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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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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是少年花季,初涉红尘有你。相遇又分离,花落花开谁记。追忆,追忆,懵懂青春薄祭。
谨以一阕《如梦令》薄祭初恋和那段旧时光。
<一>
故事发生的时间要上溯到上世纪的八十年代。那是一个迄今为止仍被人怀念的时代,也有许多人,那时候,才刚刚出生。
那一年,我以优异的高考成绩考取了南京一所本科大学。即将离开家乡外出求学,那个暑假过得尤其忙碌,每天排满了和亲戚、老师、同学的各种聚会、各式话别。出发那天,父母、亲戚、同学大约十余人到月台相送。火车慢慢地启动,我从窗口向他们挥手作别。父母的眼神是依依不舍的,而即将远行的我,心情却格外的欢畅。我心里憧憬着即将开始的新生活,也憧憬着书中看到过无数次的美丽江南。
这里先埋一个伏笔。那时候,广州到南京是没有直达列车的,来回都需要在上海中转。
开学不久,在我还没来得急领略江南的美景风光时,乡愁就浓浓地萦绕着我。一天晚饭后,独自在操场散步,家中的一景一物竟一一浮现在眼前,并且是那么的亲切。当父母、兄长、同学、师友的容颜也随着一再泛起时,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刚开学,我就盼望着寒假了。
终于,大学的第一个寒假来了,我急忙和同学一起踏上了回家的路程。前面说过,那时候,南京到广州是没有直达列车的,我们需要先由南京到上海,再由上海购买或转签到广州的车票。
这时候,小莉出现了。
<二>
那时的火车票很紧张,卧铺很难买,能买到硬座就不错了。到了上海后,同行的同学不知道通过什么关系,弄到了一张上海到广州的四人联票。我们只有三个人,另外一张多出来的票我们很容易就退了出去。由于这种联票必须四个人同时使用,不能分开的,因此我们约定出发那天集齐了一起进站。
到了第二天,我们才发现,跟我们同行的是一位清秀的上海姑娘。这位姑娘看上去和我们年龄差不多,面庞洁净红润,披肩的长发略带卷曲——我一直没问她是自然卷的还是烫的,穿着黑色长裤,淡蓝色羽绒外套,眼睛不算很大,但清澈明亮,手上挽着行李,举止娴静而又落落大方。
上车后,一路上我们很自然地攀谈起来。她叫小莉,是代表家人去广州探望远房亲戚的,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出远门。小莉似乎跟我比较谈得来,下车前,我们互留了通讯地址。那时候不像现在,列车上互留通讯地址是很普通的事。她还给我留了她上海家的传呼电话,那时候极少人家庭是装了固话的,都是传呼电话。那时上海的电话号码还是六位数,直到今天,我的很多六位数密码用的仍是这个电话号码。我还问小莉要了她在芳村亲戚家的地址,说到时候约她出来玩,小莉也爽快答应了。
可以想象,这个寒假过得非常的热闹,和家人、同学、师友久别重逢,彼此诉说着分别这半年来各自的见闻和境况,人与人之间沉浸在浓浓的亲情和友情之中。然而,喜悦之余,我心里隐隐地似乎惦挂着什么。终于,我抽世间去了芳村,按留的地址找到了小莉,然后带她出来在广州逛了大半天。具体去了哪里,竟完全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路上她递给我一只她从上海带来的茶叶蛋。我是去了南京读书后才第一次吃到过这种茶叶蛋,旧时的广州是没有茶叶蛋的。
