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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灼灼·01】
      夜风吹起芳华殿的垂幔,内殿的月华帘后,映出谢容柯弯膝而坐的轮廓,缒书悄声走进去,她并没有发觉,只对着漆黑的窗外出神。

      缒书在她身后等了很久,轻声提醒道,“娘娘,陛下传您去漪澜殿赴宴,再不梳妆就迟了。”
      容柯无声摇了摇头。

      “娘娘虽然不想去,但称病的法子已经用了好多回,这次若再拂了陛下的意…”缒书叹了口气,“陛下再如何宠爱您,时间久了,也会对娘娘失望的。”

      失望?的确,她不能让他失望。

      谢容柯起身,唇角微微抿起。虚幻的爱情只是镜月水花,只有权势地位,还有系在她身上谢氏一族的荣辱兴衰,才是她需要的东西。

      “将玄火凰衣拿来。”容柯比出一个手势。

      缒书满脸诧异,“玄火凰衣?娘娘要穿这个?”

      当年入宫时,皇帝下旨亲赐御赐玄火凰衣、九凤金冠,以后礼相迎。

      刺金绣线的凤鸾火云绽在大片铺陈的裙裾上,她穿着这样厚重华美的礼服走过掖庭芳华长长的石阶,宫门在身后一重重关闭。

      “去拿吧,陛下会喜欢。”

      芳华殿很大,比不上后宫其他几座宫殿堂皇,却胜在精致华美,也最是安静。夜幕微沉,从复道宫桥上远远望出去,重重殿阁错落有致,靡靡丝竹远远从漪澜殿传来,浮笼的水雾下,描金华灯也熏了酒香,摇晃着在檐下流转。

      缒书躬身在前面引路,脚步忽然停下来。

      透过朦胧水汽,远远便看到宫桥彼端迎来个男子,素衣宽带。冷夜微雨里,只隐约看出是北朝文士的素衣服冠。

      漪澜殿里宴请的正是北朝使臣,不知是哪位来使的随行文士,走错了路寻到这里。

      缒书压低伞沿,遮住她和身后的谢容柯,远远提醒道,“桥后是南朝后宫,请大人留步。”

      对面男子仿佛没听见她的话,遇上女眷也没有循礼避让,反而朝她们走过来。

      缒书手心冷汗直冒,她将伞压得更低,“娘娘,这可如何是好?”

      没等谢容柯回答,男子已经停下脚步,竹伞遮避下只看得到玄底青纹的北绣长靴,他声音压的很低,像沾染了水汽,却出奇的清冽好听。

      “柯儿,是不是你?”

      缒书如遭雷击,猛的抬起伞。

      映入眼底的男子清俊温雅,干净修长手指握着竹伞,一身简单文士素衣,仿若月华低照,冽冽清光透过重重云雾,洒落遍地冷霜。

      谢容柯怔了怔,情绪在眼底瞬间翻涌而过,又很快压制下去,她冲他微微颔首,示意缒书换绕条路走。

      “柯儿。”他出声叫住她,“这么久了,你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么?”

      谢容柯脚步一停,眼睛像被淋了雨,忽燃聚起朦胧的水汽。

      她抿抿唇,转身仍是清浅的笑,华美繁复的衣饰衬着绝色姿容,持贵矜雅,一举一动完全符合今日的地位。

      “夜冷雨暗,不知殿下远临,容柯失礼。”

      声音如无数次在梦里听到的那样缓缓而至,却不是熟悉清浅温柔,沉暗沙哑的调子,像尖利的指甲划过夜半的窗棂。

      两年前乌迳城巍然的城墙上,声音的主人藏在冷甲之下,是南朝大司马谢容玖,二十岁封江陵王,拜上卿,掌武事,战功卓著,二十一岁那年,猝死于南都遥安。

      如今她与他遥遥而对,不过隔了半桥距离,可期间沟沟壑壑,再也无法靠近一步。

      【灼灼·2】
      四月里芳菲将尽,遥安城盛极一时的桃花被大雨打得凋零败落。

      还没进院子,缒书就开始气喘吁吁的喊,“小姐不好了,小姐不好了!”

      院里的老嬷嬷白她一眼,“乱喊什么?什么叫小姐不好了,自个掌嘴去!”

