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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卮酒曾将酹石尤 ...

  •   我与婳姬便这般在青灯轩住了下来。
      蘅芷说,青灯轩的主上是个游历四方的神医,平日多半待在罱城,偶时去旁的都城开个医馆,请个稍富经验的大夫做掌柜,同样,医馆都是只收客官的一颗血。这位神医莫约是十几年前名气极盛,江湖之上人人都知此人妙手回春,能将伤者死而复生。莫语低谷雪线,段岭残壁生蓂草。而他的大名便是段岭。至今已过不惑之年。
      可后来不知为何,这段岭神医突然便销声匿迹了好一阵子,重回江湖后,便不怎的悬壶济世、行医救人了,倒四处开医馆,大的小的,名盛的名衰的,华丽的简陋的,遍布娄国四方,甚至还在西域卢婪、北域河洛、南国炎国开上了好几家,皆不需银子,只求一滴血。
      我很奇怪为何这段岭神医开了那么多家医馆,银子只出不进,却到现在都没破产。
      我与婳姬一人留了一滴血,便在这儿留下了。
      我们问过蘅芷凤翣,为何这医馆旁的不收,偏生只收一滴血。他们说他们也不知道,建馆时主上只吩咐了杨大夫只收血不收银子,至于旁的,他们那时还不在世,怎么知道。
      我只简单的易了下容,不敢出青灯轩,便在屋后的园子里与两个药童玩。蘅芷凤翣毕竟是小孩子,我好玩爱动,婳姬温婉体贴,不出半日,便彼此混熟了,玩得不亦乐乎。
      而第二日晨间,胡歆醒了。

      我向来可以一觉睡到正午,蘅芷凤翣却硬生生掀了我的被子把我拖了起来,嚷着要我陪他们玩。我当真不知小孩子体内竟可以有如此旺盛的精力,我被他们给弄得睡意全无,见了他们那张粉嫩嫩的小脸又不忍责骂,只好硬着头皮爬了起来。
      兴意阑珊地跑到楼上去找杨大夫与胡歆,推开门扇时,杨大夫不在,胡歆便是在此时醒了过来。
      她还视线朦胧着时见屋内有人,杏眸还未清醒,氤氲着一层迷茫的水色,使得那惯有的傲戾默然散去,悉数化为了红影湿幽窗般的清柔,仄仄而生姿,使再平凡不过的面容也泛上一抹楚楚风姿。
      可她的眼睛还未睁个完全,手指便利落地从袖中放出一枚青铜镖,我怔怔地没反应过来,倒是凤翣惊呼一声,把我使劲儿推开,冷镖擦着我的袖角而过,划开粗劣的衣衫,在雪白如峰的臂膀上留下了一道细长的伤口。
      我好歹会武功,真事到临头时连躲都不会,说出去也够丢人的。
      蘅芷凤翣惊叫着下楼,一边唤着杨大夫,一边找药去。
      手臂一阵尖锐的痛,殷红的血顺着衣裳缓缓流淌,我瑟索着捂住伤口向胡歆破口大骂道,“娘的!姑奶奶好歹救了你一命,你这人怎么这样!”
      胡歆辅转而便清醒,翻身下棍,一身黑衣宛若地域罗刹,尽管腰间缠了纱,伤还未愈,却依旧高傲若睨睥众生的鹰雁,冷艳而贵戾。
      胡歆盯着半弓下腰的我,冷冷道:“你是谁?这是哪儿?”
      虽然我现在恨不得把她钉小人,但我不得不承认,这个问题问得真是他母亲的理智爆了。
      我忍着痛咬牙切齿地道,“你说我是谁!?哼,要不是我把你从大街上千辛万苦地抬回来,你丫的还有命站着吗?恩将仇报!不知好歹!”
      胡歆一声嗤笑,轻狂的眉眸如若翠碧冷玉,掩双环,微雨花间画闲;牡丹艳,踌躇亭中妖冶。她淡淡瞟向我,傲然道,“多管闲事。”
      我使劲的忍忍忍,却还是气得浑身发抖,恶狠狠地吼道,“活该胡雷不爱你!全是你自找的!”
      她怔了怔,细细看了一遍我的面容。
      我虽然戴了假发,易了容,但眸色未变,杨大夫已着人去罱城请段岭神医了,但他毕竟还没来。当时正是因这一双湖绿的眸子而被胡歆认出我并非中原人,而如今则更是如此。
      过了许久,她才骤然轻笑道,“原生是你。我便道为何瞧着如此眼熟呢。怎的,你们教主没来陪你吗?”
