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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流苏簪 ...


  •   那天万岁爷有点儿不高兴,也合着该敬事房内俩倒霉催的奴才倒霉,因为都那点儿了还不去呈请万岁爷翻牌子,新来的小主就恼了。过后在万岁爷跟前儿撒了个娇儿,让这俩奴才挨了好一顿板子。
      他俩中有一个是在外头有亲戚的,开着个茶馆儿,截长补短的给他托人往里头送好茶叶,宫里头的规矩呢是最忌讳从外头递这些东西的,到不为这些,主要是怕万岁爷和后宫的主子们的安危。他也不图受用,起先尝了一阵子好茶叶,后来宫里管的也严,平时让他们每月双休都请旨改成单休了,主子们体恤他们辛苦,每人每月又多给开了两吊子月钱。这下子他们钱是有了,吃穿都是官中的份例,又没个地方花。就都憋着等月中放假的内日子出去好好逛逛玩玩。
      那天他出去买了些吃喝酒菜给他亲戚家的小娃娃买了瓶儿芬达跟内什么薯片儿啥的玩意儿,结账的人太多了,他也忘了拿宫里给他刻制的腰牌,又是便服,只能排队了。对了是湖广会馆那边儿,挨着就是菜市口,那天呢,梅老板在里头好戏连台的唱了几天几宿《宇宙疯》。在南府戏班儿的时候,他也听过几次这人名声很响,内会儿他还没出道,是他三叔吧。谁承想这刚几年就这么出息了。
      他呢自打来京都,就发现这里的人有个毛病,做什么都爱扎堆儿,只要看到有人排队买个什么东西,也不管自己需要不需要,就一个猛子扎上去排队去了,跟属羊的似的。为此好多精明的小商贩时常会雇佣上几个无事闲人来假装买东西,排排队什么的,就为图吸引招徕几个这样爱凑热闹的客人。要是寻常的话,甭管买什么,只要把牌子往上一亮,那些掌柜的经理们,就只当是内务府的人又出来给皇家政府采购民间玩意儿来了,在他们眼里头,这可都是大财神爷啊,因此也都巴不得都争着拿好的又少收钱的东西来。这次呢,因为当差不慎挨了板子把牌子也给没收一个月。他晃了晃脑袋,觉得有秋日的小虫子在顶门上嗡嗡直飞。晃脑袋的时候看到茶馆儿里就走出来他姐夫,其实就是他亲戚。他就喊了一嗓子,他内声儿跟普通大众的声儿是不一样的,喊的那么文雅,喊的那么体面,那么细细的声儿。好几次唱大鼓的葱花儿姑娘都满面真诚的跟他讲:和公!不是我奉承您老,我阿玛跟我说了不下五次了,说您这嗓子直接可以去西洋国中,当个传说中的阉人——葱花儿说着忙掩嘴道:花腔男高音,可吃香呢。
      其实她之前是要说阉人歌手,怕这位不爱听,灵机一动换了个词儿。
      “花枪?男高音?”他从来都没听过这个词儿,他只在南府戏班儿听过有大花脸,二皮脸,不要脸,还有洋枪,红缨枪,再不济的银样镴枪。这花枪实在没听过。因此呢还好生请教了半天,听闻葱花儿一路话奉承讲解下来,心内喜不自胜。只悔恨老佛爷她老人家驾崩太早啦,自己没赶上啊内好时候,同时呢,对这个葱花儿姑娘也格外高看两眼。觉得她虽然亦裹小脚,但是比寻常女子妇道人家,还是满有见识的。
      他这不是瞧见他姐夫了吗。喊了一嗓子,他姐夫见是他,赶了几步过来,他姐夫那个人虽然没多少钱吧,也没什么本事,却是个极其爱显摆,好面子的。瞧他拄着个拐棍儿。就问是怎么了:哎呦喂,这不是我兄弟吗,您好闲在!别怨当姐夫的我一见面儿就数落你啊,你说你不说在宫里头——说到这儿,他故意提高了几个分贝的嗓门儿,拖着常音儿讲话:不说在宫里头,好好伺候皇上,跑出来干啥!这这这,是怎么了呢。
      说着扬着脑袋跟各位认识不认识的点头示意,并冲里头掌柜的送话儿:我说掌柜的,这位和爷,是挨毓庆宫伺候甄主子跟万岁爷的。您给行行方便。姐夫这么一说,他只好和列为认识不认识的街坊或是过路的人拱手问好。在宫外,打千儿他一般是不的,除非跟宫里见着比他略早几年的小太监们见面儿客气客气。
      掌柜的早也听闻出来了,忙忙的拿个捧盒拾掇的干干净净儿的耳朵眼儿炸糕撒着厚厚的绵伯糖给亲自送了出来。
      他姐夫还假模假式的在这儿问:兄弟你这是怎么着了。
      他呢,素习知道他姐夫的毛病。见当着人,只好顺着姐夫乱讲一气,反正也不会有人到宫里头查他事情的真伪去。索性仗着胆子说:哎,别提了姐夫。
      “掌柜的,您贵姓啊”他转头问。
      掌柜的见问,立马搭碴儿:小的贱姓瓜尔佳。
      他一听,赶忙给打了个千儿,说道:小人有眼无珠,呱爷是皇族啊。
      掌柜讲:惭愧惭愧,只怪祖上当初没跟太祖爷一道儿从龙入关呐,如今在这天子脚下,买点儿炸糕,往后和爷多关照就有了。听仨爷方才讲,和爷这腿?