      平日缒书还会嘻笑着拍拍嘴巴,这次却连老嬷嬷都没理会,急匆匆跑到屋里,“小姐还有心思看乐谱,我听前院传来消息,陛下有意要迎小姐进宫,不日即将下旨呢!”

      “进宫?”容柯闻言一笑,“又从哪个院子听的传闻?”

      “才不是传闻,这话是老爷亲口说的,老爷昨日让三夫人再去为小姐置办些钗环首饰,因为不年不节,三夫人就多问了一句,老爷这才同三夫人提了提。”

      前些日子成衣铺过府为她量制新衣,一下子做了很多件,连黛螺胭脂也统统焕然一新,她原本还在奇怪,没想到竟会是这个原因。

      “小姐你怎么也不着急啊?难道小姐真想入宫吗?”缒书急的直跺脚。

      被缒书一催,容柯忽然烦躁起来,她把乐谱往桌上一摔,“谁说我不着急?可陛下要下旨,我能有什么办法。”

      因为缒书白天的话,她辗转一夜没能入睡。

      新帝即位立后时,她尚未及笄,入宫的是与她自幼`交好的晴仪姐姐,她偶尔随母亲入宫探望,晴仪姐姐总说陛下待自己很好。

      然而不过两年,晴仪姐姐便因难产死在宫中,临死前脸色惨白如纸,仿佛身体的血都流尽了,她死死抓住母亲的手,眼泪不住的流下来。

      母亲身体本就不好,经此大恸后一直卧病在床。有次她随父亲入宫参宴,在御花园里遇到正得宠的卫妃娘娘,对方眉眼高挑,美艳的脸上尽是奚落的毒嘲。

      “哎,若不是皇后姐姐去的这样早,国公夫人也不会这般病入膏肓,连陛下御赐的中秋晚宴都来不了。”

      晴仪姐姐在母亲手心的划的凌乱,反反复复却只有一个卫字,姐姐素来温婉,死前意识已经涣散了,嘴里却一直呢喃着好恨。

      她也好恨,从来都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她要为姐姐报仇,也曾想过自请入宫,母亲泪如雨下,当即逼她下跪发誓,除非迫不得已,否则绝不入宫为妃。

      她虽然答应,心里却并不服气。

      那时她年纪尚小,听不得卫妃用这样的语气诋毁姐姐和母亲,一时冲动,扬手打了卫妃一巴掌。

      卫妃捂住脸,表情从不可置信变成恼怒,盯着她的眼神仿佛利箭,根根都淬着毒。

      她心里畅快,又隐有些后悔,但骄傲让她不能在卫妃面前露怯,她抬起下巴,鄙夷又轻蔑的扫了卫妃一眼。

      “母亲向来身体康健,不过是偶受风寒,些有不适罢了,卫妃娘娘所言何止有失妥当?母亲身为一品诰命,又是长辈,不欲与娘娘计较,娘娘也当谨言慎行,修身养性才是。”

      卫妃用涂着鲜红丹蔻的手指指着她,“国公夫人一品诰命,本妃自然得罪不起,可你算什么身份,竟然也敢对本妃动手,国公府都是这样教养女儿的吗?难怪谢晴仪那个贱…”

      她又打了卫妃一巴掌,“先皇御封谢氏嫡女从一品郡主,卫妃娘娘品级不过二品,竟然也敢在本郡主面前自称本妃?卫氏原来是这样教养女儿,怪不得…”她笑的恶毒,“也只能靠女儿。”

      卫妃被她气的脸色发青,半天说不出话,她心中快意,却也没忘了收拾残局。

      “这两巴掌,娘娘尽管去向陛下哭诉,本郡主巴不得在圣颜面前,同娘娘好好论一论孝道礼法。”

