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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杨一躺在地上的时候,想不通的同时也想起了很多事。
      例如在六岁那年,第一次知道自己特殊的身体。
      杨一祖先都是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农民,杨应雄自然也不例外。原以为这辈子能和村头最漂亮的小红能结成亲这辈子就算圆满了,可没想到他碰上好时机啊,遇到了城镇里来的姑娘杨妍,她漂亮温柔大方,还念过书有点洋墨水,在大家都完全意料不到他们怎么会走到一起的时候,他们已经成家了,还笑称两人都姓杨,合该就是一家人。
      婚后第二年,杨应雄就因为舍不得娇妻受苦,毅然决然离开了靠天吃饭的黄泥土地,杨应雄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模样本就生得不差又受杨妍感染,举手投足之间也颇有大户人家的风范,还算能装装门面去做做小生意。辛辛苦苦有了第一桶金的同时也有了第一个孩子,起了个听起来很博学的名字叫杨智博,大概也是希望他博学多识聪明伶俐吧。
      本以为就这样一家人能幸幸福福到永远,可惜上天怎能让人这一辈子都万事如意。杨智博三岁时,杨应雄归根到底还是农家人,想多生几个开枝散叶。杨一就是这么出来的。
      他出生那天天气明明很好,杨妍却觉得整个天都要塌下来了,医生看着共存男女生殖器官的杨一,踌躇着该怎么告诉她这孩子是个双性人,这对一个刚刚历经磨难生下孩子的母亲来说,太残忍。
      杨应雄在外面等得焦急,问护士也是支支吾吾不说话。不由得紧张踱步,生杨智博时很顺利,从来没有这么久,生怕杨妍在里面出了什么事。
      等杨妍终于出来的时候,却只能看到她苍白的脸上布满了泪痕,整个身体瑟瑟发抖,杨应雄一着急连忙就帮着去推车了。一般情况下都是孩子先出来,这回怎么没见着孩子?可看见杨妍脸色惨白,还是先把妻子安顿下来了,才去问孩子的去向,「妍妍,孩子呢?」
      「不要,不要提他。我不要见他……」杨妍表情很痛苦,肿胀了眼睛又要流出泪来。杨应雄感觉不太好,莫非是孩子出了什么事?连忙过去抱着她,拍拍她的肩头,也不再继续问,想着先把她安顿好了再去找医生。杨妍本就筋疲力尽,又遭受打击,很快就抽泣着睡去。
      结婚以后杨应雄对杨妍从来都是宠着爱着,杨应雄舍不得让她落一滴泪受一天苦,上天给了他这么一件完美的礼物不是让来糟蹋的。她今日这么惊慌失措,一定是孩子有什么事。所以等她一睡着,杨应雄立马就抓了医生问,「13号床的孩子,怎么样了?」
      「孩子很健康,只是身体有些问题。」
      「什么问题?」杨应雄紧张地问。那时的他想,无论是什么病,倾家荡产也是要把他治好的。
      「你的孩子是个双性人,也就是说,你的孩子身上同时出现男性生殖器官和女性生殖器官。你妻子知道后就推开了,他在育婴室。」
      杨应雄不可置信,激动地上来就给了医生一拳,「你他妈说什么?我把我妻子孩子好好地给你,你他妈给我说生出一个又男又女的孩子!?」他看上去还要再打第二拳,但护士的尖叫已经引来了其他人了,一边拉着杨应雄,一边安抚着医生。那位医生文质彬彬,也没有还手,只是捂着肿了的脸颊喘着气说:「你的心情我很理解,但这是你们的问题,孩子在母体已经孕成,是怎样就是怎样,他的身体不是我给他的,这不是医疗事故。」
      杨应雄听完慢慢靠墙抱头蹲下,力气全无,他的妍妍十月怀胎,就生出这么一个怪物。
      听说那天晚上,医院的走廊里能听到一个男人崩溃的哭声,先是压抑着,然后渐渐挣扎起来,还夹杂着捶胸口的声音,但也没有人敢去叫他停下来。毕竟有谁忍心不赋予一个可怜的父亲哭的权利呢?漆黑的哭声,听起来很是凄惨。
      他最终还是去看了孩子,孩子喝完水还在吐着泡泡,嘴巴嘟嘟的很是可爱,双手挥舞着就跟杨智博小时候一样,他们都长得像杨妍,漂亮。如果不脱开衣服,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根本想不到他是双性人。杨应雄抹了一把脸,擦干净脸上的猫尿,他觉得杨妍很可怜,自己很可怜。他老杨家世世代代功没有立,但坏事也没有做过,这报应怎么就来了。
      可终归,是他的孩子,是他和杨妍的孩子。
      他回去时杨妍已经醒了,又在默默掉眼泪。她活了这么二十来年何其骄傲,三岁就能背唐诗宋词,五岁出口成章,跟随父母访遍祖国大好河山,最后虽跟杨应雄生根发芽,但就算他是农村人自己也没受过一天苦,这个孩子的不正常,让两人都如临大敌,不知所措。
