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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徐徐福来 ...

  •   破军往坟前站了半天,暮时有人焚香祭祖,稀稀落落烧些纸扎的金银,致了礼,求锦绣,几个小孩儿其后缀着哭哀哀。调子不成节拍,但很凄楚。破军暗地哂然,究竟他不为尘间物,心下没揣明白,把眉毛挺得笔直。土下埋着的,是他盘中餐。破军对自己不太将就,活的不吃,他嫌腥。就只好等着。饭后剩得骨头,他也会归置归置,小腿一堆,拇指一簇,码好。他穿了道袍,施施笼袖子,待到天晚,园子里没了声息。他挑个稍得顺眼的,刚拿爪子搭了,便见了一人提灯,白桦黄柏中现得身来。

      破军一见,笑了:“皇影。”

      皇影也瞟他。破军咧嘴:“你这是为聂风抱不平来了?”

      皇影面色沉着,半天说:“你有事往步惊云头上去,别扰他。”

      破军噗哧一声:“就扰!你能护着,我不能动他?就动!我见过他,本事不小,大抵也不是寻常人。”

      皇影拧眉默了默,抽刀。破军讶然:“你要管?”

      皇影扪了惊寂,擦上一擦,垂眼说:“不能不管。”

      破军仍笑:“皇影,你的事,我听过。说你不愿投胎,几千年不知等哪个,现在看看,你就是等着聂风了?”

      完了又说:“你和步惊云没什么两样的。本就不该执迷与聂风混迹一处。我今天不与你打,你同步惊云传个话,他要愿意归了泉乡,帝释天决计不会为难聂风。”

      皇影听了收刀,竟也一笑,与喜怒都未及的。

      破军有点恼:“你笑什么?”

      皇影望着他:“这话传与不传,俱是一样的。步惊云的性情,莫非你不晓得?你我都是泉乡中人,我劝你一句,别动聂风。术法趁早撤了。否则,天不收你,我来收你。”

      话毕径自往去。剩得破军塞了半天,愤愤掏了两条腿,咬起来没甚滋味。临了抹抹嘴,依旧正罢衣冠,端了写意走马。可行出园来,循了阶下,巷末逢了人。霜发冷唇,抱臂倚着楼尾,瞥他半眼:“你是破军?”

      世上总有别样的人,不与凡华逐,说开就开,说去就去,寻常难逢余色,萧闲得很。久未见了,一朝遇着,小立风前,眉目一分都未改的。破军借了街灯看他,噎了噎:“步惊云。”

      步惊云默了半天:“中州城不留你,你自己走,还是我打得你走?”

      破军等得千八百年,照面迎来这一句。步惊云性情冷凉,破军自然没得指望还来叙旧,只觉得委屈,当下怒了:“步惊云,你非得待在这里?!聂风终究是个人!你又怎么偏生要与他混迹!”

      步惊云冷了:“混是不混,与你何干?用你多话?”

      破军抽了双刃,向步惊云眼底一送。步惊云瞟了瞟:“干嘛?”

      破军拧眉:“你不记得了?”

      步惊云哼了一声,哂笑:“我三千年忘的事多了去了,桩桩件件都需记得,岂不受累。”

      破军心上一把火,早叫皇影簇过点苗子,现今让他煽得大了,只磨牙:“从前你我打了一架,未分了胜负,你说来日再战。我候了千八百年,就为这个!你却不记得了!?”

      步惊云非时非地垂了眼,掩个哈欠:“你要打,就毋需多话。你不走,我送你一程,也无妨了。”

      又笼一袖子月光,翻了翻:“风还等我回去。”

      破军叫他一句甩了半脸,总有些惨淡,却不愿往他跟前现了寒乞相,硬了声:“步惊云,你从前不这样,如今温香软玉,忒没志气。”

      步惊云愣了,要思忖这个温香软玉。聂风温则温了,却半分不软。便更对破军提不起好大兴致,搭他问过:“我从前怎样了?”

      破军一怔,停上半天,没了话。他肚子里塞着多是腐血朽骨,文墨不很有了,就难免踟躇。步惊云站了嫌累,摊子旁扯得椅子靠罢,等他来说。

      破军扯出两字:“绝世。”

      步惊云听了,无可无不可的,罕来望他一眼:“你说了许多,打不打?我成全你。”

      破军握了天刃贪狼,咧齿一笑:“打!你我千年恩怨,就于今日作结罢!”