      果不其然吓退了卫妃。

      她自幼生的好容貌,陛下也曾想她纳入宫,只是晴仪姐姐身居中宫,国公府不可能将两个嫡女送入宫,陛下这才打消心思。

      如今晴仪姐姐故去,陛下还未动纳她入宫的心思,卫妃自然也不会蠢到将她送到皇帝面前去。

      所以这两个巴掌她不仅要挨着,还要想尽办法在皇帝面前掩饰过去。

      容柯打算的好,却没想到那日时运着实有些不济。皇帝醒酒至此,恰好遇到她和卫妃。

      引路的宫人只打了一盏灯,月色也不好,卫妃偏偏身将指痕掩下去。

      容柯也不会笨到自己暴露,她躬身行礼,正想说几句话就敷衍着退下,皇帝却忽然抬起她的下巴,饶有兴致的打量她好一会,才放开她哈哈大笑。

      卫妃脸色一瞬间变得难看,竭力掐住藏在袖子下的手,才将脸上的笑意维持住。

      可皇帝根本没看过她一眼。

      那一瞬间容柯忽然明白,为什么母亲不愿让她入宫。

      高筑的宫墙之下勾心斗角,日日维持着高贵优雅的外表,婉转柔顺期盼君颜一顾,心里的沟壑荒草,却只有自己知道。

      她不想变成这样。

      皇帝似乎格外愉悦,他笑了好一会,才又打量着她道,“你就是茗萝?”

      茗萝是她的封号,容柯低头,恭顺的称了声是。

      皇帝又笑,“果真和谢容玖一母同胞,模样竟像一个模子里雕出来的,若不是你一身女装,朕只怕要将你认做朕的督武卫将军了。”

      她松了口气,想起哥哥同她相似的容貌,也忍不住弯起唇,“陛下说笑了。”

      从那以后,宫里的宠妃换了一个又一个,她却再也没担心过。

      皇帝将她认作督武卫将军谢容玖,若这样还愿意纳她为妃,只想想,都觉得是件可怕的事。

      【灼灼·03】
      晚上睡的迟,容柯醒的也晚,缒书还在替她梳妆,宫里便传来圣旨。

      谢家短短时间不能出两位皇后,皇帝只封了妃位,亲赐玄火凰衣、九凤金冠还觉得荣宠不够,又下旨以后礼相迎。

      传旨的内侍官亲捧了九凤金冠给她,容柯接过的时候,只觉得手脚都在颤抖,她塞给内侍官好些银钱,状似不经意问道,“陛下怎会突然青睐茗萝?”

      内侍官连连恭维,“郡主容姿倾城,陛下心里早早便念着郡主呢。”

      她掩唇一笑,“内侍大人谬赞,前些日子哥哥笑我任性刁蛮,半点没有女孩家柔美的性子,只怕不会讨陛下喜欢呢。”

      内侍官自然懂得她在说什么,他压低声音,“郡主虽与谢将军容貌相似,姿态却妩媚清美,将军掌武执兵,自有其刚劲英武之处,寻常人又怎会将您同将军认错,郡主怕是不知,江陵出了战事,陛下要让将军挂帅出征呢。”

      容柯一愣,这件事她的确不知。

      路过碧荷亭的时候,谢容玖正坐在亭子里喂鱼,容柯走过去,唤了声哥哥。

      谢容玖答应一声,将鱼食全部馓出去,“柯儿,我曾答应母亲,不会让你进宫。”

      容柯在亭子里坐下,沉默好一会,“哥哥也曾答应过母亲,不会出征。”

      谢容玖笑笑,“这怎么能一样,男儿沙场之上建功立业,是荣耀,柯儿入宫,却是一辈子的事。”他顿了顿,“柯儿,你真的想入宫么?”

      “当然不想。”容柯摇摇头,“也不知陛下怎么想的,难道真如我听到的那样,陛下召我入宫,全是因为哥哥?”

      她说这话的时候,甚是无辜眨了眨眼睛,一副都是你害了我的幽怨。

      谢容玖一呛,伸手去弹她额头,“谢容柯,你以后再和缒书她们传这些有的没的,我以后再也不管你。”

      容柯戚了一声,嘟着嘴去揉额头。

      谢容玖又道,“自永延初年三公之乱后,陛下信任外戚,打击门阀世族,如今南北交恶,边患不断,陛下任我为将,也是迫不得已,如今陛下以后礼迎你入宫,看起来对谢家荣宠有加,实际却早生芥蒂,借你和谢府牵制于我,柯儿,晴仪死在宫中,未尝没有陛下推波助澜,我只剩你一个妹妹,不想你再踏入这个火坑。”

      “可陛下已经下旨,抗旨是牵连全族大罪。”

      “倒也不难。”谢容玖沉吟一阵,“只是要委屈柯儿了。”

      南朝遥安名动天下的茗萝郡主,死在永延九年的七月初十。

      停棺七日以容妃之名入葬皇陵,入葬这日,宜嫁娶、安葬,忌出行。

      谢容柯在苍溪镇知道这场葬礼的盛况时,正坐在茶楼里听书,她啧啧舌,半天才颇有感概道,“缒书,你家小姐以后还能死的这么值钱吗?”