      「你看他了?」杨应雄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这是他的妻,这辈子白头偕老的人。
      「看了。」他有些哽咽,但还没有哭,他是这个家的支柱。
      「送人吧。我接受不了。」杨妍顿了好一会儿,才踌躇着说出来,然后又哭起来,「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才这样?」
      杨应雄抱着他的妻子,哽咽开口说,「放老家吧。你接受不了,我们就一辈子不见他。」
      所以杨一从未见过他的父母,乡里人常常笑他是没有父母的孩子。可是父母是什么呢,这两个字他从未叫过,所以也从未在意。他唯一的亲人是他的阿奶,可是阿奶对他也并不好,总是非打即骂。记得小时候常常骂他是变态,是不正常的人,是扫把星,怪不得爸妈不要他。所以他说的第一句话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而是带着阿奶乡村口音的那句「变态」,那一年,他四岁。
      他四岁才学会说话,不是因为智商有问题,而是并没有人愿意教他说话,连走路都是自己每天爬着爬着觉得无聊了,才攀着墙边慢慢直立起来的,他记得摔了很多次,连带着身上的伤痕也重新破裂,很疼,爱哭,但是没有人看他一眼,慢慢他就不哭了。小小年纪的他觉得最奇怪的一件事就是他不说话要被打,说话也要被打,反正怎么做都不对,只好每天等着那一顿打,奶奶虽然年迈,但毕竟是乡里人力气大,每回总能打得满身血痕斑驳,直到身上添了新的伤痕他才觉得今天就算完了。
      四岁之前在地上攀爬,乡下黄泥土地很脏,他每天的衣服就没有干净过,也没有人帮他每天换洗,就那么臭着脏着。是他有一次看到阿奶拿着木槌在打衣服,他问:「奶,干,干什么?」阿奶听到了很不耐烦,拿起木槌就往他身上招呼,「没看到吗,洗衣服,你以后自己洗。」于是全家人的衣服都落到了他的头上,包括阿奶,叔叔,叔叔的老婆,叔叔的儿子,叔叔的女儿……,他不知道有多少,那时的他觉得很多很多,如果洗完了阿奶过来过来抓一抓还有泡沫,当头当脸劈头就能把他扇到水里,但是小孩子人小手也小,总是洗不干净的。夏天时还很好,水里清清凉凉,到了冬天就不一样了,水能把人冻出病来,手上的冻疮也没人管,年纪小总是把衣服弄湿,风一吹连寒颤都不敢打。那时也并没有药吃,他不敢问,就只好忍着憋着,直到伤风肺炎,打了几天的针,就挨了几天的打,又浪费家里的钱。
      跟着已经七十岁的年迈的奶奶一起生活其实并不轻松,阿奶已经老了,养不起他,就要他去跟阿叔家耕田。四岁刚会走,阿叔就要他去挑小的尿桶,里面有着天然的肥料,同样也臭气熏天。阿叔的女儿儿子都嫌臭,他也觉得该让孩子好好读书,孩子也小,舍不得让他们干,就让跟女儿同年出生但个子矮了一大截的杨一每天跟他去田里,杨一吃得不多力气很小,有好几次不小心将尿桶里的东西倒了,阿叔拿起粗大的扁担就开始抽他,引得上学路上的同学一阵哄笑。
      六岁已经是能上小学的年纪了,阿叔家同年的女儿都去上学了,这时阿奶才发现他没有上户口,心想要不就算了吧,反正也没钱让他上学。就这样搁置了两年,村委会的人不干了,说阿奶这是违法,孩子应该有接受教育的权利,她这样是违反了宪法的。她可不懂什么宪法,听到要去坐牢就给吓得一愣一愣的,赶紧就去了政府想给他上户口。可叫什么名字呀,她儿子给她时可没说过他叫什么,这几年儿子儿媳在外面打拼也不容易,好几年没回来,都是把她接到镇上见上一两面就回来了,当年都说了不要他的那就也不好问他了,那行吧,那就自己做主吧。可老太太不识字呀,那入户口的人问他孩子叫什么,她说就姓杨。
      「那可是姓,可得有个名。」警察想,这家人怎么找了个老太太来帮忙上这户口,一问三不知的。
      「那我哪懂啊,那随便你给起吧。」
      「啧,你们家的孩子还得我给起名,这可从来没听过的。老太太麻利点,后面还有人呢。」
      老太太就往墙后面看,可她又不识字,认了半天有一个字好像是一,于是她就说:「就一吧,杨一。」
      那警察马上就给户口本上墨打戳盖章,杨一的名字就这么来的。后来他很庆幸,这名字笔划很少,不然检查贝贝作业时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那多糟糕。
      那么八岁之前叫他什么,他也忘了,大概就是「喂」「哎」,反正只要这么叫他,他就会乖乖到他面前,要不就是要干活,要不就是一顿打,总归不是什么好事情。看见阿叔的儿子女儿跟一群小孩子在玩,他也想去玩。四岁之前他不会说话,每天在地上爬弄得自己衣服脏兮兮,又每天挑尿桶去田里,整个身体都是发臭的。大家都不愿意跟他玩。