<三>
转眼又开学了。我很快就给小莉寄去了第一封信,也很快收到了小莉的回信。小莉的字迹很娟秀,一如其人,用的信笺也很别致,纸质很好,还有股淡淡的香味。
一个学期下来,我们就这么通了几封信,大抵是说说各自的生活、学业,很微妙地也会诉说一下彼此对对方的好感。快暑假时,我打算旅游完再回家。旅游的线路是南京——九华山——无锡——苏州——杭州,然后由杭州回广州。我把旅游计划写信告诉了小莉,并邀她同遊,小莉竟爽快地答应了,不过她只去杭州,因此我们约定,我游完苏州后,就去上海接她,一起去杭州。
我记得我从苏州抵达上海时,已是黄昏。我立即到售票窗口买了上海到杭州的火车票,一看出发时间,还剩2小时不到,于是我立即去找小莉。茫茫大上海,我除了有她家的地址外,如何去,有多远,竟一无所知。一出火车站,我就拿着地址问人,很快就知道了乘搭的公交线路以及车站所在。还好,不是很远,我顺利地找到了小莉的家。小莉大抵也是知道我这几天会到上海,因此也早早的收拾好了行李等着。我连她家人的面都没看清,叫过叔叔、阿姨后,拉了小莉就往火车站赶。最终,我们赶上了去杭州的那趟列车。今日回想起来,能这么短时间找到人,并赶上火车,真是奇迹。后来我才知道,这上海究竟有多大。
<四>
我们到达杭州时,已是凌晨。我们在附近找了家旅社入住。这家旅社感觉是私人开设的,中央还有个很大的院落。我洗完澡步出房间,恰好看见小莉正从钱包里掏出几张大团结交给旅社的老板,我连忙说:“小莉,我来付吧。”小莉笑笑,说:“一样,明天路上花你的。”我也就没坚持。小莉回她房间拿了刚换下的衣服到院子里洗,我就拉了张凳子坐着陪她聊天。她让我把换下的衣服也拿给她洗,我没推辞,进房把刚换下的衣服拿出来给她。我们认识的时间并不长,还不算很熟悉,可小莉一向给我的感觉就是很落落大方,和她在一起我不会拘束,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情愫,那份感觉是我之前从来没有过的。
就这样,我们一起在杭州游玩了两天,然后,她回上海,我回广州。这个暑假,一切如常,同学、朋友依然热闹地欢聚着,然而,似乎又有了些不同。我竟暗暗盼望着早点开学了。
开学后,我就迫不及待地写信给小莉,并把冲洗出来的旅游照片一同寄给她。这个学期,我们通信的频率明显是多了起来。
<五>
很快,又到了寒假,我问小莉今年还来不来广州探亲,她说来。我心里十分高兴,约定等她到了广州后我再陪她到处去逛逛。
广州的花市很有名,而逛花街是我们一帮同学每年的必备节目。这一年,我接了小莉出来和我们一起玩。那时候,我们同学间都很单纯,也没人打趣我们。逛完花市,我们一起去中大一个同学的学生宿舍那打麻将。小莉在旁边看着我打,我问她会不会,她笑着摇了摇头。我们一直打到早晨,然后一起去附近的茶楼喝早茶。喝完早茶,同学就各自散去,我和小莉去了我的家。
一进门,父母看见我带了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回家,乐得合不拢嘴,操着半生不熟的国语跟小莉打招呼。他们聊了几句后,我就带小莉进了房。那时候我们住的房子很小,勉强分隔出一个卧室,里头一张大床,是我父母睡的,旁边一张上下床,是我跟我哥睡的。我把小莉在我床上安置好,说午饭再叫她,就下了门帘,出来跟父母说话。我大致跟父母说了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并说我们一晚通宵没睡,我让她先歇歇。我父母也没往深处问。