      无名往南山院后遇着聂风。聂风正抱了易风顺毛,三花猫儿平素傲得很,现下难得拿手搭了聂风袖子,伏他怀里盹着,倒也十分相称的。聂风见他师父提了二胡寻上门来,愣了。还与无名添了添茶水。师父平正了心气,同聂风摆了一摊烂账,末了一叹:“风儿,破军是朝惊云去的,总不好牵累邻里乡民。”

      聂风拎了壶子说:“师父,他已暗地缀着皇影下了山。”

      无名听着点头,共他说了破军拈香起坛的事。聂风闻着愁了,桌上撇得易风,拽剑要去拼命。无名拦他:“既然惊云出手,想来不需你多虑。我遣神锋远远瞧过那术法,没堪大用,也伤不了人。”

      完了又添一句:“风儿,破军好打发,只是帝释天,不好对付。唉,时也命也,不提亦罢。”

      无名遥遥上南山,就为了与他徒弟絮过寥寥数言,没得多留,要走,聂风识礼得很,并他一同拾下道来。别时无名看他,又是一叹。聂风不晓得他师父哀着什么。无名笼了袖:“风儿,你与惊云,唉。”

      情深易写,缘曲难工。

      无名瞧着聂风,念起曾有那么两个蒙童,同他学刀剑掌腿,经史文墨,拍胡箫,念诗。而今剩得形单影只。想见千古艰难,世上总得这么一双璧成,非但扰了俗情乡风,叫天也不很能容了。聂风半生到此,龙游浅水。前时为他师兄挡了一劫,可世路这般,需得遭逢的,避不过。

      无名亦得粗通紫薇数术,昨夜泼了算筹,竟另拨出一场惨淡来。是谓长风九宵直上,遇着岩岫,要往人间落上一落。但只落上一落,能看,不能留。留不住,多得其他,便再是没有了。

      聂风快死了。

      无名望他一眼,找不着一句,不能说,就搁了话,默了半天。他说:“风儿,你自己小心些。”

      聂风自然好生应下。山前瞧他瞧得没影,才转回院子去。路旁遇着一位先生,黄袍翠冠,拄了杖,哎呦哎呦的,向他招了招。聂风上来要扶:“老先生,您往哪去?”

      先生拽了他:“我哪都不去。我找你。”

      聂风性情好,由他扯着,一笑:“您找我?”

      先生“哎”了一声:“我找你,我叫徐福。”

      聂风为礼:“徐先生。”

      先生眯了眼:“你师兄要我给你带句话。”

      聂风愣了愣,眉上素过一截,心下全凉了。徐福又说:“聂风,你以为你师兄怎么死的?”

      聂风哑了,半天半天抠出话来。

      “我,我师兄,不是那场车祸,他——”
      “车祸?大马路上随便横了一辆卡车,那可不是车祸。你师兄死得冤,你不知道?”

      聂风一抖。

      徐福添了一句:“冤死的人怨气都不小。你没去过泉乡,大抵不知道我们那里的规矩。怨鬼都是要受苦的。”

      聂风木然看他,左眼一下子怄出血来,剩得半边全是泪。他听了“受苦”两个字,就掉了魂,一会明一会灭的。徐福瞥他,笑了:“若有人替他洗了这个冤,便罢了。若不成,要往黄泉水中泡上五百年。黄泉水可不是好消受的。蹭一蹭掉皮,浸一浸损骨。人在里面待得久了,皮肉血脉都没了,光秃秃的。你即便见了你师兄,也不一定识得他了。众鬼都是一样的。一把骨头。”

      聂风听他天上一句,地下一言,说得犹在目前。聂风心头几寸刀,一剐一剐剔了肉,伤得要往灰飞里去了。就咬牙抹了血。他说:“我云师兄。”

      就四个字,刚念完,又哭了。

      徐福咧嘴,一口白牙森森,竖了指头戳他:“聂风,你把你的心给我。我替你救你师兄。”

      聂风横了绝世,拽他:“放我师兄去投胎。”

      徐福低头瞥了剑:“你杀我,你杀我也没用,你把心给我。”

      聂风看他:“我把心给你,你就能救我云师兄?不让他再受着苦了。”

      徐福笼了袖:“我从不骗人。”

      聂风默了默。徐福还笑:“你不信,你同我去泉乡看看,去不去?”

      聂风不能不去,不敢不信。他宁愿叫人诓了,也不肯将他师兄托与万一。聂风拿袖子扪了扪绝世上的血:“去。你若没骗我,你说得若是真的。你要什么,只要我有,我全给你。”

      还说:“我全给你,你救我师兄。”

      聂风不是自奉甚薄的人,奈何他云师兄早在今夕之前,就已占断他往后岁岁年年,一世意厚情牵。

      皇影提灯回山,路上见聂风抱剑死死横着,音息都是绝了。皇影丢了火,仓惶两步于前揽他的手,握了,入骨的冷,寒得能伤人。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徐徐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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