      我正要回嘴,楼下一阵嘈杂,杨大夫跟在蘅芷凤翣后头匆匆上了楼,婳姬居然也来了,满目焦着,仿若一朵柔媚的浅红芙蕖。她眼间的神色似乎能令时空静止,天下唯剩她一人,默然笙箫,今夕何昔,也为春慵,不及芙蓉。
      胡歆倚在榻边的一角阴蔽,唇畔嗜笑地望着杨大夫匆忙为我包扎伤口,眉目间仿佛傲然落尽天下,山兮惜无木,水兮故人来;又仿佛三千繁花皆入不得她的眼,霓灯彩泛溪月,彤霞久绝飞琼楼。
      “曲谣苑婳姬,十指纤纤绘生离,字句沄沄诉衷肠,两个月前被飞雁门少主赎身,后不知踪迹,一代江湖绝世歌舞伎一夜间销声匿迹。今昔我是何其有幸,竟能在这儿遇上。”胡歆微眯杏眸,下腭微抬,黯然流转间,笑意贵傲如雪域孤狐。
      婳姬的面色刹那间苍白,慌乱仓促地抬眸望向我,眸间的惊慌若迷途的杲鹿。
      我安抚般回以她一记眼神,压下心头怒火,说道,“这回可是你在多管闲事了。其一,她不是婳姬,其二,你也没义务管我们的事。”
      她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了一支雪亮的银镖,无心在手中玩弄着,笑得傲然如鸱枭,眼底却深若醴泉,“你没有资格以这般姿态与我说话。你抢了我爱的人。我要杀了你。”
      言罢,指尖微动,银镖雪亮的光影折射在我颈脖上,当真仿佛一支箭翎划过,照得我心里一寒。
      “姑娘姑娘,有话好说!切莫动手呀!”杨大夫横在我与胡歆之间,向胡歆赔着笑。我虽未回头,仍能感到婳姬目光担忧地盯着我,不由心中一暖,仿佛春暖花开,香木纷,雁雀腾。
      什么叫没事找事?什么叫吃饱了撑着?我没事干把这女人搞了回来,现在可好,恩将仇报了。
      早知如此我死也不救胡歆,我好赌,这下可好,把我的命也给赌上了。
      胡歆依旧似笑非笑地盯着我,薄凉的眉目浸洇在朝日的光霭间,有些无言的清冷,凉得似冰,虽说坚硬难以融化,却也晶莹剔透。
      “我说过了,我与他清清白白,从未有过非分之举。是你心术不正,才误解了我与他的关系。”我微微蹙了眉,冷静下来后的双目宛若秋日的碧绿湖潭,喑哑却不着痕迹,漶漫开一片陌若尘埃的沉寂。
      娘说过我生得聪慧,只是太易冲动,一冲动便口不择言,什么都顾不得想了。瞧瞧我方才一激动便吼,恨不得冲上去打一架,我可忘了这儿不是九天圣教,没人会庇着我,况且我还有求于胡歆,万一将她惹火了,轻至给她撒撒气,重至没命。
      她冷哼一声,负手向窗轩,望着仲夏中荫荫之木,清浅而悠远,凉泷如玉,明明浅浅的朝暮映在片片饱满稚嫩的叶脉间,光影明浅泠洇若水,日华浅映青水莹莹似烛。远远那一片隐约交叠的深青,流动如雨,翩飞若蝶,搅乱了漫天璀璨流丽的天光。
      “你不必解释,他的事早便与我无关了!倒是你……”
      胡歆忽而转过身来,步伐幽若鬼魅,刹那便来到我身前,冰凉的刀片贴着我的脸,我的心也跟着凉了下去,“他身边的人可都是精明人,想必你也不例外。那我可不信你救我的目的如此简单。你想让我为你做什么?”
      蘅芷凤翣惊慌地唤着我,想冲过来时却被婳姬紧紧抓住了手腕,她缓缓向他们摇了摇头,她眼底却有着更深的惊慌与恐惧。
      我瞥了眼手足无措的杨大夫,突然便扬声道,“你们都出去,将门带上。”
      沉默了须臾,杨大夫先出了屋,顺便将两个药童也拉了出去。婳姬亦退了出去,木屏并上的那一瞬,婳姬忧心的目光尽收眼底,可为了令她安心,尽管我腿已是发软,但仍旧挺着腰杆立着,宛若一朵蓝风铃。
      木屏轻轻并上,屋里只余了我与胡歆二人。

      我嬉笑着推开搁在颊边的冷镖,“叮”地一声清响,那片寒光绯潋的冷色落入满地尘埃中,消声匿迹,散去了起先璀璨燊然的冷清光映,喑然之际只余一片哑陈黯淡的光影,凄然松冉开去。
      “女孩子动刀动枪的像什么样子?冷静冷静,要有点闺秀气质。像我,像外面那位。”
      她嗤笑一声,冷冷道,“你有吗?”
      我无奈了,我感到胡歆真不是个女人。她就是一个男人。
      她微抬下颚,目光间尽然是轻蔑,“闲暇时我倒也接几桩生意杀几个人,你倒是说说你在我身上图个什么,若是银子够的话,我也不妨考虑一番。”
      我暗暗思衬了须臾,才缓缓道,“银子我有。而我只单单想你把我与婳姬平安无恙的带出湘城,若是能带到殷州一带,便更好了。”
      胡歆笑了笑,眉目轻傲,“我便道那女子是婳姬。”
      我也笑,易容后平凡的面容中点缀上一点翠绿,那般清澈的色泽宛若澄宁的碧水,荡漾流转间,只余昭青宸雪般的清淡,“有职业素养的杀手可以从不泄露雇主的身份。”
      “也罢,出湘城二十两银子,出殷州四十两。”胡歆挑了挑眉,漫不经手地拨弄着宛若两道碧水鹧鸪的指甲,日光自她身后倾泻而过,她的身姿高挑而傲然,如同女王。
      “这么贵?!你吃银子吗?!”我惊得嘘声,四十两!够我在这么活个把月了。
      胡歆抬眸冷瞥我一眼,杏眸微眯,“多少人为请我接一单生意不惜倾家荡产,看在你救我一次的份儿上,给你打了折了,你还挑剔?”
      我无语望天,大叹一口气。嫪汐啊嫪汐,你可千万别怪我糟塌你的银子,要怪便怪你们教主收的好义妹吧!
      罢了罢了,反正花掉四十两还剩三十多两,至少能且富且裕的赶回卢婪了。而且我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我又不做生意兴隆,留太多银子身上只会招惹劫匪。既然如此,还不如花钱买个平安无患。
      我笑了笑,眼角眉梢凝聚的风华热烈而荼冽。
      我说,“那便就这样成效吧,等会儿我叫婳姬把银子送上来。”
      胡歆瞟我一眼,没再说话。
      我望向窗轩之外,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
      我突然便想,万若胡歆是个骗子或者是圣教中人怎么办?忆起娘说过一句用人不疑,我便也释怀了,管她是什么呢,此时再坏也不过情抓回圣教里罢了,怕什么。
      “你与胡雷谁武功高?”我问道。
      胡歆瞥我一眼,冷声道,“江湖中人皆知九天圣教教主武功盖世,比曜都禁卫军统领还略胜一筹,天下无人能敌。你说我与他谁武功高?”
      我微微讶异道,“就他?还天下无人能敌?!”
