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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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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十一点半往往是一些人一天生活的结束,同时也是另一些人一天的开始。
十八楼窗外的世界冷清安静,林立的楼群中漏出的点点微光和喧嚣的车流都在风和云的影子下化为无限渺小的模糊的点,如银河倒映于这片土地上,缓缓流动。
陆鑫有时候会想,这大概是这座繁忙的城市看见银河星海的仅有的方式。
吃饱喝足,两只夜猫子盘腿坐在地毯上打着主机游戏。
陆鑫眼睛专注地盯着电视屏幕,使足了力气搓手柄,成功带球堪堪过了一人,随后提脚——直射入门,忍不住随着屏幕内的观众一起喝了声彩,松懈了精神。余光瞟到墙上的挂钟,又随口道:“你明儿不还要上班么,这么陪我熬真没事儿?”
“……”谢锦文眼也盯着屏幕,嘴里叼着吃完了的黑糖话梅棒棒糖的纸棍儿,懒懒地说,“你小子回来一周没吭一声,好不容易逮着你了,通个宵应该的。”
陆鑫肩膀抽动,没声儿地笑。
谢锦文手握手柄动作不停,嘴上又说:“倒是你,哪来的立场提醒我上班?——我说陆鑫,你到底怎么想的,就这么不去上班了?”他按了暂停,搁下手柄,瞧着陆鑫。
没有了电视游戏里欢腾的背景音,谢锦文冷森森的语气让陆鑫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偷眼环顾了一下屋子,林肯吃饱了猫粮不知钻哪个角落窝着瞌睡去了。暗骂了一句个没良心的白眼猫,陆鑫寻求温暖失败,面对好友平静的逼视,只好试图转移视线,捂住腮帮子作牙疼状,“哎哟”“哎哟”嚷了半天之后,一只眼悄悄地微睁,发现谢锦文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看着自己,登时没了辙。
“去呀,怎么不去了,我今儿不还去了么——”陆鑫揪自己脸,装模作样地说,“说起来,今天招聘情况怎么样?”
“你真去?明天就上班?”谢锦文半信半疑地看了看他,不过还是回答道,“跟预想的差不多,市场、行政、项目一共招了三个,其余没有。”
“可以了啊,春招招三个。”陆鑫琢磨,“你们部呢?是没人申请还是你给掐了。”
谢锦文的答案出乎陆鑫预料。他看了陆鑫一眼,诧异道:“两个月前不是刚从外企跳槽一个过来么,我记得跟你还是校友,还是你介绍进来的,你给忘了?”
“……”陆鑫语塞,“咳,那什么……”
谢锦文大怒:“陆!三!金!你这脑袋里现在都装了些什么?!”
陆鑫很想解释点儿什么,可是他搜寻了一通,发现自己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于是只好敷衍道:“哎哟一时没想起来……对了对了,今儿进来的,有没有个叫女孩儿,好像是叫什么沈帆的?”
他回忆完这名字,自己倒乐了起来:“你说这名字是不是奇葩,简直神烦——”
谢锦文看着他没说话:“……”
陆鑫笑容僵在脸上停顿几秒,尴尬:“……也是哈,人爹妈那时代还没‘神烦’这词儿。”
“有这人。”谢锦文懒得去计较陆鑫脑回路异常的冷笑话,想了想,“进了市场部。面试表现还不错,那女孩儿好像是学的市场营销,项目也愿意收她,不过她说是非市场部不去。怎么了?”
