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机之死》冯颜

2、第 2 章

　　辩机之死

　　人物：宫婢桃夭，高阳，辩机，太宗，小沙弥

　　第一场

　　（月色清冷，孤殿，偶尔有击磬诵经声）

　　画外音：桃夭（苍老低沉）：呵，不知不觉，又立秋了。西市街口那棵柳树的叶子该落尽了吧。也好，起码这样，他，他，就不会觉得冷了。
　　（声音转而轻柔）：我老了，也动不得了，这冷冷清清的绛萼宫陪着我快二十年了吧。看，那墙角的青苔都苍翠了颜色，那绿色仿佛是公主蛾眉上的郁郁螺子黛。我记得，记得是波斯进贡的，每颗十金。我偷偷的试过。呵，当时还是个小姑娘呢，有好奇的驯鹿般的眼睛，抖着手儿，细细描画，远山眉，远山寒烟翠，十五岁的绿鬓朱颜怎还需要这异域奇珍描补，铜镜苍黄柔和的倒影里，分明的，黛绿眉峰如流沙般逝去，这苍绿的，不盈一握的年华如水。
　　（专而暗恨）：可是又有谁珍惜，一个十五岁朱颜绿鬓，漆黑双眸的宫婢桃夭，纵使她惊才绝艳，如花美眷。连她自己都知道，从她五岁时便知道，从她第一眼看到那个金红生绡细裹的玲珑人儿时，她便知道，这一辈子，青绿绢衣妃色裙，名字华美如喷薄朝霞的宫婢桃夭，永远都只是绛萼宫流云眄睇，流水帘幕上苍茫的底色。灼灼其华的，撕裂了任何一匹华美绸缎的艳色属于帝国尊贵如朝日的公主——高阳。
　　(隐隐有诵经之声传来，“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黎耶，婆罗羯帝。。。。。。。”)
　　（一惊，继而平静）：高阳，高阳，帝国最初的艳丽，贞观盛世最华美的魏紫，你也有不为人知的痛楚吗？金枝玉叶的公主，骄纵奢靡的公主，也会在午夜梦回舔噬你污秽的伤口吗？那不堪入目，五色杂陈的腐肉脓血，从五彩销金，柔弱无骨的青翟朝服里缓缓渗出，滋养着醴都同你一般痴心妄想的愚蠢女子，你以为你什么都得得到，连同那最完美的爱情。呵呵，你错了，尊贵的地位，无上的权利，是你的父王赐予你的礼物。而人的心，那颗夜夜在旃檀气味里濡燃浸淫，吟诵真言的心只配供奉在七宝琉璃莲台，祥云缭绕，伽陵吟唱，它怎么能被你这无知的女子困在污浊的血红宣窑胭脂盒内，那柔糜的污秽的妖氛。
　　(转为含情脉脉)：那样的男子，青布直裰下有如灵鹫山峰般的伟岸，妙音萦绕三千寰宇，眼神温和纯净，佛般高不可攀的男子。还有，还有，那一天草庐外的桃花开得真好，真好。。。。。。
　　（诵经声又起：“铄钵啰那，菩提萨哆婆耶。。。。。。”）

　　第二场

　　（城外草庐，春光明媚，桃花盛开）
　　（辩机及小沙弥上，趺坐诵经“摩珂萨哆婆耶，摩珂迦卢尼迦耶”）
　　（高阳飞奔而上，欣赏桃花，作惊喜兴奋状）

　　高阳（喜悦的）：桃夭，桃夭，快来看看，好漂亮的桃花啊，宫中怎么从来没有这么美的桃花，泰哥哥还哄我说我宫里的绿萼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名种呢。就会骗人，明天去问着他，管保能羞死他。（折枝桃花簪于髻上）桃夭，漂亮吗？
　　桃夭（淡漠的）：漂亮极了，公主天生丽质，戴什么都好看。