      缒书没大没小的瞪她,“呸呸呸,小姐长命百岁,说什么死不死的,呸呸呸。”

      她抿了口茶,看着大堂里为茗萝郡主唏嘘感叹的茶客,垂眸一笑。

      天下人眼中的茗萝郡主已经死了,她以后仍是谢容柯,却不是遥安谢氏的谢容柯。

      至此海阔天空,恍若重生。

      【灼灼·04】
      官圩城临近南北疆界,是泸水、奉河、苍溪三水交错之地,苍溪地处山岭峡谷,河道多有暗礁极难通行,远不如官圩城繁盛。

      容柯却觉得这里很好,民风淳朴大方,景色也好,关键消息闭塞不通,她不怕容貌被人瞧去,也不用时时带着面纱。

      缒书也极喜欢这里,出了礼法严苛的遥安城,她活泼惹事的性子再也压不住,容柯正在树底下埋酒,缒书蹦蹦跳跳跑来,“小姐小姐,刚刚溪上过去两只花船,听说是桃花坞那里娶亲呢,咱们去凑个热闹吧。”

      容柯一听,也满心好奇,“等我洗一下手。”

      “小姐直接在苍溪水里洗就是。”缒书过来拉她,自己也蹭了满手泥。

      清风拂柳,水岸踏花。七月的桃花坞美不胜收,苍溪流水淙淙,迎亲的花船还没接到新娘,就被驾船而来的送嫁娘挡住去路。

      花船里的新郎被人推出去,黝黑的汉子笑的腼腆,情歌却爽朗。

      可惜每每都被送嫁娘笑唱回去,新郎急的脸色通红,围观者们一个个捧腹大笑,新娘频频向外张望,心里着急,却羞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容柯玩心大起,她附到缒书耳边低语几句,缒书捂嘴一笑,跑到送嫁船边朝新娘低语几句,新娘穿过乌篷走上船头,哀怨绵长的看新郎一眼。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慕君兮君不知…君竟不知…”

      新郎一懵,眼看着新娘转身要走,急的喊出来,“云娘,你等等!”

      送嫁娘们噗嗤噗嗤笑做一团,容柯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

      “听小姐的口音,似是遥安人氏?”身边忽然有人问道。

      容柯心中一凛,脸色笑意敛了三分,问她话的是个极清俊男子,修挑的眉微微上扬,墨玉般的眸带着温浅的笑意。

      “幼时曾与家父居于遥安,公子何有此问?”

      “只是觉得小姐像一个故人。”他微微含笑,“你的脸…”

      容柯再也掩饰不住心里的慌张,又急又气的转身,“公子逾礼了!”

      男子无奈笑道,“小姐脸上蹭了些泥。在下只是提醒小姐。”

      容柯低着头,唯恐哪里出了破绽,只用衣袖随意擦了擦,他看了看容柯手和衣服,摇头笑道,“倒是头一次见到这样不重注容貌的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容柯又擦了擦脸,袖上的泥把她脸上涂的更糟,她这才抬头起,“我叫叶柯,你呢?”

      轻软的光映得她肤若凝脂,深一道浅一道的泥蹭在脸上,看上去十分滑稽,只是看着人的眼睛清澈见底,碎碎浅浅像藏了漫天的星辰。

      他心中一动,微微笑道,“我叫邵子恒。”

      【灼灼·04】
      及至冬至,南北交战越演越烈,自北朝临阵易将,南朝攻势便被节节遏制。北朝军队远胜南朝七万余众,攻伐凶猛,战术诡谲。谢容玖在乱军之中中了流矢,伤及肺腑,凭官圩之险周旋一个月,已是灯枯油尽。

      南朝大败,不得已只得退守乌迳。

      入夜,一群将领还在中军大帐里交头接耳,邵洛翊肃了肃神色,“明夜攻城,各军都清楚自己职责所在了吗?”