      胡歆又冷笑,凌厉仿佛云间啼雁,如同天下王土,尽在我手的天子。丝毫没有那日在桃林中扁舟,一种烟波各自愁,职那般的喑落,亦没有巷头相柳中,袖罗垂影瘦,瘦影垂罗袖,那般的哀艳,仿佛褪下了平凡的壳表,不由自主溢出一抹无人能敌的尊贵来。
      那一刹间我突然发觉,一个平凡人是不以拥有如此般的气势,像王者一样。哪怕胡雷,他嬉笑轻佻之余的气势有如洪波,但那也是极隐晦的,尽管有时他明明在笑,却可以令人背后出冷汗,腿软得悔不得跪下去。
      而胡歆不同。她的傲气散落的肆无忌惮,不加修饰,不加掩藏。她可以很豪放的见我第一面时便告诉我她的名字,却也可以小心谨慎的掩饰了关于她的所有,这样的气度,完全有资格站在胡雷身后,完全不是一个普通人所拥有的。
      “你们教主把你宠坏了吗?他的名字岂是人人能喊的?卢婪人果真可笑,凡入娄国境内,谈到天下第一高手,何人不知九天圣教胡雷?”胡歆傲然道,姿态如同孔雀。
      呃,可是我想说,在被胡雷抓回圣教前,我真不知道有他这号人物。
      胡歆打不过胡雷,那他要是追上来怎么办?
      “我要避开一切九天圣教的人,包括胡雷,你做得到吗?”我问着,眉头轻蹙间,松石湖水般的眸子透出一抹泠涣的清幽,堪比一行寥寥暮雪归雁的洁宁,清澈而无尘。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胡歆蹙了秀眉,杏目间亭亭流光溢彩,却深邃难懂,“你不是九天圣教里的人吗?去殷州为何要避开教中人?”
      我很无语,于是便将我自被软囚在九天圣教内至逃出来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介于我很久没找人说这么长一段话了,我又开始啰嗦,把在圣教里做过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悉数说了一遍。我以为胡歆会不耐烦地喝断我,但她只是微微蹙着眉默然地听着,一言不发,听到胡雷被我骂王八蛋时竟还展眉一笑,不似之间笑得凌厉与锋芒毕露,仿佛这个笑颜是褪去满身荆棘后柔软的一面,不美却令人动容。
      顾及到有些事不宜让她知道,我略去了遇上琅玡山珏臻,逃出圣教那处幽潭也说得比较含糊。我是想回卢婪寻娘,但我还不至于出卖胡雷。
      我说完后,胡歆紧蹙双眉,许久未说话。须臾,她缓缓开口,一字一顿道,“我不要你的银子。我带你出殷州,甚至再远一点都行。你告诉我,你是如何避开圣教外的奇遁古术逃出来的。”
      我想了想,觉得这场交易我没折本,而且九天圣教戒备森严,就算胡歆是坏人,由那条密径而入也引起不了什么大风波。
      于是我说,“二护法宫外有一处潭水,通向湘城外围,顺水而下,自然的避得去阵法。”
      胡歆怔了须臾,才凌然道,“枉我自负聪明,在圣教里待了那么久,竟未发觉这位可行之迹。”
      我面上十分惋惜地笑着,心里却朝她翻了个白眼,暗道,废话,你当然没本姑娘聪明!
      言罢,她凌厉的目光又缓缓落在我的脸上,仿若是一只涅槃的凤凰抖开煌煌其羽,用清仄却喑若暮霭的目光睨睥众生,看得我心里发毛,感觉像是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在她的目光下无可遁寻。良久,她才开口,杏眸仿如带着荆棘的西域玫瑰,利刺向我直直竖起,“你们教主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有可用之处,而你既非他的姬妾,又非江湖高手,不过就无意探见红枫帮中人议事,还什么都没听见。他留你做什么?!”
      我是暗舒口气的,她终于不一口一个“胡雷的女人”了。
      随后我又细细想了一下胡歆这句话,发现她讲的也有道理。
      我一没权二没势,武功不高身份不特殊,不就从卢婪来的吗?他有必要看着我跟看着他们九姬一样吗?我发现我仍是无法用我的思维理解他的思维,胡雷的脑子可能天生便和别人长得不一样,打个比方,林子里的树都争着往上长,偏偏有棵歪脖子树它长在其它树的缝隙里,阳光偏偏落在它那儿,于是它长得比谁都高。
      这便是胡雷与正常人本质上的区别。
      “呃,我觉得那厮留着我最大意义便是用我衬托他无与伦比的智商……”我讷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我与胡雷吵架从未赢过。
      胡歆睨了我一眼,冷然道,“我也发现了。”
      言罢,回身在榻前徘徊,许久未说话。
      她不说话,我也不好说什么。于是便这般沉默了半晌,时光若隙,唯见窗外的日头曜得晃眼睛。雀燕腾飞,惊起满树静若岁月的碧叶,枝叶轻摇,浅风微曳,映得明媚的天景如若琼湖玉海,默然氤氲间,恍若隔世。
      良久,胡歆难掩一声低咳,我侧目望去,她的唇角溢出一缕血丝,想必是牵动了内伤。而她一身黑衣间缠上的满身白纱也有许些处渗出一片血红,向外流溢着,宛若一朵朵艳色的牡丹。
      我怔了怔,她伤口未愈,又动用了内力,不裂开才怪。
      上前想帮忙,却被她一道掌风挥开。尘埃弥漫了满天,呛得我直咳嗽,她却淡淡道,“别多管闲事,你在这儿碍手碍脚的,出去。”
      娘的,这女人怎么这样?!
      我掩着鼻子瘪瘪嘴,满肚子恼火地出去了。

      杨大夫与蘅芷凤翣已经走了,婳姬却仍在屋外,立在墙边,眉眼间的担忧盛绽如兰,蓂蓂如蛉,幽悠逶迤散开去。尽管她的面容笼在一片薄暮冓雪般的阴影中不那么清晰,却别有一番模糊的风致。莫说男子了,便是女子遇上这般倾国倾城亦唯有自叹不如。
      她见我出来了,慌忙上前来,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缓缓道,“酒酒,你没事吧?她设了古怪的法术,我听不见屋里的动静。她有没有伤到你?”
