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城旧事》风花雪悦

2、第一章 裕兴茶坊

　　“裕兴茶坊，红茶两百斤，绿茶一百斤~~~”
　　“等等，大人，是不是点错了？红茶明明收了三百斤的……”
　　“唉，霍老板，现在到处都在打仗，饭都吃不上了谁还买你的茶，”
　　1909年，距今足足一百年前的广州渡头上，一个穿着黑白西装，戴着帽子的中年人一边点算货物一边叫船夫把货物装上船，“要不是我认识洋人买办的老爷，能帮你把茶叶卖到外国去，我还不想收你这些茶叶呢，又沉又容易发霉，我告诉你啊，我收两百斤，运到英国跟花旗国的时候起码受潮了一半，这亏本生意我还不想做呢！现在用两百斤的价钱收三百斤茶，没给你打对半已经很老实了！要不你试试让别人收，还给不起这个价呢！”
　　霍老十明知道他是趁机压价，也知道这茶叶到了外国价格绝对翻上几倍，真要亏本的话没有生意人愿意做的，但自己也苦无门路，只好装着笑脸赔礼，送走中间人以后就气呼呼地回家了。
　　谁知道前脚迈进家门，就被一阵哭闹给吵到皱起了眉头。
　　“老爷，我还是回去吧，省得大姐一天天看得我不舒心！”霍二娘指着霍芝楼额头上一道伤疤哭啼道，“也省得芝楼受我连累，连读个书都不得安心！”
　　霍老十在大厅首座上抱着手臂，只见他小妾霍二娘拉着大儿子霍芝楼哭哭啼啼地吵着要回娘家，而他的正妻霍大娘跟小儿子霍兰亭则在一边垂头站着，一看又是些家务事了。
　　霍老十问霍大娘，“你打芝楼了？”
　　“不是娘亲，是我打的！”
　　才十三岁的霍兰亭声音还是脆生生的，他抢先回答着，那声音听在霍老十耳中格外刺耳，他皱着眉头喝了道，“没问你话！”
　　霍兰亭咬牙低头，霍大娘看了看老公，又看了看自己儿子，低眉顺目地认错，“是我没管教好兰亭，他们兄弟在学堂里因为一点小事起了争执，兰亭年纪小，就动手了……”
　　“不是一点小事！”霍兰亭插嘴，指着霍芝楼道，“他跟苏敏台一起欺负我！还说我是……”
　　“没规矩！叫你说话了吗！”霍老十猛一拍桌子，打断了兰亭的话， “福伯！把戒尺拿来！”
　　“是，老爷。”管家福伯看霍老十正在心烦，也不敢求情，只好把那铁戒尺拿了来。
　　看着那把寒光凛凛的大戒尺，霍兰亭死命攥着拳头，一言不发，霍大娘扑通一下跪倒，连连求情，“老爷！兰亭还小，他不懂规矩！你放过他这次吧！我回头一定好好管教他！老爷你开恩啊，老爷！”
　　霍老十其实心里明白，自己正妻一向贤良淑德，霍兰亭虽然有点倔脾气但也不是个无理取闹的人，反倒是霍芝楼仗着母亲受宠欺负霍兰亭的嫌弃大些，但他今天在中介那里吃了瘪，回到家来就不想讲道理了，看一眼千娇百媚的小老婆，就这么定了案。现在看到那把自己小时候也挨过打的戒尺，又见霍大娘求情，便也软了点心肠，他走到霍兰亭身边，故作严厉道，“兰亭！母亲给你求情，我就给你一个机会！给你二哥道个歉，然后罚抄十遍千字文！”
　　谁料霍兰亭也扑通一下跪下，却不是给霍芝楼道歉，而是举高双手，掌心朝上，眼睛都不抬一下地回道，“兰亭没错！不道歉！但父亲打儿子天公地道，请父亲动手！”
　　“你！好，好你这个牛脾气！我看你这是不是牛皮！”霍老十在外头吃瘪，在家里儿子也不买账，顿时怒火烧心，猛挥戒尺啪啪地打在霍兰亭幼嫩的手掌心上。