      “清楚了!”统一应答后,邵洛翊将一个年轻将领留下来,叮嘱道,“路铭,围好西城门,绝不能将谢容玖逼入苍溪。”

      “属下遵命,不过属下没想到,原来殿下也会假公济私的时候,是因为苍溪的那位姑娘么?”路铭满脸促狭,“殿下担忧半月不曾好眠,真是挺辛苦啊,喜欢就直接将她带回来娶了嘛。”

      “路铭?”邵洛翊的眉危险的挑起来。

      “属下闭嘴。”路铭消停一会,又忍不住道,“这个谢容玖也真是命大,殿下设伏那一箭,射中的分明就是心口,他竟然撑到今日都没死,若非如此,咱们也不用费这么大的功夫。”

      邵洛翊沉吟一阵,“即便不死,也命不久矣,你不觉得官圩一站,胜的比以往都容易吗?”

      “那是殿下算无遗策。”路铭拍马道。

      邵洛翊没理他,只有种怪异的不安。

      十二月冷风萧肃,厚重的帐帘掀开,夹着雪呼啸而入,兵甲寒凉中还带着铁腥气,有军士前来回禀,“各城门已按将军军令驻守。”

      谢容玖嗯了一声,指尖轻轻敲着桌面,“派重兵死守西城门,入夜之后提高警惕,不可再败!”

      沉暗沙哑的调子,多听一句都让人怵冷不已,好在帐下的军士一个月来已经习惯,饶是觉得不适,尚也能忍受。

      帐帘又被掀开,绿衣清秀的女孩走进来,手里端着苦涩的药汁,“少爷,该吃药了。”

      前来复命的军士会心一笑,又行一礼,从帐中退出。

      帐中只余下谢容玖与缒书二人,静了一会,缒书轻声开口,“小姐,再不喝就凉了。”

      谢容玖倏然抬头,目光冷厉,“放肆。”

      缒书咬咬唇跪下,将药碗举到她面前,“缒书知道您心里苦,但少爷不能这样作贱自己,逝者已逝,少爷既已下定决心保住谢家,便应该晓得自己身体有多重要,求求少爷,将这药喝了吧。”

      谢容柯替缒书擦掉眼泪,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她努力放温声音,仍是粗噶难听的调子。

      “莫哭了,不过谢容柯已死,小姐二字,休得再提。”

      缒书含泪点头。

      如豆寒灯照在谢容柯死寂的眸中,依旧是绝世的容颜,却因苍白的冷意,再不复当日容彩。

      她与哥哥同胞双生,本来就样貌相似,稍稍打扮遮掩,身体又终日藏在盔甲之中,并没有人看得出端倪,只有嗓音差异明显。

      她说不出男儿低沉的音调,想了许久,终于想出一个办法。

      假装伤寒入肺,每日没夜的咳嗽,医官只以为这是因咳嗽延迟太久,这才损了声带,却不知是她吞了火灼的烈药,终于毁了那副动人的好嗓子。

      至此,遥安谢家名扬天下的茗萝郡主,才是真正长逝于人间。

      至于子恒,她想起桃花坞前,他们谈天说地聊到天黑,看热闹的人都散了,她还舍不得离开,她说什么他都知道,她舍不得他走,他竟然也能知道。

      月光照的苍溪水色粼粼,他揉揉她的发,微笑着约定,等他回家,备好婚书聘礼,再来娶她。

      她脸色通红,只点点头就慌张的跑回去了,跑远了还频频回头,缒书笑的挤眉弄眼,拿她白日里教过她的调子翻来覆去的唱。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慕君兮君可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慕君兮君可知?