陆鑫一怔,眼眸有一霎那的失神:“没事儿。一个……熟人的亲戚,问问。”
在如何界定与杜闲的关系上,陆鑫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
虽说连续几天都与杜闲扯上关系,甚至还把人背到家里睡了一晚上。可是说到底,杜闲于他陆鑫,也只不过是个有过短暂治疗接触、比大多数人都了解他真实状况的,陌生人而已。
即使是曾经见过最真实痛苦的自己,那也只是个陌生人而已。
他与杜闲,就好似两条相交的直线,交点过后,似乎再不会有什么交集。
——所以为什么要去关心一个陌生人的妹妹呢,陆鑫发现自己简直是闲得快发霉了。
他拿肩膀撞了撞尚在茫然的好友,笑道:“继续继续,玩累了就跟我这儿睡,明早上一起去公司。”
一个月后。
嘈杂的医生办公室里响起了一阵钢琴版卡农的铃声。
这时已经将近下午六点半,因为刚结束例会,医生们还没来得及下班,多数同事正在进行收尾工作准备离开医院,剩下几个正和叽叽喳喳的护士姑娘聊着闲话,也是准备下班的样子。
杜闲此时正在抓紧时间与病人进行亲切交谈。
今天64号床的患者再度拒绝进食,他能够跟着病友们一同走到厅里领饭盛汤,能够夹着筷子坐在人群里进行咀嚼的动作,只是他嘴里空无一物。
在一旁观察的护士并不太细心,碰到这种情况,有时候发现不了,即使发现了也不会强求,无非实在不吃就打营养针罢了。
“哎呀64床中午也没吃饭,劝来劝去就是不吃嘛,碗里的鸡腿动都没动,缩在床上也不跟人说话的。等下让老刘再打一针好了。”
值班护士是这样解释的。
在这里,摄取能量不过是义务。
对于医者和患者,似乎都是这样。若不愿意吃饭,那就换另一种方式,只要你完成你的义务。
但对于杜闲却不同。
也许他还年轻,也许他还未褪去不必要的悲悯,无论如何他走过去,弯下腰来询问64床愿不愿意和他聊一聊。
略显吵闹的办公室里,戴着眼镜的年轻医生握着手里的简历,修长白皙的手指在白色病历纸上无意识地划着浅痕,病历上的内容即使不看他也一清二楚:陈秋学,高中数学教师,37岁,十年前与高中同学结婚,育有一女,前年妻子因车祸去世,病人逐渐陷入抑郁情绪无法自拔。
杜闲在心里叹了口气。
陈秋学半年前刚刚出院,那时杜闲还在前楼的开放式病房和抑郁门诊坐诊,他的情况还没有现在这么糟糕,不仅生活自理还能照顾女儿的起居,甚至可以做到控制(或者说压抑)自己的情绪,只是承受不了高强度的高中教学而被单位劝休半年。那时候他只需要接受非强制治疗,在和杜闲的互动过程中也相当温和理智,给刚刚毕业不久就被各种棘手病历打的措手不及的杜闲留下了十分温暖的印象。
然而仅仅过了半年——那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即使承受着病痛也力图直起腰板跟自己交流的青年老师,怎么竟至于成为眼前这个瘦骨嶙峋、头发一撮撮掉落、连眼镜都不能佩戴因为随时会控制不住将其扯碎的干枯老人?
在嘈杂的人群中面对面沉默的坐着,曾经的高中老师眼眶深深凹陷,眼角眉间布满深痕,两颊颧骨高耸,简直如同带皮不带肉的活皮包骨。好在他还认得面前这个昔日参与过自己治疗的主治医师,并不抗拒和杜闲的交谈。
杜闲先东聊西扯地讲了些轻松的话题,让对方稍微从沉陷的情绪中缓解出来。
“这两天怎么不太吃饭?”杜闲笑了笑,“虽然每天吃这里的饭是挺够呛,不过总也比打针强。说起来不怕你笑话,别看我当了医生,其实我从小到大都害怕打针,都有心理阴影了。”
“当然了,你肯定知道,咱们也不是超人,要是不吃饭,胃也会饿的难受的。”
他看着对方埋在阴影下的头,眼神真挚温和。
“不想吃饭……我想我女儿了。”剃成寸头、鬓角斑白的男人喃喃低语。
那声音里带着无限的茫然和忧思,如故乡的远钟悠远缥缈,敲响离人心中的愁绪。
杜闲见过陈秋学的女儿,小小的个子,梳着羊角辫,面色红润,眼睛黑漆漆亮闪闪的,看起来她的父亲将她照顾的很好,只是毕竟失去了母亲,秀气的小脸上早早就有了超越年纪的乖巧。
“陈老师,你看啊,你的女儿要是知道你不吃饭,也会不开心的。你愿意她不开心吗?”