      碰上她的目光,我满腔对胡歆的愤怒之火也只得硬生生吞下去。我又很泄恨地想,伤成这样还逞什么强设什么结界,活该伤口裂开!可小心疗伤打坐时别岔了气,不然,呵呵,轻至伤上加伤,重至武功尽废。
      我摆了摆手,嬉笑道,“我能有什么事?本姑娘本事绝顶,她还不是被本姑娘治得服服帖帖?”
      话刚说完,屋里便传来一声嗤笑,声音不大,却在这寂静的青灯轩中听得一清二楚。于是乎,婳姬嘴角僵硬地看着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娘的死女人,我要咬死你!
      我再次平静了一下满腔怒火,拽着婳姬的袖子便下楼去。我暗道,死女人,活该胡雷看不上你这男人婆!

      胡歆在青灯轩养伤,我与婳姬在青灯轩等时机。一等便是个把月。
      我皮厚,白吃白喝住在这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婳姬皮薄,提了好几次搬出去,可毕竟还是将此事搁了下来。
      蘅芷凤翣跟我们混得好,时常从集市上带回来些小玩意,还有一堆好吃的。
      杨大夫整日来无影去无踪的,天天念叨着他们主上也快到湘城了,得把青灯轩收拾收拾,可我看见他收拾了个把月,他们主上连个影儿都没。
      至于胡歆,她大概每过十来天下来喝口清茶,说话不过五个字,看人都昂着头。至于其他日子,她都关在楼上闭门不出,我都不知道她十几天喝口茶是怎么活下来的。
      而段岭神医,便是在我到青灯轩第三十八天来的。

      那日大清早的我下楼找水喝,陡然间却见木桌前坐了个一袭白衣的男子。白衣再普通不过的布料,他却能穿出一身蹁跹出尘的味道。人言谓,慈威不可兼并,他却偏偏满身慈爱却又威严的气质。
      这么多天来我都没在青灯轩内遇上一个来客,今日无端端望见一个男子坐在桌前喝茶,我揉了揉眼,确定没看错,才打着哈欠向楼上的杨大夫唤道,“杨大夫!有客人来了!你快下来看看啊!”
      那个男子闻声转首望向我,眉头轻蹙。
      我看见他的面容后微微一怔,这人若是去掉眼角的细细的纹痕,发间一缕灰白,还有眼中的凌威之意,想必也是个清俊儒雅的公子。可惜啊可惜,岁月不待人、岁月不待人。
      杨大夫模模糊糊一声应,窸窸窣窣了半天才从楼上下来,一见楼下那抹雪白的身影,惊得瞪圆了双目,匆匆跌撞着跑下来,瑟瑟地唤了声“主上”。
      我呆了呆,原来他便是段岭神医啊,果然是气度不凡。
      出于礼貌,我也上前对他抱了抱拳,说道,“段岭神医。”
      段岭蹙起的眉头松了一松,声音淡淡,却有着令人恨不能五体投地的威严,“怎么见我跟见了鬼似的,我又不会吃了你。这么几十年倒也是你一直帮我打理着青灯轩。坐吧。”
      我注意到了一个小小的细节,段岭方才说的是“我又不会吃了你”,而不是“我又不会吃了你们”,那岂不说明我与杨大夫之中有一个会被吃。
      可他只叫杨大夫坐下来,却没叫我坐,纵使人中原话再好,也毕竟不是中原人。我怎么晓得中原这么多规规矩矩的。
      不过我仗着皮厚,杨大夫屁股还未沾坐,我已经一声“谢了”大喇喇坐下来了。
      刹时段岭与杨大夫便怔在了那里,我自顾自地斟了杯茶,畅快地仰头而尽,然后“啪”的一声放下瓷盏,却骤然发觉这两人都满面诡异地盯着我。尤其是杨大夫,他那张脸当时的颜色我已不知如何用言辞来形容了。
      “呃,你们……怎么了?”我问着。
      段岭低头继续啜着杯中水,待杨大夫坐下来了,他才抬起头来,满面清肃淡漠。
      “这位姑娘是……”段岭问道,细生纹痕的眼角微然凝住,寥然罄冷若玖玉珏醪糟,松橄暮醽醁幽幽生冷意,黎然间泛成一抹岁月积攒沉淀下来的肃重老成,不似雀儿雁儿性不为拘的洒脱,亦不似老龟老骥壮年悲暮的沧桑,却别有番意味。
      杨大夫匆忙为他斟了盏茶,笑道,“她便是那个卢婪来的女子。老夫才疏学浅,无以变更她的眸色,这才烦请主上大驾。”
      我听见杨大夫提到我了,忙严襟正坐。向段岭望去时,他也正望着我,目光冷肃而凌然,不点儿也不像我想象中翩翩公子温润如玉的模样,反倒有些像江湖武夫。
      “你是卢婪人?”他用盏杯盖儿拨了拨茶水,水光潋滟,清濯澽淡的水光之中,隐隐约约阑珊着段岭凝聚的峰眉,一圈圈漾开去,宛若糜丽绚浅的天光。
      我拨了拨头发,答道,“呃,是的。”
      “卢婪……”段岭眉峰微聚沉吟片刻,缓缓道,“我在年少时去过卢婪,那里可还平静?”
      平静?什么意思?卢婪不是一直都那样吗?
      段岭见我满面揣疑地盯着他,放下杯盏,瓷器与桌面发出清脆微小的一声响,虽轻微如蛉吟,却在这万籁俱寂间若天河星宿轻碰,寥远成绵长。
      见段岭不说话,杨大夫忙向我道,“九姬祸害江湖,势力庞大,上至朝庭,下云南东南各国。卢婪几个月前也因此事而动荡不小,只怕到现在还没平静下来呢!”
      几个月前我也刚到中原来,只是那之前从未听讲过有九姬这么个人啊?况且卢婪几个有前平平静静,既然九姬在九天圣教势力那么大,连卢婪都动荡不安,怎么可能还这么平静?
      我怔然着,眉目清焱的光影,宛若椴珏般的磬竹馨淡木橤香,鸿雁于飞蓝槿惘。我想了想,答道,“没什么动荡啊,我在卢婪时那儿都和和睦睦的,哪里有什么闹腾?再者这九姬如此厉害,为何娄国此时却风平浪静的呢?”