中午饭后,我带小莉去了文化公园。那公园其实没什么好逛的,中央有个舞台,是平时举行文化活动和会议的场所,以前很著名的中国象棋五羊杯特级大师赛通常就是在这里举行。羊城棋迷多,比赛时下面围得水泄不通,可谓一票难求。
逛了一会,我们在公园一张石凳上坐了下来歇息。由于一宿没睡,我竟在凳子上眯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我醒了,看见小莉在一旁安静地坐着。我冲她笑了笑,说:“我们走吧。”然后和她一起站了起来。这时候,我发现小莉的手自然而然地挽住了我的臂弯。一切是那么的自然,而似乎又是应有之事,大方的小莉把这层纸捅破了。
<六>
和小莉关系确立之后,那个寒假结束,我经上海回南京时,小莉来车站接我,然后去了她家。那是一个很狭小的古旧弄堂,一如在电影里所看到的旧上海的模样。昏黄的街灯照着街道,弄堂里笼罩着说不清是煤烟还是寒气的淡淡的雾。那个传呼电话站就在街口,晚上已经关门了。
小莉带着我走进了一幢房子。其实上次我来过一次,因为赶火车,没好好的打量,这次才是真的“登堂入室”了。我家已经够小了,她家比我家还要小,让我真正体会到那时候在上海流行的一种说法:有房子就有老婆。这幢房子的门很狭小,进去后就是厨房,到底多少户人共用这厨房就不得而知了。据说,这还兼做冲凉房,冲凉时帘子一拉,跟楼上说声“楼下冲凉”,就可以了,因为,楼上的如果要出门,这是唯一必经的,所以要先打招呼。沿着狭窄的楼梯上去,就到了小莉的家。小莉和她父母、奶奶四口人住一起。房子可谓一览无遗,只有一张床,一张餐桌,几个累叠起来的箱笼,余下的空间,几无立锥之地。还好,在夹层还有一间小房子,仅够放一张大床。平时小莉父母睡这个房间,小莉和她奶奶睡楼上的房子。
他们把夹层的房间让给了我。小莉一直在房间陪着我,直到要睡了才上去。她父母也很开明,就让我们这么单独的处着,也不会下来寒暄打扰。小莉的祖籍是宁波人,聊到夜深了,小莉下去做了碗宁波汤圆上来。我在广州就很爱吃汤圆,比较起来,广州汤圆是用黄糖做馅,宁波汤圆是用芝麻馅,糯米粉似乎是宁波汤圆更显滑嫩。
<七>
在接下来的几个寒暑假里,这似乎成了我们固定的模式。每次北上南下,我在上海中转时,都会在上海住一至二天,这个小阁楼也就成了我们相依相聚的小天地。我们在一起,热切地倾诉离别之情,缠绵而又不逾矩地厮守着,小莉也照例会给我端来宁波汤圆。很多年后,这小阁楼竟成了我心中永久的记忆珍藏和隐隐的痛。
记得是大三的寒假,回南京前,我和小莉又相聚在小阁楼里。我拉着小莉的手,正说着话,忽然,我感觉有水滴在了我手上,抬眼一看,是小莉在哭,滴在我手上的是她的泪水。我认识她这么久,从来没见她哭过,我马上问她怎么了。小莉起来用毛巾擦了下脸,然后又恢复了常态,笑笑说;“没什么,我是高兴。”那时懵懂的我竟没怀疑,而是相信了她是因喜落泪。
没过太久,我就明白了小莉因何落泪。
开学后,我照例是每周很稳定地收到小莉的来信,这已经成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而阅读小莉的信也成了最令我开心的事。有一天,我如常地收到了小莉的信,拆开一看,只有短短的几段文字,不似往常,我诧异地阅读信件,信上说,她快毕业了,她父亲不同意我们继续交往,她跟父亲吵了一架,可最终还是妥协了,要和我分手。读完信后,我脑子一片空白,躺在床上,这几年温馨相处的镜头一幕幕地闪过,眼角忍不住滴下泪来。
我心里是明白她父亲的用心良苦的,我们两地分隔,小莉又是个独女,在当时,广东才刚改革开放不久,上海甚至于还没怎么开放,人口的流动不象现在那么普及,我们的确没什么将来。然而,两个年轻的生命就这么无意地邂逅了,又这么单纯地坠入了爱河,如今,却又要这么生生地分开,岂非是天意弄人?
