雪握他,垂了眼:“这样可会冷了?”

      又捞许多红泥小炉于聂风身边环着。刀皇见了要劝:“闺女,他被人抽去了火骨,寻常灯烛暖不了他。”闺女,你,你认识他?”

      劝归劝了,梦姑娘样子软,脾气最硬,依旧拿手瑟瑟笼了聂风,垂眉抿唇,没言语。她爹瞟得半眼,当下却是分明:“ 你不认识他,前时怎么,怎么还,咳,还哭成那样?”

      梦姑娘转与她爹,含泪带笑,还无言。

      刀皇瞧她,扶了额:“行,闺女,你嫁,爹不拦你。”

      *******

      步惊云从井里蹿出身来,一绸子红布得巧覆在他头上。院中有人心宽体胖,扯了帛头,正拿眼看他。半天堂下转了,转回时候抬了一本《阴城志怪大全》摊着,半尺高,一翻一翻,瞟他几回,末了点了纸上几行字一封画儿,讶然:“你,你是步惊云!?我见着步惊云了!?”

      步惊云拈了发上草叶,问他:“你晓得风么?”

      他说:“你就是那个步惊云!装在瓶子里的死神!消失了两千五百年了!有年份,古人!大家都说你不见了!魂飞魄散了!给人暗算了!你给我签个名,我去街上卖!”

      步惊云横眉,隔空捞他拽在跟前:“我问你,你晓得风么?他姓聂。”

      他抖了抖:“什么聂风?我,我是第三猪皇,我给我侄女扯嫁妆!她要嫁人了,后天,你来不来,就在阴城断情居,你来,我给他们引见,你——。”

      步惊云听完松手,猪皇地下跌坐了,抻两抻,费老大劲,起不来。步惊云望他:“这不是泉乡?”

      猪皇笑了:“不是,这是阴城,城主他女儿要出阁了。你要去泉乡?你往南——”

      步惊云瞥他一眼,心下焦切,见不得人笑,难免寒恻恻的。猪皇抬头看天,忧着日头不好,敛了衣衫。可袖子都憋素了。步惊云总有本事冷了更冷。

      他拎了猪皇,三五百斤,一根指头轻轻挑,说:“带路,去泉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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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婚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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