　　（高阳羞涩一笑，继续赏花）
　　（小沙弥偷眼四顾，被美景所迷，忘了念经）

　　辩机（严厉的）：诵经岂可分心，如此的心意浮躁，怎的可称为出家之人？
　　（语气转缓）：好罢，诵经已过午了，就准你出去走走。

　　（小沙弥兴奋的一跃而起，冲出屋门，辩机缓步跟出）
　　（在桃树下辩机与高阳相遇，花落如雨，高阳触眸心惊。辩机亦有惊艳之色，但仍庄重问讯行礼。二人静立，有如时光静止）
　　（桃夭于远处站定，凝视辩机，若有所思）

　　画外音（桃夭回忆惆怅而甜蜜）：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桃花林里缓步走来的青衫芒鞋，眉宇清朗的佛门弟子，我的佛。我不是他，不懂得五蕴皆空。那临空如雨艳屑笼罩下的男子就是目迷五色，琉璃宝树，我心中最初，最终的色相。在那一刻，我拥有俗世女子一切软弱而甜蜜的幻象。青涩的心脏转眼如艳红石榴般迸裂，充盈着甜蜜而酸楚的汁液。我如同一切情窦初开的女子一般，惊慌而无助。螺髻平滑，斜插紫金短钗，跳脱以三圈细金丝绕成，摇曳生姿。可还有不妥之处吗？触眼所及，仍是那青绿绢衣妃色裙，一株山野涧边清雅的瘦桃，怎抵得过那耀目生辉，灼灼其华的丰腴重瓣。就在那十五岁锦绣年华的初春，宫婢桃夭猝死在艳装少妇如水明眸与清静沙门细长凤目的暗探，纠结之间。无声无息，如浮云般撕裂，流逝，春尽无人知晓。。。。。。

　　第三场
　　（寝宫，灯光灰暗，暧昧。高阳斜倚榻上，桃夭侍立）

　　高阳（幸福迷醉又略有迟疑）：桃夭我觉得我可真是疯了，怎么会像个待嫁少女般甜蜜而慌张。每次去见他都好像是初见，眼都不敢抬，心跳得那么快，就好像要蹦出来了，（垂下脸，羞涩的）要是蹦出来倒好，便整个儿的送了他去，找个锦囊装着，贴着他胸口，陪着他晨钟暮鼓，诵经礼佛。。。。。。（羞涩的说不下去）
　　画外音：公主，门外有人求见，说是有要紧事。
　　高阳：这么晚了，是谁啊？桃夭，把人领进来问问。
　　桃夭：是，公主。

　　（桃夭领小沙弥上）

　　小沙弥：公主，师傅差我来告知公主。玄奘法师得御准，于弘禅寺院译经。师傅被选为九名缀文大德之一，前往弘禅寺院闭门译经。
　　高阳（如遭电击般）：那，那岂不是见不着他了。。。。。。

　　（桃夭领小沙弥下）

　　桃夭（安慰的）：公主，那译经可是大事。若延误了，皇上怪罪下来，辩机师傅可吃罪不起。再说，也就那么几个月的时辰，公主有什么可担心的？
　　高阳（失神的）：我，我只是怕，怕他把我抛到了脑后。其实，我早就知道，那佛经是他的命，比起来，我又算得了什么啊！（呜咽）
　　桃夭（目光闪烁）：公主，奴婢曾听人说过，若要那人老是记着你，可以送他一样常用的贴身物件。那样，你的魂儿就依附在上面了，岂不是可以长与他梦魂
　　相见了吗？
　　高阳（急切的）：这法儿管用吗？
　　桃夭（诱惑性的）：公主，试试也好，没准儿就成呢。
　　高阳：好，好，就听你的。那你说送什么好？锦囊，香包，耳珰，步摇，还是帕子呢？到底送什么好！
　　桃夭（神秘的）公主，不如把前儿得的玉枕给了他吧。早晚枕着，也就早晚惦着您了。
　　高阳：好，就照你说的做吧。