<八>
我给小莉回了封长信,希望她能回心转意。过了很久,才收到她短短的回信,说她要出国了,要我忘了她。我虽然心里万分的悲痛,也无可奈何。那个暑假,我是单独在上海中转回广州的,没有见到小莉。
在毕业前,我还很偶然地见了小莉一面。大四的寒假,我经上海回南京时,在离小莉家很近的地方找了处旅馆住宿。客居旅馆的当晚,自然也是一番物是人非之慨叹。第二天早上,我出发去火车站时,在公交车站上遇到了小莉,她说是去上班,表情淡淡的,等公交车来了后,就上车走了,留下我在车站怅然若失。
毕业了,这份感情除了偶尔泛起,也已经随着岁月淡化了。这时候,市场上出现了BP机,而上海的电话号码也由六位升到了七位。有一次,我不死心地拨通了小莉家的传呼电话,等了一会,有人来接听了,是小莉的父亲。我礼貌地问了好,并问他小莉怎么样了。她父亲说小莉已经出国了,然后亲切和蔼地和我攀谈了一会。末了,我让他转达对小莉的问候,然后就挂了电话。之后,我就不再拨这个电话了。似乎一切的一切,也真的彻底地结束了。
<九>
大约十年之后,我因一个偶然的机会,在上海工作了半年多的时间。这十年,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BP机早被淘汰了,手机几乎人手一台,而上海的公共电话号码也早升至了八位数,我呢,也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
伤心地重游的我,心里已淡然了许多,也曾去过小莉家所在的那条路——这也是多情之人必有之事,发现外面已经拆得面目全非,然而那个弄堂、那排旧房子还在,宛如每个城市里孤守着的那些旧城区。我不敢走进去,我不是莽撞的人,怕万一打扰了人家的家庭。再说,我也不知道小莉一家是否还住在这里,他们很有可能已经搬迁了。
其实,自己终究是没彻底死心的,那种想见她一面的冲动越来越强烈。我不傻,根本就不相信小莉是真的出国了。终于按耐不住之下,我想了一个法子:让我朋友假装是出国归来的小莉的老同学,去找她,如果找到了,就悄悄把我的手机号码给小莉。如果搬了,就彻底死心了。
我把这个想法跟一位比较要好的同事说了,请她帮忙,她竟一口答应了。于是我们打车到了小莉住的地方。我看着我的同事走过马路,走进了那个弄堂,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手插着口袋,不安地来回踱着步,焦虑的心情犹如等待宣判。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同事从弄堂走了出来。我尝试从她面部表情中判断出消息,可是看不出来。等她过了马路,我故作镇定地淡淡问道:“怎么样?”我同事说,小莉一家已经搬了,她的旧邻居还在,他们邻居间仍有联系,她就把我的手机号码留了给小莉的邻居,让其转达,说是出国回来的小莉的老同学。我同事让我这几天留意手机。我心里一阵兴奋,小莉果然没出国。
<十>
过了几天,我的手机响了,我一看来电显示,是一个我并不熟悉的上海座机号码。我在上海的朋友屈指可数,这个陌生来电很可能就是小莉打来的。我忐忑不安地接通了电话,那头传来一把女性的声音,问我是哪位。我告诉小莉是我,并且大致的跟她解释了一下。小莉似乎也并不生气,笑着和我聊了起来。我试着问她介不介意出来见面,小莉竟爽快地答应了。我们约在星期天,在我工作地附近的一家肯德基餐厅见面。
那天我准时地去了肯德基等小莉,没多久,只见一个中年妇女带着一个胖小子上来跟我打招呼,这个中年妇女自然就是小莉了。我仔细看了下,小莉的披肩长发已经剪成了短发,体型明显发胖,只能依稀辨别出当年的轮廓。小莉让那胖小子叫叔叔,胖小子很听话,大声地叫了叔叔。我摸着胖小子的头问他多大,喜欢吃点什么,然后就听到小莉问我:“你混得怎么样?” 我心里咯噔一下,好象是宝哥哥听到林妹妹问“你的八股文长进了没有?”然而我很快镇定了下来,大致跟小莉说了我的近况。
我们没谈多久,也就是胖小子把肯德基套餐吃完后,我们就告别了。
回去的路上,我竟完全想不起我们都谈了些什么,唯一挥之不去的是那句“你混得怎么样?”我开始后悔自己煞费苦心安排的这次见面了,正应了一句词句,相见争如不见。美好的东西,就该一直让她深埋心底。时代的洪流冲刷摧毁着一切,我们在小阁楼里的纯真年代已一去不复返,而我们也渐渐地老去……
之后,我再也没联系小莉,小莉也没找我。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