陈秋学没有回答。
他原本就下垂的头颅更加低陷,高高耸起的颈椎骨显得格外突兀。
“我知道,陈老师您道理都明白。只是推己及人,换做你的女儿不吃饭,你是不是也会发愁?你女儿也很关心你。不为别的,就为了这个孩子,你都不能糟蹋你的身体。”
相对而坐的中年老师依旧没有开口,一时间,医生办公室西北角的办公桌陷入了沉默。
时间飞快地走,天色由亮转暗,周围的人群不停地流动,办公室由喧闹渐渐变得安静。
在静默而绵长的时光中,杜闲耐心地注视着他相识已久的患者。
终于,陈秋学出声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小杜,你说,我是不是好不了了。”
杜闲悲悯地等待着。
“我过不去那道坎……老是想着她……过不去!我越来越糟,我自己知道——我真的受不了了——”男人呜咽一声,用嘶哑的声音颤抖着吐露着自己的煎熬,瘦骨嶙峋的双手捂住流露着无尽的无助的双眼。
“——坎不坎的另说,”眼看着这个罹患病痛的男人又要陷入负面情绪的泥沼,杜闲不由分说地截断了对方继续深陷沉沦的思维,“陈老师,作为一名医生,我必须明确地告诉你,能好的前提是保持身体机能的正常运转。”
“你是一个高级知识分子,也许在这里只有医生病人两种身份,但对我而言你是我的长辈,是拥有独立人格的个体。我尊重你的知识,也希望你尊重自己的知识。你知道,任何事情不努力是不会成功的。”
他思考了一会儿,又轻声地说:“哪怕你真的很难受,你也得活着,笑着见你的女儿。”
“何况……抑郁是可以好的。真的可以。你看我,还有我的同事同行们,我们都是为了这个信念投身医生行业的,这并不是虚无缥缈的幻想,而是经过实践验证的客观规律。”
杜闲的话斩钉截铁,不带一点犹豫。
他倾过身子,伸出手,坚定地握住了面前那个病怏怏的男人的手臂,用力地紧了紧:“我正在为之努力,我也需要你不放弃,咱们一起努力。”
杜闲说完又轻轻地笑了一下:“陈老师,你看,我才二十来岁,如果看不见希望,我怎么会为了无法实现的假象选择搭进去剩下的几十载生命?而你,你也才四十不到,时间还长,你或许……失去了很珍贵的感情,但是你还有你的孩子,你想想她,想想,往后的几十年,她还会一直陪着你。你必须相信,人生,是有希望的。”
窗帘随着透过缝隙的凉风拂动,犹如海浪拍打于砾石。
缓缓仰头探究着杜闲的表情,苍老的男人略显迟疑地点了点头,这时,杜闲办公桌里响起了手机的铃声。
钢琴版卡农的铃声旋律轻快,节奏明朗,正该给忙碌嘈杂环境中的人以心旷神怡之感。
然而刚因患者的配合舒了一口气的杜闲医生,一听到这声音,头立刻大了三倍,清秀明朗的脸上也蒙上了阴影。
一头雾水的病人看着自己温和的主治医师就如同窗外的天色般瞬间变得满头黑线,随后满怀歉意地向自己道歉,然后快步拉开大门走了出去。
而座椅上曾经的中年教师思索了片刻,默默地站了起来,走回大厅,端起那碗还未动筷的饭。
——多亏护理人员行为懒散,没有及时清理餐桌上余留的碗筷。
拉开铁栅栏门,杜闲快步走到安静无人的通道口,把手机与自己的耳朵隔开20公分的距离,随后按下了接听键。
“杜闲你下班了没?约好今天一起吃饭的——”
“啊,对!”杜闲摸摸后脑勺,有些歉疚地道,“昨天又接手了一个患者,给忙忘了。我这就下班。”
他想着事情,不自觉地就把手机又放回了耳边,谁知下一秒手机那头的声音就突然提高了八个分贝。
“对了我跟你说陆鑫今天来我们办公室看我了还对我笑了一下!!就下午!!!”