      水声歌声风声相合,入夏的夜美得令人心醉,笙歌散尽游人去,她却遇到这样一个人。

      年方少艾,砰然心动,微生的情愫绽开满树繁花,就像灼灼桃夭的梦境,梦里她曾想和一个人天荒地老。

      可惜以后,再也等不到。

      夜半,谢容柯才入睡不久,便被沉重的号角惊醒,右卫将军跪在帐外,“如将军所料,大军遣重兵强攻西城门,攻势猛烈。”他迟疑一下,又道,“不仅如此,连北军主帅都出战了,将军您是不是也去城头看看。”

      “哦?亲自出战?很好。”谢容柯冷冷一笑,抬步就往城头去,“当初的一箭之仇,早该同他讨回来。”

      为了避免对方看到兵力布置,城头并没有挂灯,城墙下视野却极好,雪地反射的光照在兵甲上,能清楚的看到每一处的兵力布置。

      “这种情况下攻城,真不知是莽撞还是愚蠢。”右卫将军忍不住哼了一声。

      谢容柯冷然打断了他,“不可大意,让诸军提高警惕,切不可贸然出城迎敌。”

      她的目光落在雪地里那道银甲所在之处,对方似有所感,忽然抬头看向她。

      谢容柯猛然向前一步,脑海里一片空白。

      满目苍凉的硝烟战场,血流成河的土地城墙,那人熟悉的眉眼清寒冰冷,再不是当日他对她微微而笑的温柔。

      邵洛翊,北安帝第五子,是与哥哥齐名的将军,字子恒。

      旧日柔软的时光,青葱的爱恋,全部在这个雪夜化作尘埃遍地,缠绕蔓生的荆棘一寸寸勒紧心脏,鲜血淋漓,痛彻心扉之后,便是长久的麻木。

      当日哥哥镇守官圩,最危急的那一战,十万大军折损四万余,士气低沉无力再战。她虽自幼随哥哥熟读兵法,却终究没上过战场,官圩城被攻陷,大军无奈退守乌泾。

      皇帝一纸诏令责她收复官圩,随诏令而来是父亲一封家书,信中言辞激烈,直言此败有辱谢氏一脉门风,大有怒极而去之意。

      父亲常言胜败乃兵家常事,需戒骄善忍才是。

      而一封信摆在眼前,只有一个可能。她谢容柯诈死逃离,皇帝就少了拿捏哥哥的把柄,谢家领重兵在外,皇帝便以父亲的性命施压相胁。

      如今丢了官圩城,就算哥哥战死沙场,皇帝也不见得会放过谢家。

      她跪在哥哥身旁一夜,终于下定决心,为了一族门楣荣耀,为了父亲,谢家死的只能是谢容轲,而不是谢容玖。

      可是现在…

      缒书捧了药碗入帐时,谢容柯正看着桌案上的兵符发呆,她抿抿唇,表情茫然得像迷路的孩子。

      “怎么办,我赢不了,缒书,来的人是他,我赢不了。”

      缒书被她的样子吓到,眼泪止不住往下掉,“小姐,你怎么了?”

      她冰冷的手指慢慢握起来,“可是我不能。”

      永延十年冬,北朝主帅遇刺。

      谢容玖收苍溪官圩,挥军北上攻破封城、利州、下渝三城,北安帝遣使求和,两国休战,谢容玖
      领大军凯旋遥安,授大司马,封江陵王。

      【灼灼·05】
      走到漪澜殿,歌舞已经进行到一半。御座之上的皇帝不满她来得这样晚,面色阴沉,容柯为他斟酒,却被他冷冷拂开。

      漪澜殿温暖如春,灯火华筵,舞姬拥起的水袖像流云,绚烂的绽放出诱人的霓裳,容柯不再有什么动作,百无聊赖的欣赏着殿中的歌舞。

      邵洛翊不知什么时候回到席上,远远看了她一眼,容柯转开眼,皇帝手中酒杯却猛的一晃。

      他忽然起身道,“朕乏了,各位卿家同使臣尽兴。”

      浩浩荡荡的恭送声里,皇帝携刚刚入殿不久的谢容柯朝后殿走去。

      出了漪澜殿,他的怒气越发明显,钳在她手腕上的力气越大,容柯拖着长长的裙裾,跌跌撞撞跟在他后面,微微皱眉,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皇帝怒气更盛,直接将她甩开,容柯踉跄两步,刚扶住廊柱站稳,便被他狠狠的掐住下颌,“他来找你,你就同他私会,大殿之上还要眉目传情,好大的胆子,你将朕至于何地?”