      杨大夫笑了笑,殷切道,“姑娘这便有所不知了,九姬武功盖世,一直将九天圣教教主软囚于教内,那教主修得神功,在九姬于武林大会间献舞时将她一箭穿心,这才有了如今九天圣教的繁盛景象。亦是还了江湖朝庭一片安宁。”
      等等,弑杀九姬的……是哪位教主?!
      “教主?哪个教主?”
      我不由惊异,这人不会是胡雷吧?!几个月前的事儿,九天圣教教主不正是胡雷吗?胡歆说胡雷爱九姬,他为何要纵任她祸害江湖再杀了她?
      杨大夫也为我添了一盏新茶,水波漾开间,茶香四溢,弥漫着卓然而清冽的光圈,茶叶在温热的水中浮浮沉沉,仿佛一点惊鸿的鸟雁在天幕中俯冲利唤,它看得见天下,却看不见它自己。在我看来,却是我看得见它与它的天下,惟独看不见我自己。
      “可不是湘城这位嘛。”杨大夫微微眯了眼,轻声道。
      不是我损胡雷,而是我在圣教里头待了几个月,却没发现胡雷这厮有大慈大悲为天下安宁而牺牲的精神。他并非恶人,却也绝不是极端的好人。
      首先九姬能囚禁胡雷便是个疑点,天下之间把胡雷的武功传得神乎其乎的,我觉得虽然没那么夸张,但至少上至朝庭,下至炎国,出其左右者不出五人。而九姬若能囚禁他,自身能力必须比他高很多。胡雷至今二十出头,如此高深的武功已是世间少有,按胡歆的说法这九姬应该也与他差不了几岁,哪怕她有绝世根骨亦不得修成天下无敌的内功心法。
      其二便是胡雷对九姬的情感。他若对她有意思,那以他的性格便绝不会杀了她,说对她没意吧,那胡歆的话以及上次我回胡雷提起九姬时他的神色也不像啊。这事儿不是只要稍稍熟悉他的人便能瞧出个端倪的吗?反正我是不信胡雷这厮在喜欢着九姬的同时还能对她开弓拉弦为武林除害。
      只是胡雷这人的面具戴惯了,不同的人面前他是一副不同的面孔,他几乎对任何人都提防,估计他对嫪汐与向阙都是信五分防五分,我亦不知我看到的是他的哪张脸,也难怪旁人看不出端倪。
      不过这些是是非非,在我出圣教时便与我无关了。

      段岭微微蹙眉,向我们这边望来,指尖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木桌,唤发出喑哑的声响,如若一行雁雀掠过冰白色的云层,昵唤出清冽裂帛的啼鸣。它们的翅羽如若雪梨落树间,它们的啼叫如若琉璃琼瑶碎,它们的眸瞳如若琥珀冰赤鎏,它们的霓裳如若纤云挽纱锦。
      “罢了,过去如此之久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段岭淡淡道,眉目冷峻,“这位姑娘的眸色只需服几副膏药便是了,嗓音也不难变。只是……”
      我被他吊起了味口,等着下句,他却细细望着我的眸,目光深邃得仿若能直入我心底。
      须臾,他才开口道,“这般的眸色,较荷绿而深之,较墨绿而浅之,较祜绿而浓之,较森绿而淡之。似绿非绿,似墨非墨,是为天下之妖魅也。”
      是为天下之妖魅也。
      我付之一笑,却也没在意。
      什么妖什么魅,非人却活得自由自在,有何不好?况且这段岭是医者,又不是卜卦看相的,卢婪人都长这样,他没见过世面瞎嘘什么。
      只是那句话我还是记住了。是为天下之妖魅也。
      妖魅,非人哉。天下之妖魅,非善哉。

      晚上我请段岭帮我简单易了个容,找杨大夫借了身男装,准备出门逛逛。眸色的问题我涂了回膏药,已开始变得青黑。只是这颜色只能维持三个时辰,时辰一过,它便又退回去了。
      我是真的闷坏了,想想,在被困了圣教中时我每过几日便寻个由头逃下觋蛊崖,现在却硬生生在青灯轩中憋闷了一个月不敢出去。
      呸呸呸,都从那鬼地方逃出来了,还提它做什么。
      我叫上了婳姬,本还想唤上胡歆的,但她这人向来神出鬼没,自从上交拿了张契条给我按了个指印起,我便没怎么见过她了。想想我易了容,抹了膏药,变了嗓音,穿了男装,戴了假发,偶尔出门一次,应该也不会出什么乱子,至少旁人想识出我是个卢婪人都不容易。
      湘城的集市向来繁华,错杂迷离的光晕中,我一边走一边跟婳姬唠叨,比如现在什么价钱都涨了,一串糖葫芦都要三文。纵是我现在身上揣的钱够买几百串糖葫芦,可那毕竟是我们回卢婪的本钱啊,我现在碰都不敢碰,生怕手一抖便把它掏出来买东西了。
      婳姬也不说话,静静地笑了,眸间映上一点那霓灯彩泛春溪月、彤霞久绝飞琼楼的光影,唇畔一抹笑,像初绽的一朵寒绯蓝珈樱,清浅而静默,眼中氤氲着悠散雁雀坠入青霭暮雪中的清凉如水。
      哪怕她易容成了普通人的模样,依旧掩不住她满身风华。
      我突然便止住了话音,怔怔地望着她的侧脸,许久未说话。

      我们在集市里头逛了一圈,什么也不舍得买,婳姬便带我去了翯麓寺。
      翯麓翯麓,翯为雁之翎,洁白无尘,意为脱俗也。麓为山脚,绿木蔽寺,意为世外也。
      翯麓寺也着实是安国一大古寺,湘城的翯麓寺不过是个小寺,曜都之中,南山顶峰,云雾氤氲间,那一座才是留遗了百年之久的古寺,便是皇相宫妃亦常去那处祈福。
      寺中高人辈出,前朝日月道长入宫为国师,八旬之久仍为前朝国君看尽天下。今昔寺中著有长虚道长与鸿齐道长,传言凡是在翯麓寺的佛像面前许下愿,天人有心便会得知。
      反正我是不信这东西,但见婳姬满面虔诚,不好拂了她的意,再者集市着实没什么看头,我便与她一同去了。
      湘城的翯麓寺虽不大,却也有三五家客栈大小了,寺内不见如何的金碧辉煌,只是梁木雕栋得精细而栩然,看上去也是有些年头了,暗烙红的雕栋泛着渐淡的青墨色,却暂新如初。堂中绘写了迦蓝佛经的纱幔层层叠叠,轻巧而绵长,柔薄的丝帐因由轻风而飘拂,此起彼伏,清淡若水。
      婳姬是老客,走得亦是捷径,而我初来乍到的没见过寺庙,四处都转转,见她走远了,向着她的背影唤道,“婳姬,你先去里头吧,我四外转转,一会儿便回来!”