捂着欲聋的耳朵,杜闲再次直观地感受到手机对面那人的喜上眉梢欣喜若狂丧心病狂。
——好吧,果然还是不长记性,杜闲痛苦地抱头。他早该知道,沈帆怎么可能放弃每一个电话轰炸的机会......
杜闲叹了口气,等沈帆在电话那头嚎完,才又拿近手机,悠悠地道:“小帆你死心吧,陆鑫对谁都会笑。”
其实按理来说,身为哥哥,杜闲是不应该抨击妹妹对于自己(隔壁部门)上司的热情和积极性的。只是——
这已经是沈帆这个月以来因·为·陆·鑫·给自己打的第20通电话了。
如果翻看一下杜闲的手机,就会发现他的收件箱已经被这个杜闲将其标注改为“花痴表妹”的姑娘发来的短信塞爆了。
而信息的内容,则基本是“口胡哥陆鑫居然不在市场部!不过好在他每天都会路过我一定会加油的!↖(^ω^)↗”“杜闲!!!我跟你说陆鑫好受欢迎啊全公司女孩儿都喜欢他!!!”“哥陆鑫今天梳了个往上翘的刘海可拉风啦(ˉ﹃ˉ)!”“哥陆鑫中午居然不回家诶我路过他办公室看见他趴在桌上睡觉好心疼QVQ”“杜闲陆鑫今天来我们办公室拿文件顺便还带了个苹果给我>///<”
唯一一条语气不同的,是“杜闲我跟你说陆鑫今天又喝醉了,这周第三回了。”
记得刚收到妹妹洋溢着赞美和景仰之情的短信的时候,杜闲相当开心,不管怎么说陆鑫在人前都算一个正面形象,沈帆为了关注他而努力工作也是杜闲喜闻乐见的。
可是后来……后来……
面对塞爆了的信箱,和不时打来的高分贝问(sao)候(rao)电话,杜闲的心情十分复杂。
陆鑫。
这个外表光鲜呼风唤雨,却正在被深重的痛苦和折磨缠身的男人。
在表妹沈帆的描述中,陆鑫绅士、温和,一表人材,即使未能和他一起共事来了解他才华横溢的一面,陆鑫目前所呈现出来的种种没有带给她一丁点儿失望。
微笑,礼貌,温暖,光明,力量。
这是陆鑫展现在所有人面前的形象——强大得几乎无懈可击。
然而只有杜闲自己知道,他同时却又是那么的愤怒,冰冷,痛苦,绝望,无助。
陆鑫向几乎所有人掩饰着自己的痛苦和黑暗面。
沈帆所尊敬甚至仰慕的男人,其实是一个这样复杂而尖锐对立的矛盾体。
……不。
杜闲皱着眉头,把浮上脑海的念头压了回去。
身为医生,首先就要以身作则,怎么能自身就将患者区别看待。
抑郁症和其他普通的病症没有什么不一样,坚持吃药治疗,必定能有所好转。
他闭上眼,在心中重复着。
陆鑫,他只是恰好生了这种病,没有任何与常人不同的地方。
可是——
杜闲下意识地掏掏耳蜗。
任谁被自己妹妹在耳边唠叨一个男人唠叨了一个月,都会受不了的吧!
杜闲发完呆回来,发现沈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挂断了电话。
他摇了摇头,抓着手机走回办公室,毫不意外地已经看不见半个人影。
这个时节太阳下山依旧很早,天际残阳微微的红光也无力拉扯住弥漫的夜色,黑幕如帘将整间医生办公室包围,天花板上的两排白炽灯像是在做无力而绝望的挣扎。
在清清冷冷的办公室里,杜闲安安静静地将办公桌整理妥当,再到更衣室换下医生服。对镜而立,杜闲眼神专注而沉静,一枚一枚地扣好衬衣衣扣袖口,理顺衣领,清瘦却并不显锋利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
才开车上路没多久,手机却又一次响起来。
一看来电名称,依旧是沈帆,杜闲把蓝牙电话接通,正想解释他马上就到。
然而电话那头女孩的声音异常无助和慌张,带了明显的哭腔:
“杜闲,陆鑫他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