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芳霏韶华误》月落寒笙

2、人面桃花犹相忆

　　深秋的早晨起了雾，朦朦胧胧地掩抑了整个苍穹。

　　树叶间夹杂着跃动的鸟鸣，熹微晨光穿透单薄的云雾青岚，在地上漏出淡淡的光影。

　　她在这个迷离幻梦中穿行了好久，好久。跌跌撞撞，踽踽独行，一路追寻那袭白得纤尘不染的身影。

　　她被枝桠划破衣裳，被荆棘刺伤手足，脚下依旧不停。像是注意到她一般，那个身影似乎终于无奈地伫足，微微地侧过身。晨曦的光亮将侧脸剪影剪得模糊，恍惚间看到的是下颚的线条缓慢而起伏地变幻，似乎在缓缓地叙述着什么。

　　心跳如水涨潮汐一般，淹没呼吸，侵蚀言语。她紧紧盯着他的薄唇，开开阖阖，像在述说什么冗长的故事，耳际却只有擂鼓般的声音。

　　然后他又回身，不顾她的挽留，毅然决然地朝前走去。

　　「……等等我。」

　　被压抑紧锁的喉咙终于唤出她想说的话，她伸手想触碰近在咫尺的衣角，却触到了柔软光滑的锦缎。

　　深深陷入床中的瑾儿翻了个身子，终于醒了过来。厚重的喘息声在房间里空荡荡地蔓延开，她坐起身，轻轻地擦去了眼角的濡湿。

　　从半年前，瑾儿开始毫无预兆地频繁地做着同一个梦。

　　刚开始是一片朦朦胧胧的大雾，什么都看不清楚。

　　随着她不停地在浓厚的雾里没有目的地穿行，雾开始越来越淡，眼界变得越来越清晰。在一片淡色的朦胧中，她终于看见了一个逆光而行的身影。

　　他走得如此缓慢，如此翩然，在浓墨重彩的天地之中，只有一袭白衣成为她眼中唯一灵动的鲜活。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听不见他的话语，却在心中悄悄地欢喜。她幻想着梦境的最后，是自己终于追了上来，与他并肩而行，花落满肩，心中莫名的茫然与惆怅也就淡了一点。

　　通房帮她梳好发髻后，瑾儿例行端着亲手做好的银耳羹来到书房，看到珞苍在读书时疲惫地睡着了。

　　即使入睡时，他依旧眉头紧锁，似不安又无助的样子，让她忍不住想要抚平。

　　冰凉的手指刚触及黛色的浓眉，清脆的声音突如其来，「老爷——」

　　那声音在她的面前陡然而止，直直地打了个弯，又低沉下去。刚入府不久的生面孔，不懂得粉饰与掩藏，写满了讶异与胆怯。唇齿之间，带了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躲避与狼狈，轻轻地唤道：「夫人。」

　　瑾儿蓦然收手转身，轻声问：「何事。」

　　那丫鬟抬头看了一眼，又匆忙低下头去，毕恭毕敬地低声说道：「回夫人，到老爷为桃夭浇水的时间了。」

　　瑾儿觉得心中有股莫名的情绪，像落入柴堆的火折，一丁一点地开始将周身都燃烧起来。又像落入冰窖，寒气如丝缕一般冷冽地沁入肌肤骨髓。一半冰凌，一半红莲，将她的心纠缠撕裂。

　　她淡漠地走到丫鬟身边，「老爷太累了，我来。」

　　秋风渐起，写着凉意。

　　书房的天井中，有一株桃树开得犹自妖艳。缱绻缠绵的粉，绕指而柔的嫩，恰到好处的妖，夺人眼目的艳。层层叠叠的花瓣，在她眼中开出了一片晴昼海。无怪乎，珞苍对它如此呵护。

　　她支退丫鬟，走去一旁的井边，打上一桶水，想去浇灌桃树。手中的木瓢刚扬起在半空，却被陡然打落。回头是珞苍刚刚转醒后苍白惺忪却棱角分明的面容。还有扬起的瘦弱的手，显得更加筋骨分明。