      容柯被他掐的几近窒息,皇帝盯着她,又极厌弃的放手。

      “入了皇室宗牒,生是朕的人,死也是葬在朕的皇陵!谢容柯,你以为他是真心待你?你以为你真能杀的了他?他假装被你重伤,连北地三座城池都拱手相送,不过是让被北安王看清楚,北朝他想守便守,不想守也可以拱手送人!”

      他极轻蔑看她一眼,不带一丝感情道,“而你,简直愚蠢。”

      容柯咳了好一整才缓过来,她脸色发红,眼睛却亮,廊外的雨越下越大,轻纱织锦的凰衣浸了雨,湿重的黏在身上。

      她无声笑了笑,“陛下说的是,臣妾愚蠢,才会以为诈死逃婚能瞒过陛下,才会妄图代替哥哥,才会去刺杀一个对我一心一意没有防备的人,而陛下,臣妾为陛下夺北朝三城,还要陛下冠以欺君罔上,扰乱朝纲的罪名,逼臣妾入宫。”

      “就算朕用了手段,可为保谢氏满门,求朕入宫的,是你。”皇帝逼近一步,黑沉沉眸像是深不见底的漩涡,“可是朕真心待你一年,却比不上他和你聊了一个下午。”

      容柯猛然抬头——他怎么知道。

      “朕什么都知道。所以朕才想毁了他,也毁了你。”皇帝抚过她的鬓发,瞬间杀意噬人,“如果北朝遣使议和,夜宴当晚却刺客刺杀朕和朕的爱妃,而恰巧北朝五殿下隐瞒身份藏在使团当中,爱妃觉得,北安帝会怎么想?”

      容柯的心跳的厉害。

      皇帝眉峰轻轻一挑,饶有兴致看着她的表情,忽然笑道,“爱妃休惊,朕骗你的。”

      背后却冷光一闪,皇帝没有察觉,容柯却看的分明,猛然将他往旁边一推。

      “谢容柯你好大的胆子!”

      不过瞬间的功夫,用匕首行刺的内侍已被她反手抹过咽喉,容柯自己半跪在地上,血从指缝里慢慢滴下来。

      “你伤在哪了?”皇帝当即变了脸色,“谢容柯,回答朕的话!”

      容柯摇摇头,身体却支撑不住向后倒去,皇帝接住她,对着一众内侍暴戾之色尽显,“都傻了么?还不去传御医!”

      心脏很疼,是真的疼,冰冷的刀刃刺进去,血液不受控制的涌出来,整个心都是冷的,她想,当初那一剑从子恒背后刺进去,他一定也是这么冷。

      那时的雪漫漫散散的飘下来,她却丢下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胸前被血色浸开大片猩红,沉沉的疲惫像是从骨子里漫出来,容柯微微扬唇,轻声道,“这样不好。”

      “不是朕做的!”

      “臣妾知道。”她咳了两声,“臣妾诈死逃婚,陛下明明知道,却没有戳穿,陛下…其实很好。”

      皇帝小心翼翼抱着她,想碰碰她的脸,可她的脸那么干净,他的手上却沾满血腥。

      “你不想入宫,朕就不逼你,朕即位那年立后,选的其实是谢家容柯,可你父亲送入宫的,却是谢晴仪,柯儿,以前我答应过要娶你为妻,你忘了,朕却记得。”

      容柯又笑,眸光的光却渐渐暗了下去,“是吗,我竟然忘了。”

      “朕说给你听。”他紧紧抓着她的手,“那是你八岁生辰的第二天,朕说要娶你,你不仅吓哭了,还把容玖推到朕面前,要朕娶他,容柯,你小时候多调皮,长大却伪装那么好,若不是你打卫妃那两个巴掌,连朕都被你骗过去了。”

      他微微一顿,声音已经哑了,冰冷的水落在她脸上,容柯眼中朦胧成一片,再也听不清什么。

      “和他...无关...”

      “…好…”

      她慢慢闭上眼睛,远远的丝竹声像那年桃花坞里唱过的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本以为是一场望不到尽头的梦境,顷刻却临近尾声。这样也好,也许醒来,她还在永延九年的苍溪,树下慢慢转醒,暮霭依旧,清流依旧,没有溪边送嫁的花船,也没有微笑同她许婚的少年。

      不过是枝上繁花叶影,不经意落了满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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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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