　　（桃夭持玉枕下，高阳斜倚榻上，若有所思）

　　第四场

　　（皇帝寝宫，太宗端坐榻上，桃夭下首跪听）

　　太宗（缓缓的）：告诉我你知道的，所有的。你可以开始了。

　　桃夭（平静的）：是，奴婢遵命。是六年前的事了，那天公主在她封邑的桃林里赏花，当时恰好辩机师傅在桃林里结庐诵经，后来。。。。。。（说话声渐被画外音所盖）

　　画外音（桃夭低沉缓慢）：那是我第一次如此接近这个辉煌帝国的缔造者，万民景仰的王，玄衣朱履，端凝岳峙的王。我听过无数关于他的荣耀，刀尖上有乱
　　世里无数英雄的鲜血，那些甜美地绽放在颈边的灼热桃花，刘黑闼，窦建德，与王世充。他的马蹄踏翻帝国广袤土地，飒露紫，拳毛騧，白蹄乌，特勒骠，青骓，什伐赤，三花束尾的六匹骏马，马背上玄铁钢刀的神。可是，他也老了。殿外裂帛般撕裂夜空的闪电雪亮燃烧的刹那，我看见他的鬓角星点银光，那双震慑薛延陀，活颉利发的敏锐鹰眸在氤氲灯火间模糊而浑浊。这末世的英雄，在他英雄的末世，仍然端着瘦削坚硬的肩胛，倾听关于轻佻艳丽的帝国公主，他的女儿的混浊秘闻。那样的不露声色，那样完美伪装的，不露声色。我低头，不愿看这老去的神。我知道，在我转身的霎那，他所有的铜筋铁骨，冰凉护甲会轰然倒坍。这样一个煎心噬骨，软弱如凡俗一切老人的男子，从他无上尊贵，旌旗耀眼的王国，跌落到这燠热污浊的尘埃地府，只为了他的女儿，贞观烈日下都城上空盛开的魏紫，那九重莲瓣，宝光顾盼的魏紫。。。。。。那株轻易就能碾碎柔弱桃瓣，付诸流水的魏紫。。。。。。

　　第五场

　　（月光清冷，偏殿内，偶尔有击磬声，诵经声，桃夭端坐）

　　桃夭（清晰缓慢）： 他没有杀我，没有，这个奇特的老人。当第二天清晨再也找不到庭前来往洒扫的身影，我清楚地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种古老执著却又灵验的方法，为你保有一切秘密的方法，再次在绛萼宫珠帘深处绽放它邪恶甜美的笑靥。他没有做错，他是万民的神，可是在那遥远顶端，万民仰望不到的地方，却有着他的神，那莫测的，残忍而慈悲的命运。

　　那天，西市下着雨，青石板路上淡胭脂红的血肉桃花践踏在匆匆来去的脚底，草履，芒鞋，朝靴。佛说众生平等，所以，他，他，或是她，都有那盲目拥有的权力去践踏帝国公主与清静沙门的荒唐爱情，那对世俗口中放荡男女的苟且艳秘，以及，不为人知的，十五岁绿鬓朱颜，宫婢桃夭，卑微而毒辣的爱情。

　　人群四散的空荡街心，雨水冲刷他断裂的躯干，青布直裰里如灵鹫峻峰般直立于三千寰宇的身躯转眼卑贱如尘。我俯身轻触他莲花盛开的嘴唇，多好，温软的，无邪的嘴唇。雨落轻尘，轻尘撕裂成倾城重瓣莲花。微尘之中的三千世界，芸芸众生。他的佛，我的他。刹那绽放的优昙盛开，佛说诸法，口出五色光，遍照十方世界。无量诸天，龙，夜叉，闻佛所说，皆大欢喜，迦陵频迦妙音销魂蚀骨，天降八万四千玉女焚香奏乐，我与他，他与我，最初，与最终的碰触，多好。。。。。。

　　（诵经声起：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剧 终

　　仅以此文 献给我十九岁长痛不息的朱颜绿鬓
　　献给我十九岁甜美而毒辣的虚妄爱情
　　献给我十九岁卑微酸涩的青绿绢衣妃色裙
　　献给我十九岁莲形唇瓣细长凤目的沙门辩机
　　献给我十九岁如花细雨中最初与最终的碰触

　　此后，一切都成过往，岁月流沙，不见天日。
　　此刻，执手相向，恒逸流光，生生世世，永生不灭的佛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