　　十三岁小少爷身娇肉贵，哪里禁得住这打，没几下手心就红得像西瓜瓤，但霍兰亭偏偏咬紧牙关，一句痛也不喊，那倔强的模样更让霍老十生气，眼看就要打出血了，霍大娘猛地扑过去把霍兰亭抱在怀里，那一下戒尺没打到霍兰亭，火辣辣地抽在了霍大娘手臂上！
　　“娘！”
　　霍兰亭这才惊呼出声，霍老十也停住了手，发了一通火后心里也舒服了，更觉得对不起霍兰亭母子，便扔下戒尺，把霍大娘扶了起来，“你真是慈母多败儿！唉，罢了罢了，兰亭，到私塾张先生那里抄十遍千字文，不抄完不准回家，不准吃饭！”
　　“老爷……”霍二娘看霍老十朝自己走过来，还想继续煽风点火，但霍老十朝她不悦地“嗯？”了一声，她便马上改口，“芝楼今天在私塾跟敏台公子一起做了些诗文，你看看下次乡亲茶会的时候用不用得上？就在我房间里，我带你去看。”
　　“哦，芝楼跟敏台那么要好吗？”苏敏台是本地大儒商苏大富的长子，他家的围姓赌馆可是大生意，霍老十一听苏敏台的名字，心思也就被牵走了。
　　“小孩子嘛，芝楼那么单纯，谁都能跟他玩一起啦~~”
　　霍芝楼故意走在后头，待父母都走远了，才回头去对霍兰亭放狠话，“我早说过让你十倍奉还！哼！”
　　霍兰亭瞪他一眼，“多谢提醒，下次我一定打狠些，要不都对不起这十倍！”
　　霍芝楼被霍兰亭的眼神吓到了，一边后退一边嚷嚷，“哼！别以为就这样完了！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
　　“兰亭，你何必跟他争呢？”霍大娘顾不得自己，赶紧把福伯拿来的伤药往霍兰亭手心里涂，“娘不是告诉过你吗，我们不要当什么当家，只要衣食无忧地好好生活就可以了……”
　　“娘，我没有跟他争。”霍兰亭两个手心红通通的，此时痛得龇牙咧嘴，他一边往掌心吹气，一边安慰母亲，“是因为子祺啦，子祺的书本被他们撕破了，我给他出头，才会忍不住打他的，我答应你以后我都不动手，我直接向张先生告状。”
　　“张先生是子祺的父亲，你告状他也不好判断，只会被人说他偏心自己的孩子。”
　　“哦，那告状也没用了，下次还是直接打吧！”霍兰亭煞有介事地皱眉道，“下次爹打我，我就说是娘教我的！”
　　霍大娘被逗笑了，捏了捏霍兰亭鼻子，宠溺道，“你这孩子，要是念书也这么机灵就好了。”
　　“念书机灵有什么用，都不考科举了，再说，读书再多有什么好，像苏老板那样搞赌档，不也是败坏斯文嘛！”
　　“兰亭！”霍大娘喝住霍兰亭的话，严肃地教训他道，“你知道这些不好就行了，不能让人听到你说这些话，知道吗！”
　　年幼的霍兰亭并不能理解母亲这种对功名本能一般的敬畏，只好嘴巴上回答了“是”，然后带着一肚子的“凭什么”去私塾罚抄了。

　　这个小乡镇里，开茶坊的霍老十算是一个富商，私塾起初也是他为了让自己三个子女读书而办的，张先生名义上是私塾老师，其实也跟霍家私人教师差不多了。好在他知晓情理，并非趋炎附势之辈，听说了霍兰亭的委屈，也不真的叫他抄十遍，只叮嘱他好好抄，到天黑为止，能抄多少算多少。
　　霍兰亭从小就不爱读书，以前大姐没出嫁时他还会跟着大姐来私塾听听课，后来大姐出嫁了，私塾里的学生都跟他二哥霍芝楼同气连枝，加上本地大儒商苏大富的儿子苏敏台也跟霍芝楼要好，同学欺负他就欺负得越加厉害，他就越发不爱去上学。这下要他抄千字文，他是从中午抄到了傍晚，才只抄了一遍，已经觉得眼冒金星，两手虚浮了。