      这仨爷就是他姐夫,叫孙仨。
      他说:您是不知道哇呱爷、姐夫。昨儿个夜里,赶着老太妃高兴,多吃了几口酒,传了南府的小戏子儿们来唱一出《百纳衣》,万岁爷不也在吗,还有我们家主子。散了场的时候吧,大概有个十一二点了,听五宸宫的嫣红姐姐说她们小主刚看完内个CWTV的内什么《姐妹去撕逼》的现场直播,赶着到太妃这边来瞧小子们放烟花儿。逗的太妃合不拢嘴。我们主子呢面儿上就有些不大好看。我就给上了碟儿上次从隆福寺那儿给采买的豌豆黄儿,太妃主子吃着受用,就问,我说是我们家主子亲自做了孝敬太妃的。这这么着才好些。
      后来不是看放烟花儿吗,那个不开眼的烟花儿许是见了老主子也亲的不行,直愣愣就星急火燎的朝老主子呲过来了。吓得那些御前侍卫和宫女儿丫鬟直躲,我呢也索性豁出去了。替太妃挡了一挡,要说吧太妃她老人家到底是天地神佛都保佑的,还是摔了个大马哈,我呢也乐的献殷勤儿,当了回肉垫子。蒙太妃的花盆底儿赏了脚拐子一下。咱们太妃您许也不知道,200斤的金身,这挨一下,我福大啦。太妃老主子说我忠心护主可怜见的,当下赏了我跟拐棍儿拄着。我们主子脸上也光彩,万岁爷也开心。我们主子说我当差当的好,特特恩准我今儿放假,让我出来散散。宫里头你们也是知道的,主子们不拘在哪儿摆个宴,赏台子戏什么的,手底下的那帮子奴才巴不得把那地皮儿都拿舌头给舔个溜光水滑,也赶得巧,前次马达加斯加国的国王孝敬了一桶上好的石蜡来,那栏杆儿,地面儿,滑溜的能照见人,要不这么着,我哪能有这好福气呀。
      他说着,他们听着,都楞了,眼神里头满是羡艳,心里头呢,恨不能自己也净了身去宫里服侍主子去。这八辈子修不来的运气,给谁身上都招人恨。他姐夫呢,面子也挣足了,还白落了一大包耳朵眼儿炸糕。一路上乐的呀。
      问他:今儿中午吃点啥。
      他斜了他姐夫一眼:您往后这毛病可改改了啊,我不能跟你一天到晚扯谎。那呱爷小本儿生意养家糊口的,也怪不容易。您呢大小也是个总经理的。卖茶叶多能赚啊。
      然后就把事情原委跟他姐夫一五一十的说了。
      他姐夫一听这事儿,不小。只是祝福他,你往后自求多福啊。宫里头可不比外头,完了饭也没打发吃,雇了马车把他送回去了。
      他瞬间就觉得他这姐夫太势力。还是葱花儿好,那个卖炸糕的呱爷都比他姐夫强。于是悄悄的给御膳房的王头儿孝敬了点儿银子,把呱爷的地儿给说明白了,让好歹多关照关照去。
      说起葱花儿呢,他见过几次,虽然穿的不咋地,但是每次都收拾的精精干干,利利索索的。头上也没啥可爱的头饰,一年到头红头绳扎着个马尾辫儿,跟杨白劳他们家闺女似的,他就想着,这么好的姑娘,真是白瞎了。那次给甄小主梳头的烛影扔出来一枚流苏簪子被他给瞧见了,就问。竹影说:这个是西宫送来的,小主不要,嫌晦气。怕招个坏菜头。你要你拿了去吧,只别让里头的人瞧见,说你是个贼。
      他悄声儿谢过揣怀里了。这个竹影儿和前次跟他一起挨打的小柳子吃对食儿。他和小柳子是患难的兄弟,他俩又在一起当差,因此这竹影儿对他也比对别人好些。为此,不知怎么的传到小柳子耳朵里,还当面锣对面鼓问过他几次,他说:你就别瞎想了,你看我像内种人吗。我根本不在乎这个,要吃我早吃了,还等今儿个。我是比他们谁差哪儿去了你说。
      小柳子说:定是无风不起浪,我们小主的话。你不在乎,我在乎。
      他就笑,说:你当这是大明朝啊,宫里头不找个吃对食儿的,怕别人瞧不起。我可跟你说,别让主子们知道了,最忌讳这个呢。
      小柳子说:知道你守口如瓶的,我俩这不感念你的好呢吗。
      然后又三令五申不许他对竹影儿有想法儿。他呢,起了个毒誓,这个小柳子才放心踏实下来。
      自从他得了簪子也有好些时候了,有一日他好容易盼到放假出宫,也没去找他姐夫,湖广会馆那儿,呱爷一见他,就上来给磕头。弄得他莫名其妙,赶忙搀起来问原委。呱爷说,拖了您福了,上次宫里来了位御膳房的王爷,给主子们采买,特特说您关照过他,让他来鄙店弄这个。我的手艺主子们都欢喜,他老人家来了不止一次,您瞧我这生意现今多红火。让我可怎么谢您。
      他一见真是排队的人比以前多多了。只说:恭喜,恭喜。那些都好说。
      只是我跟您扫听个事儿,您这几日可瞧见葱花儿姑娘了没?