      她转过身,浅笑莹莹地点了点头。
      我独自往后禅院走,原本喧喧嚷嚷的人群也越发稀疏了。院间檀香幽幽,佛堂中有僧人敲着木鱼念着,“人道三生,净心为本。善者不离、不愚、不昧,无欲、无情、无思,即为佛道之也……”
      一声声的诵念,由远处殿内的一笇灯火阑珊处隐隐传来,幽幽浅浅,宛若天鸟低鸣。
      我来中原后从未去过寺庙,自然也没见过和尚僧人,此下见一群剃着光头,着长袍披袈裟的人跪在后头的大殿中念诵,檀香自玉蟾丹花鼎中散出来,缭缭绕绕,攀上轩附上梁,浣然散开去,而那群低眉顺目的僧人,浸身在飘散四溢的檀烟中,倒真有些不识人间烟火的清宁。我不由觉得兴致盎然。
      轻步跳上一株梧桐树看他们念经,月光散懒,自叶隙间倾畔而下,洒在我耳畔,几分安宁详和,岁月静好,韶华如墨。

      翯麓寺,通幽禅院。
      一个僧人向方丈合掌微微行拜,月光浅浅略洒在僧人的面颊间,不过双十余岁,一双长挑入鬓的丹凤眼微然流转,目光清冷而卓尘,宛若天间的轻云,亦似菩提珊珊叶下的一块明镜,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左眼下一枚殷红的痣,镶在那张过分清冷却俊美无俦的面容间,如同一朵小小的梅花盛绽开来,点缀了一抹幽丽而妩媚的艳红。
      “代吾师向方丈请安。方丈一切安好?”僧人缓缓道,声音漠然如水,像一支玉簪敲在璇玑青釉罄上一般。
      方丈双手扶起他,桃木佛珠随着他的身形微动,“吾近日无恙。算起辈份来,吾还应唤汝声师叔,自是受不起汝之一拜。”
      顿了顿,方丈又道,“鹿濯师叔,想必道长遣汝至湘城亦是卜卦出天相俱变,星辰南聚,成连一线指和湘城,红星闪落,此乃大凶之兆。天下方才太平,却又有一凶。”
      鹿濯点头称是,手指拨着腕间的香檀佛珠,屋中灯火的光影下,他的身形有些模糊,袈裟边缘缀入的玉锦金鎏丝在夜色朦胧间却泛出幽幽佛光,丝线在衣衫间绣为佛文,月光清浅,掠得那片片符文仿佛有灵性一般。他轻启薄唇,道,“吾师曾见过星辰呈此相。”
      他掀起眼帘,字字顿顿,“便是在九姬为祸武林之前。”
      方丈睖怔了须臾,阖目微思,窗轩之外菩提叶因风而动,幽幽拂过一阵阵久的檀,缭绕屋中,久久散之不去。良久,他才睁目。一声轻叹随风逝入夜间,了茫于无,“一个九姬,已令天下不得安生,武林间翻覆云雨,各大门派血流成河。再来一个为祸天下的歹人,岂不是要亡我武林,亡我娄国么?!”
      鹿濯抬目望向天盘,那枚血色的泪痣在清喑的月光下流婉轻媚,衬得他的面颊刚柔兼并。
      他凝了凝神,才道,“此次星辰异动不过是初形,想必此时湘城中还毫无异样,不然有前景,天下人见武林有了动静早便不安生了。若不赶在祸害出世前置其于法,待到九星连珠,天马宿为牵引,又一世妖人临世,江湖便必定再起腥风血雨。”
      方丈睁眸,眸间一片清光,宛若碧湖间粼粼波动的光影,“那汝有何妙策?”
      鹿濯依旧拨着手中的佛珠,檀木珠而碰的声响在这万簌俱寂中尤显清泠,一下一下,撩拨人心,“吾师在曜都时交待了,此劫,杀无赦。”

      鹿濯出通幽禅院时身后跟了几个小和尚,皆掌着灯盏,默然随他而走。他平日皆在曜都,今日初到湘城,翯麓寺中路又不熟,绕着绕着便到前殿百姓烧香供佛的殿中了。
      他原本生得俊美,又是个僧人,身后还跟了一众小和尚掌灯,百姓在焚香进贡之余亦不忘拿眼瞟着他望,那一众目光中惊艳的新奇的比比皆是。
      身后一名小和尚斗胆上前迈了一步,说道,“鹿道长,此处凡气太重,百姓混杂,不如去别外走走?”