　　霍兰亭搁下毛笔，满手满袖都是墨迹，他叹口气，捶了捶发麻的小胳膊。
　　“霍少爷唉声叹气，难道是嫌弃我们私塾不够富丽堂皇？”
　　忽然从后堂传来一阵调侃的声音，霍兰亭抬头，就看见张子祺提着个食盒进来了，“子祺！你再不来我就要饿死了！”
　　“嘿，我怎么会让救命恩人饿死嘛！”张子祺一边把烛台点上，一边把手里的食盒放下，“先吃饭吧。”
　　“好！”
　　张子祺跟霍兰亭一样年纪，九岁的时候跟随父亲来到这乡下地区，一次不小心落水，正在河边捉鱼的霍兰亭救了他，从此就跟霍兰亭成了朋友。
　　“兰亭啊，你都十三岁了，怎么还是跟小孩子一样不会忍让呢？”张子祺看着霍家三少爷狼吞虎咽地啃馒头，不禁叹气，“他们就是想让你动手，你就真的动手了，就成了你理亏了。”
　　“我就算不动手，理亏的还是我。”霍兰亭满手都是墨迹，吃食时糊得嘴边也是一片黑，但他一点也不在乎，还时不时舔舔嘴巴把墨水舔走，“他骂我娘，我打他，然后我爹打我，他以为我害怕打，但我偏不怕，他以后再说，我还打，打得一次比一次狠，爹就算打我也不会往死里打，看最后是他熬不住我的打，还是我熬不住我爹的打？”
　　张子祺摇摇头，不再跟他争辩，扯了块布巾给他擦嘴，“吃个白面馒头却成了乌嘴狗，你真是吃出境界了。”
　　霍兰亭眯着狭长的眼睛笑成了狐狸，“你们都说我是草包，所以我多吃点墨水啊！”
　　“你要吃墨水是吧，我给你磨墨，这一墨砚都归你！”
　　“啊啊啊，张小先生饶命！”
　　这一次风波就这样过去了，霍兰亭依旧不太愿意上私塾，霍芝楼跟苏敏台在私塾里依旧横行无忌。
　　但霍兰亭心里期盼的“打得更狠”的下一次还没有来，霍老十就把他从私塾里叫了回家，说他反正无心学习，不如早点到茶坊去学习。
　　霍兰亭一听就知道肯定是苏敏台跟苏家老爷告过状，所以苏老爷跟父亲念叨他不学无术了，也罢，反正他也不喜欢读书，就一口答应了，准备启程去西樵山学茶艺。
　　是夜，霍大娘一边拉着霍兰亭的手叮嘱他好好听茶坊老师傅的话，一边又叫他如果有闲工夫还是要认识几个字，霍兰亭打着哈哈应付过去，就跑去私塾找张子祺道别。
　　私塾依山而建，霍兰亭跟张子祺一人捧一碟茶果，坐在山脚下的老榕树底下说话。
　　张子祺跟霍大娘说的话几乎一模一样，“兰亭，你就好好学一门手艺吧，不要总是游手好闲，再这样下去你就要变成纨绔子弟了。”
　　“我又不讨我爹欢喜，想做纨绔子弟也做不成啊。”霍兰亭耸耸肩，“子祺，你也会说并不是我故意惹是生非。我能不能好好的，不在于我怎么做，而在于我二哥肯不肯放过我。”
　　“我就不明白了，怎么你们兄弟俩就不能和和气气呢？”张子祺叹气，放下茶果，伸手揉了揉霍兰亭的头发，“我从小就只有一个人，不知道多希望自己能有个兄弟姐妹，真搞不明白你们亲兄弟怎么也像仇家呢？”
　　“亲兄弟也要明算账，所以说到底是不是亲生的有什么要紧呢？”霍兰亭捉住张子祺的手，“子祺，如果你不嫌弃我，从今天起我霍兰亭就是你的兄弟了。”
　　“说什么胡话呢。”张子祺笑了，秀气的脸上显出两个圆圆的酒窝，他挣脱霍兰亭的手，捏了捏他圆圆肉肉的小脸蛋，“你早就是我兄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