      有一天他洗完衣服了,个子不够高正想喊阿奶去晾衣服,院子外就有几个小孩子在玩,他们好开心,跑跑跳跳的乐得不停。他情不自禁就走过去了,他一去那些小孩子就捂着鼻子散开了。他站在一旁捏着自己发黄的衣角,低着头,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是一个小姐姐主动牵起他的手的。「你叫什么名字啊?」
      杨一摇摇头,名字是什么,但是他说不出来,四岁才会说话,两年来也没人跟他说过很多话,很多词他理解不了。
      「你想跟我们一起玩吗?」小姐姐又问。
      杨一点点头,半天才发出一个音节:「想……」
      「你赶紧让他走开吧,臭死了。」不知哪里跑来的一个小男生捂着鼻子嫌弃地说道。
      小姐姐不管他,拉着杨一的手,「可是你身上很臭,我们去用水洗洗,就可以一起玩了,好吗?」
      杨一又点点头。明明大家差不多高,可是他就是不由自主地愿意听她的话,她不会打他,还很温柔。
      于是小姐姐就把他带到一条小河流旁,好像其他人都听这个小女孩的话,大家都来到这里。杨一很小年纪就会自己脱衣服了,所以他脱得很麻利,露出了上身斑驳交错的伤痕,尽管小孩子复原能力很强,还是留下了浅浅的痕迹。
      小女孩帮忙打湿水让他擦干净,然后他脱下了裤子。小孩子是不会顾忌那么多的,你家弟弟没跟你姐姐一起睡过吗?可是当他脱下裤子的时候,好玩的男生都跑过去想去看看谁的大,一群人就围了过去,瞅了半天觉得哪里不对劲,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小女孩让他们走开,慢慢帮他擦着身体。
      然后小姐姐就自然而然地看到了他那不为人知的秘密,大吃一惊,她已经八岁了,比其他人懂的多一些,但还是被吓哭了,惊慌失措地哭着跑开。这时其他人才想起来,这杨一的下面不仅跟自己不一样,还比自己多了些东西啊。想想大家都一样,那就是他不正常了。
      他们就拿起地上的石子扔他,「你是变态,变态,你跟我们不一样,哈哈。」
      杨一就这样光着身体地站在那里,他还在想为什么小姐姐哭着跑了,明明说好不臭了就跟自己玩的。等他们扔累了他们就自己跑了,杨一才穿起衣服打算回家去,他从来没来过那么远的地方,但回去的路找得一点都不费劲,所以说他真的不是智商有问题,反而聪明得很。
      到了院子的时候,看到刚刚那个小姐姐拉着她妈妈的衣袖一边大哭,阿奶脸色不太好,所以杨一感觉也不太好,这一顿狠打一定逃不了。
      杨一想过去像小姐姐刚刚拉着他的手一样拉他,问她为什么刚刚跑掉,可他字都还没说出一个,就被她妈妈一手打到他的脸上,「你这个变态,做什么干什么,不要碰我的女儿!」
      冷风吹了很久,有点晕晕乎乎,农村女人的一巴掌力道无穷,他被扇倒在地上的同时嘴巴里立马就吃进了黄土。还来不及咳嗽将嘴里的土吐出来,阿奶就拿着粗大的扁担又往自己身上招呼着,他连站起来的机会都没有,习惯了被殴打连哼哼都没有,只是眼睛直愣愣地看着那个小姐姐。可是小姐姐不敢看他,躲在她妈妈身后揪着她的衣服,另一只手一直捂着眼睛大哭。
      「管好你家的人!不要再让他出来吓人了!吓到我们家女儿,你赔得起吗你!夏喜,我们走了,不哭不哭。」
      阿奶也没有回应他,扁担接触到的地方越来越疼,他想起先前小姐姐还牵着他的手,刚刚都不愿意碰他,看着小姐姐的背影他就难受地嚎啕大哭起来,那哭声听起来断断续续的也很是凄惨。
      阿奶是迟疑了一下,这么多年都没有哭过了,今天哭的那么凄惨,可她气得连心率都跳不齐,这么个让她蒙了羞的人。当年儿子儿媳为了他都差点精神崩溃,出去好几年都不愿意回家来,就知道接自己去镇上见上一面,她也知道,媳妇不愿意见杨一。也不知道是真忙还是假忙,可看看那开的那四个轮子的车跟乡里的拖拉机不太一样,一定是过上了好日子,心里也稍稍安心了些。这孩子好处没给自己带一点,还让她这么多年第一次被人指责得无力反驳。气极上头这位老奶奶就忘了他还只是一个六岁的小孩,扁担打累就换衣架,一边念念有词说:「让你在外面脱衣服,让你在外面脱衣服,现在好了,什么都让别人知道了,你这个扫把星,让老杨家蒙羞你,变态,我还管不了你了还。谁家孩子身上又男又女的,你这个变态,看我不打死你。」
      阿叔的女儿儿子就在旁边一直咯咯地笑,他抬起头时整个脸都黄了,眼泪沾上了黄土。
      那时杨一不懂,什么叫又男又女,为什么会蒙羞,什么是老杨家,为什么小姐姐看见自己就哭。但六岁的杨一第一次知道了,自己是不能跟别人一样随便在外面脱衣服的,是很吓人的,是要挨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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