      鹿濯本便觉得无趣,此下因他一说,满面清冷地点了点头,目光清漠而不染尘埃,仿佛世间若要人情好弱水三千灯火阑皆入不得他的眼,那眸底清净无物,仿佛是一片明澈的瓷釉明镜台。
      那个说话的小和尚便不言不语得领着他在翯麓寺转了一大圈儿,最终到了前殿旁的一处园子里。
      鹿濯方踏入园中便止住了步子,后头的小和尚也只得停下,鹿濯便静立着,许久未说话,时光仿佛凝固,唯听殿中诵经朗朗,木下蝉虫低鸣,前殿闹声喧杂,风过草木动,碧叶摇曳旋舞时,仿佛有细若阡尘的光晖莹动。
      几个人皆是屏着息儿不敢说话,生怕弄出一丝声响来。
      过了许久鹿濯才清冷地说道,“谁?”明明是问话,由他说出口却平淡如水,不起波澜。
      一株梧桐树上的那人寻声回过头来,看清她面容的那一刹鹿濯怔了怔,一双湖绿的眸子。
      ……
      我在树上望着那殿里头小和尚诵经,听几句还好,挺风雅,可一听久了便打起盹儿来。于是我便在这梧桐树枝上昏昏欲睡,心想怎的婳姬的还没回来啊。我完全没意识到这株梧桐距大殿少说有五六十步之遥。
      倏然便有一声“谁”将我自半梦半醒间惊醒。这声音淡淡的,薄凉而寡念,载着泠涴的落叶飘零。声音不重,却别有一番气势。
      于是我便苍苍促促一转身,苍苍促促看见好几个人,又因动作幅度太大,一个没坐稳,苍苍促促从树上跌了下来。
      我在掉下来的瞬间想,为何我这辈子最囧的两件事都跟梧桐树有关呢?!
      虽说我也承认我武功很不济,但好歹我是会一点儿的,跌下来后很庆幸得只扭了脚。
      “咝──”我轻蹙眉一边坐在这冰凉的石阶上揉着左脚腕一边向那人望去。
      鹿濯素袍金裟,眉梢清淡,不见神色,是一种识破红尘后的轻漠,月光阑珊之下,他目光淡澽地望着我,宛若天池中经年已久的蝶骨玖釉蝶,光滑剔透,仿佛一粒尘埃都会玷污了他满身清华,风姿泠冷,如同从万丈星河中款步走下来的白衣仙君。
      呃,好大一只帅哥。
      只是……为何这厮的脑袋光溜溜的?
      于是我一刹时全脱口而出道,“和尚?”
      鹿濯身后几个小和尚都狠狠得怔住了,有一个掌了灯的站出来大声斥道,“汝是何人,岂能出言玷污鹿道长?!鹿道长乃齐……”
      “罢了。”鹿濯淡淡道,漠然望着摔在地上的我,没有细毫要帮忙的意思,单单静立着,便风华绝代,墨盘鹧鸪喑哑,“吾姓鹿,单名一个濯字。施主,凤凰栖梧桐,佛家的梧桐树更是净比青莲,若施主自认没有凤凰朝歌般的身世前景,还是莫在那儿呆着的好。轻至将佛门圣树染上凡气,重至施主承受不起这凤凰之煞意,恐遭其反噬。”
      这和尚,他的意思是我凡人一个,是污染了他佛家圣树吗?
      我心底各种不爽,可我又不认识人家,不好发脾气,于是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笑得无赖,“鹿道长的意思是小女子凡气太重,唯恐玷污了这棵树吗?小女子真是惭愧难当呀。哪像道长您,您好若是长对翅膀,必定便能飞上枝头了。”
      嘿嘿,俗话说得好,飞上枝头变凤凰。
      鹿濯面色没怎么变,只是眼底稍稍带了一抹愠色,为那分一成不变的冰蓝冷色略添了一抹嫣丽,流转之间,他左眼下那颗血红的泪痣傅若茜红,没有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的刚厉,却有着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的零落,衬得他美若女子。
      他身后的几个掌灯不和尚却气得浑身发抖,方才说话的那个又大着胆儿喝道,“佛家人清心寡欲,无私无念,才不在乎那些身外之物!凤凰之高,凤凰之权,那是汝等凡夫俗子才爱的钱财权势!鹿道长心如止水,哪里会飞上枝头、妄图徒改天命!此处乃是佛门圣地,岂容得汝口出狂言!”
      鹿濯缓缓的道,“施主,圣地庄仪,若是话语并非前来烧香供佛的,便请回吧。”顿了须臾,他又道,“施主乌发碧眸,虽无半分煞气,却命途叵测。并这眸色并非卢婪,并非河洛,并非娄国,虽非煞者,却也是为妖也。”
      你个和尚,你才妖呢!
      一天里同时被两个人骂是妖,我很不爽,真的非常非常不爽。但这里毕竟是中原,佛法寺礼在中原地位极高,我可不想大庭广众之下与个小和尚起正面冲突。出家人说话最爱讲什么佛经礼法了,讨厌讨厌。
      我正想着如何息事宁人,却见寺外一抹倩影焦碌地四处观望,衣衫面容平凡,却掩不去满身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风采,仿若一朵出水芙蓉,幽然立在滚滚,眉目顾盼兮,与人群相较是如此清涟出尘。我喜上眉梢,也不顾一瘸一拐的脚,绕过默然而立的鹿濯便唤道,“婳……婳娘!”