      呱爷一听如此,便让到里头去吃茶,吩咐了小伙计喊洋车,去红桥市场把葱花儿姑娘接过来。一盏茶的工服那姑娘来了,呱爷呢是过来人了,带着底下人就退出去了。他从怀里取出那个流苏簪子来,用蓝布包着给了她。葱花儿呢还是向来口气,问他:和爷您有事儿找我,直接上红桥就成,这是?
      他讲:那次我宫里的主子不要的,你也别见弃,我就想起来你了。这个呢是上用的,有些违禁的地儿我托我哥们儿悄悄给融了,之前是凤穿牡丹的样儿,现在是如意和合了,另外那明黄的穗子我换成了大红了。你瞧着还喜欢吧。
      葱花儿呢当然是执意不受。一来无功不受禄,二来这东西也太贵重,且不知道他是怎么想法。就问他:和爷您这是什么意思我倒不明白。
      他只说你别多想了,我孤身一人的也没个亲的近的,前次我姐夫,听我在里头略有波折,便吓得看样子门儿也不让我登他的了。生怕惹官司。倒底不像是这呱爷人品好。
      葱花儿说,这倒是不假。
      “还有你,处着也是蛮好的,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前次瞧见它来就想起你,太素净了也。”他缓缓的说着。
      葱花儿也不答话,思忖片刻,直接问他:恕我多嘴问你一声儿,您是不是瞧上我了?您净身了吧。
      他万不曾想,葱花儿会问出来这么一番子话,尤其后两句,他平时能答善对的竟然不知此刻讲什么好了。
      葱花儿拿过去,说:您别多想了,您好意我收下了。这就戴上给您瞧瞧。
      他那么瞧着,太阳底下,葱花儿的头发乌黑,带上那簪子,怎么瞧怎么好。戴着出去呢也不算张扬。他只顾瞧也忘了说话。葱花儿推了推他,问:你瞧够了没有。呱爷都来传饭了。
      他这才缓过来神儿,本来不想吃,奈何盛情难却,就吃了他的了。葱花儿,跟她们家老爷子,呱爷全家。乐乐呵呵的吃了顿饭。最后各自散去,他雇车把葱花儿爷儿俩送到天桥。临别也没说啥。
      宫里次年三月节,拜花神的时候他和小柳子说,他想出宫了。
      小柳子问缘故,他也没瞒着,小柳子又问:人姑娘乐意?
      他说不知道,我就没跟人讲。
      小柳子叹了声儿,宫里头的小丫头们还不够你选的?你这心也忒大了,你爹妈指定是养活不了你不得已把你送进来,还得托人找关系塞银子的。指望你出人头地给他们争气,或者是在外头被欺负损了,指望你给他们报仇出气的。你这连个掌案的师傅都没混上就不想混了?且这宫里戒备森严的,哪是那么好出去的。要不我求求我们主子?让她给支支招儿。派你上卿安寺里守皇陵去吧,好歹按月有钱粮俸禄给你,你呢也可以跟你心仪的小娘子悄悄儿的过日子。只看他省心不省心吧。
      他想了想也对,就想豁出去,去问问葱花儿的意思。为此还专门讨教了竹影儿,看话怎么说合适。竹影儿说:不如我哪天放假我出去找她一趟,我们都是女孩子家,有啥事儿都好讲。他思量半天,觉得还是自己亲自去说的好。本来呢,距离他放假也没几天儿了,偏偏在头天夜里等不及了,悄悄儿的藏到玉泉山给皇爷送水的水瓮里头,出端门的时候没藏伶俐,被守门儿的侍卫给拿下就地正法了。
      尸首在南六所停了有5天示众,第三天上来了一个女子,哭的可怜。头上戴着一枚簪子红流苏的。放恩的日子一到,小柳子和竹影儿都来了。就遇到了她。捧着个因陋就简的灵位写着:亡夫海公讳子达君之位。
      这些,可能都是命吧。她想。
      他俩呢,只是觉得他俩有缘无分,怪可惜的。
      那簪子,后头她就不戴了,当了钱给他买了口好棺材。她现在还在唱。比以前呢强多了,有时候也灌个唱片儿什么的。成名后好多人追她,她都没动心过。宫里遣散了服侍人等之后,小柳子俩也都出来了,他们说,这或许是葱花儿对他最好的回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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