　　手上的疼痛感还没有消散，心里又被狠狠地沉重地撞击着。

　　「你不是桃夭。」

　　第一次听见珞苍沉如寒月的声音，冰冷的，苍凉的。还有一些微弱的病态，却将她的一腔热情浇熄。

　　她是施瑾儿，不是桃夭，从来都不是。

　　「这是桃夭种下的树，除了我和她，没有人有资格碰它。」

　　心开始一下一下地钝痛起来，瑾儿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珞苍却开始无休无止地讲述起来。

　　成亲以来，珞苍一直对她时冷时热，貌合神离。这是第一次瑾儿听见珞苍对她讲这么多的话，关于桃夭，关于珞苍。关于他们如何青梅竹马地长大，关于他们在一起的回忆，关于桃夭的父亲被排挤陷害女儿积劳成疾撒手西去的悲哀。这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素来清冷阴沉的珞苍，也能够有如此温柔和煦的神情，如夏夜荧火，春晓浮花。

　　这世上的许多事情，本来就没有那么多的借口。譬如她为何会一眼成痴，甘愿伏小做低，只为陪在珞苍身边。譬如他为何会一念成灰，从此倾尽余生，将自己困于没有桃夭的荒城。

　　爱与恨，有时只源于电光火石的须臾弹指间。来得早了，便是姻缘天定，来得迟了，便是终身错付。

　　珞苍对她的疏离，不是因为他生性冷漠，不是因为他淡然无情，不是因为他清心寡欲。这一切的缘由，只不过因为——她不是那个对的人。

　　一直以来，她早已心中有数，只不过一厢情愿地欺瞒自己。

　　珞苍收起温和舒缓的笑容，带着轻蔑与厌恶地睇了她一眼，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只留给她冷漠的背影，与锋利如刀的警告——

　　「你只不过长着一张与桃夭一模一样的脸，永远也不要妄想取代她。」

　　胸口被一下掏空，四肢百骸随着这种疼痛破裂开来。所有感觉一同丧失，最后，连疼痛也停留在绷断的神经上迟迟不来。

　　霎那间，世界是一片空白。

　　她又一下子回到那场梦境里，满心期待地在云雾中追了很久。最后，那袭翩然的身影终于回头过来。这一次，她终于看清楚了他的容颜，听清楚了他的声音。

　　他的神色冰凉，目光幽冷，如同天边残月，极渊寒冰。然后，开口说——

　　「永远也不要妄想取代她。」

　　大梦迷离方初醒。

　　层层叠叠的花瓣，落满她的衣裳发间。她沉默地站了很久，缓缓地走回瑾园。

　　那时候，瑾儿曾在心中想过。如果那一天她没有心血来潮去理会那株桃树的话，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也许憧憬的一切，也不会在接近现实后那么迅速地幻灭。

　　如果如果，哪有那么多的如果。

　　其实她心里明白，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珞苍缺的，只是一个理由，一个时机，一个借口。

　　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

　　只因为她，不是她。

　　过往光景，风华燃尽。一切如浮梦云烟，于眼前逐渐熄灭。

　　瑾儿在镜子前慢慢坐落，如同十年前一样悄无声息。镜子里照不出她现在的容颜。只有发黄的岁月，被捏碎了散乱地藏匿在房间里的每个角落。

　　十年后，她重回到这里拾起拼凑而成的，也不过还是那晚未尽的疼痛。

　　十年之前的那一天，她回到瑾园，也曾这样静静地坐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自己和桃夭一样的容颜，年轻而美好，却已经凝结成疼痛的伤疤。

　　一年的，原本以为能够举案齐眉，相濡以沫。执子之手，白头偕老，最后终究只不过大梦一场。

　　满心的期待和爱恋破碎成悲伤，肆无忌惮地侵蚀，割裂。疼痛之后，什么都不剩。被掏空的胸口早已麻木，失去知觉。甚至连莫无声息的挣扎与不舍，都成为一种奢侈的告别。

　　天色暗淡，最后一缕光华也在她的墨瞳中熄灭。

　　十年前的那天，她幡然醒悟，淡然挂上一执白绫，在院落里那株桃树下。

　　脚下是凋落一地的花朵，未央。

作者有话说

--只是练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