      婳姬寻声回首,恬柔一笑,我便丢下鹿濯向她奔去。
      园中一株菩提树微动,叶影摇曳,阴阴暗角中一抹白色滑入夜色中,如若疾驰的飞雁向我掠来。相之同时,婳姬身侧十步开外的一个白衣男子亦是职鱼若水地魅异绕开人群,步法妖异地疾敏,向婳姬冲去,过眼之处,只见一片白色的弧云滑过。
      耳畔有厉风滑过,我仓促回身应了一掌,那个白衣男子的一掌却落在我胸口,疼得我五脏六腑皆火辣辣的若被火煎熬。
      鹿濯目光一厉,白衫鼓舞,袈裟飞扬,与那抹白相迎缠斗,掌风凌厉,身形缥缈。
      婳姬身后倏然划出一袭黑衣,利剑出鞘,雪亮的光影映得夜色一片澄宁,划开空气,直直向那抹白影,墨色裙裾凌厉如霜,路人触到衣袂的稍尾,肌肤上皆被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细口。
      婳姬懵了,人群乱了。老儒妇弱惊叫着避开,鹿濯身后的一群不和尚吓得丢下灯盏四散逃开,婳姬惶惶无措地被那抹墨衣护在身后。白衣忽而多了,齐齐聚在园中与寺外两处,刀剑声刺耳,鹿濯与那抹黑衣围在我与婳姬身侧,身周不免被剑气所伤。
      我用尽了娘教的所有的无剑搏法对敌,心底却一片冰凉。白衣白面纱,除了九天圣教中人,不会有人用如此招摇的素色。明显是朝着我与婳姬来的。
      只是方才我还与鹿濯恶言相向,此下他却肯帮我,倒是令我感动。
      鹿濯之前说我乌发碧眸,碧眸,是了,两个时辰也差不多过了,药效已褪,眸色已恢复前况。而圣教的人认定了我,我那声“婳娘”,虽有心改口,却无疑暴露了婳姬。
      眼见鹿濯与远处那黑衣人已渐不敌,圣教教徒越发的多。而他们虽手持刀剑,却未伤我半分。我忽而用尽内力夺去一个教徒手中的长剑,白光泛阳,剑影蹁跹,剑已架在我的劲间。
      “别动!” 我横扫四周,说道,“我跟你们回去,你们放了他们。”
      四周的教徒齐齐停下,望向我手中长剑,剑锋擦着肌肤,仿佛随时会破皮而入。
      婳姬早吓傻了,摊坐在地上,我见她身侧那个一袭黑衣的人竟是胡歆,我还以为她不在,却不想她一直暗中护着我。
      这些教徒之所以不伤我分毫,想必是因为胡雷吩咐了。见他们不动,我一狠心,剑锋刺入颈中,血红的血沿着刀锋缓缓流宛,漓染成一片喑哑冰冷的庆红,无端显得妖娆。
      “快让他们走!”我喝道。
      几步开外的树上跃下一人,蒙着面纱,我却从他那双微斜的双目看见他便是那天被我放倒的教徒,吕晟。
      他扫了扫四周的教徒,沉声道,“让路罢。”
      胡歆拎起地上瑟瑟发抖的婳姬,轻身跃上几座房砾,刹时黑夜将她一袭黑衣吞噬,眉目依旧轻傲,仿佛能傲视日月星辰。
      鹿濯的嘴角抿为一缓,目光清冷地从我身上滑过,仿若一溪清澈的流水,薄凉却不染尘埃,洇洇陌陌漾开去。他倒不急着回翯麓寺,理了理沁出血的袈裟,向胡歆的方向款步走去。

      吕晟向我躬了躬身,对我说道,“请,辛姑娘。”
      我手中长剑“哐当”掉落,声响清脆,尘橤惊散,惊跹雪雁岸。徒余漫地涅土与落叶,剑上丝丝缕缕映在湿土上,沉默地散开去,清清浅浅,浊浊濯濯,消声匿迹,不见踪影,无声无息,无影无踪,珊珊荧荧若幽霓。
      我还未迃开一步,忽而一袭黑衣从天而降,揽住我诡异地跃出教徒身周,衣袖甩出一颗丹珠,倾刻间烟雾四,迷蒙了我的视线。
      我低目间见那黑色衣袖上绣着沉绣西域玫瑰,朵朵花橤傲然,宛若其人。
      长舒出口气,脑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断了,我意识消散,化作一片沉沉的黑色幕霭。

      琉璃锦,九重宫。
      树影攲斜,浅浅的月光自叶隙间漏下,织成一张绵柔而绮丽的网,安然笼住树下清清掠掠的如水光影,琉璃檐瓦砾微凉,风曳树摇月轻浅。
      胡雷斜卧在玉榻间,纱幔垂帏将他的身形勾勒得有几分模糊,隐隐约约,像水墨画。
      他面色莫测地把玩着手中的丝线,色泽如雪的丝线泛着幽幽的冷色,宛若冰凝残雪,莹莹柔柔落在他掌心。
      这截丝赫然是那日他送出去的。
      屋外轻微的脚步声,吕晟顿步在屋前,伟岸的身形映在屏风间,有如泰山。
      “教主,属下未能完成教主任务,愿教主责罚。”他道,字字句句铿锵有力,言罢,已是半跪下身。
      胡雷手中动作一顿,浅浅地“嗯”了一声,自榻间翻身而下,青衫翩间,他一个翩跹步已移至屏风前,袖袂曼舞,在他身后翻飞出一道翩翩的青喑羽翼,宛若泠然翾翔的青雁,悠然而姿态轻佻,举止间却游曳着令人心悦臣服的气息。
      尘埃落定,他缓缓推开门扇,青裀卓卓流,静若禅水。
      “她跑了?”胡雷问着,眉目间仍氤氲着浅薄的笑意,却无端令人不寒而栗。
      吕晟低着面,道,“是。被人救去了。”
      “何人?”胡雷身形不动,目光却幽深,如若一渠潭泉,喑哑而令人捉摸不透,冷如月华。
      吕晟想了想,才陌然出声,俊挺的鼻翼如同尖拔的山脊,“当时闹市人杂,属下无能,未看清容貌。其中一人是齐鸿道长大弟子鹿濯,另一人却身着黑衣,依稀是个容貌普通的女子,剑法……”他顿了顿,又朗声道,“剑法像是我教无冗诀。”
      “无冗诀?”胡雷眉头轻蹙,沉吟道,“阿歆?她又想做什么?”
      吕晟抬目瞅了他一眼,道,“属下追随他们至湘南,那处有处医馆,名唤‘青灯轩’,他们入了医馆,属下却因医馆外古怪阵法被阻拦其外”。
      见胡雷不语,他便斗胆道,“教主,可要属下派人破阵?”
      胡雷摇了摇头,眉目间没什么表情,却深邃得令人心颤,缓缓绕过吕晟,抬目望月,一双桃花眸洒入点点星辰月色,泛着一片玉色光点。
      他道,“罢了,胡歆做事向来谨慎,莫说你了,怕是大抗法也破不了那阵。况且……五派中人明日才到,何必着急?你们去四重宫领罚吧。”
      吕晟低应一声懓下了,胡雷却依旧立着,宛如鹤尊。
      风过,榻间一张薄纸飘落于地,纸间字迹歪歪扭扭,短短数字。我走了。谢谢礼物,东西贵重,不便收下。
      风掠如丝,烙下一片楚楚阴影,如梦如幻,如雪如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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