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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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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夫人
获悉老父去世的消息时,我正在召开股东大会。匆匆结束了会议,我便驱车前往郊区老父的别墅。
打开门,我第一眼即看到那把突兀的处在众多西洋檀木家具中的竹椅。但我无暇多作停留,就直奔卧房。
我的弟弟和律师都已经到达。一见到我,弟弟便走过来,吊儿郎当地将手搭在我的肩上。
“哟,我那工作狂的哥哥终于出现了呀!”
我嫌恶地扫掉他的手,朝床塌走去。
“等一下!你这是什么态度!难得见面的亲弟弟想和你叙叙手足之情,你却这般对待。是不是太无情了点?”弟弟扣住我的肩头,咬牙道来。
“我们之间,没有兄弟情可叙。”我又一次扫下他的手。
“哼!别把自己看得那么清高!脱下这衣冠楚楚的皮,你到底也是一个男人嘛!”
我回过头,冷而轻蔑地说了句:“总比你和有夫之妇搞好!”弟弟吃过这方面的亏!
“你!”被我戳了痛处,弟弟立刻对我龇牙咧嘴的。要不是有律师在场,我相信他定会扑上来和我扭打。
不再理会他,我走近床边,静静望着躺在上头的老父。老者的面容还算安详,但却奇怪地带着丝牵挂和不舍。我本能地认为是对弟弟的依恋。从小,老父疼他多太多了!
我转身面对律师,说道:“詹森先生,父亲走时有说过什么吗?”
听我这么问,弟弟立即凑过来。“哈。想来哥哥是对爸爸的那点财产动了凡心吧?不过,他可全都给了我哟!”说完,他幸灾乐祸地嘻嘻笑了起来。
我还是没理他,不关痛痒地看着律师。
律师尴尬地看了眼弟弟,握拳咳嗽了声以掩饰那抹歉意,然后才惋惜地说道:“老爷子是有留下遗嘱。他要我当你们都在时宣读。可这个……”
“那么开始吧。”我打断他的婆妈,不甚耐烦地说。
“……所有的动产和不动产都留给小儿子托玛斯,”律师抬起眼皮睨了我一眼,接着说:“而给大儿子你的,则是一只竹夫人和一只铁盒子。”说着,律师低下了头,似乎对我的境遇感到很不好意思。
我听见弟弟在笑。先是闷着声偷笑,然后索性放声大笑起来,非常肆无忌惮。
“哈哈哈,竹夫人和铁盒子。亲爱的哥哥,爸爸可真疼你呀,你就像他的彼得·潘!哈~~~~”
我只当耳旁风,已经习惯到麻木了。
“你知道那只铁盒子里装了什么?”弟弟似乎还不打算放弃,“我想哥哥你看过以后,一定会把鼻子气歪的。真想看呀!”
弟弟张狂的笑声我没有在意,反而在笑声底下我隐约听见轻微的嘤嘤啜泣声。
我四处看了下,只看到弟弟和律师两张令人厌烦的脸孔。
“亲爱的哥哥,多——保重啦!”见到我的动作,弟弟走过来,怜悯地曲肘搁到我肩上,以一种奇怪的神色说了句,然后,顶着个刚戴上的金质“皇冠”扬长而去。不一会儿,我籍口把律师也请了回家。于是,房里,就只剩我一个。
我看着老父,稍微感慨。我对老父没有任何企图。不求他的父爱,也不要他的钱财。说实话,我倒宁愿他什么都不要留给我的。当听到他留给我东西时,我很奇怪,而听到他留给我的是什么东西时,我就更加疑惑了。不过,现在似乎有别的事情要去解决。
刚才看老父,他的脸上有牵挂,而此刻看他,他的脸上已是无怨无悔一片安详。我眨了下眼睛,立刻自嘲着摇了摇头。是我多心了吧!
但那突然串起的微不可辨的哭泣声推翻了我的想法。我竖起耳朵,确认真是有人在哭后,毫不犹豫地开口问道:“是谁?”
声音突然中断。回应我的是一片静寂,以及自己轻微的呼吸声。
就在我又打算把这归为多心时,从老父床上的枕头底下钻出一个东西,使我的眼睛越瞠越大。这,太不可思议了!
这是什么?!
我推推眼镜,弯腰下去,看见那东西抬着头看我。眼睛红红的,刚才哭的是他吧。
可是,他是什么?
尽管我看到的是一个人,可世上会有这么小的人吗?小得可以包裹在我的掌心中。
他看了我半天,突然朝我奔来,我连忙直起身。中途,他被褶皱的被单绊倒,但他还是爬起来朝我跑。
“爸爸。”
我可以说当时是傻了眼的。从小到大,我还从未傻过眼!可现在有了。我怔怔看着他跑到床沿,抬高了头向我举起双手,又叫了一声“爸爸”。
那一刻,我确信他叫的是我。可我并不记得自己有和迷你女人有过过度接触,怎么会蹦出来这么一个一寸丁迷你儿子的?
“我想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的……爸爸。”我镇定地回答他,虽然最后两个字让我喉咙干涸到艰涩。
“不!你就是我爸爸。是爷爷告诉我的!”他的小脸上尽是坚信。
“爷爷?”我挑眉。突然感觉不祥。
“嗯……”他的眼睛又红了。“爷爷,他不理我了。”他走回我已死的老父身旁,用小手抚摸老父的脖子。“爷爷变得好冷好硬。真可怜……”
莫非那铁盒子……那时,我感觉到自己被赋予了一个非常可怕的责任!
“那只铁盒子,是你的?”我试探性的问道。纵使心中已有答案,却仍不忘作困兽之斗。
“嗯!不过平时我都睡在软软香香的被窝里头。”他回过头看我。
轰!我的脑袋炸了。老父要给我的并非是那铁盒子,而是铁盒子里的这个小人?!哦!上帝!如果这是梦的话,请赶快让我醒过来!
“爸爸?”
我绝望地呜咽一声。这,不是梦!
我把竹夫人和铁盒子都带回了家。因为打定了主意,除了葬礼,再也不打算涉足那片地域。
可是,我并不能把我和老父的联系都切断。至少,艰难事,随着小人,接踵而至。
我看着那和这高级公寓里的现代化冷硬家具格格不入的竹夫人,盘算着明天一早就把他当垃圾扔掉。
“不行!”
我头一低,看到小人正站在竹椅上对我说。他人虽小,中气倒是足!
“我已经决定了。”我摘下眼镜,揉了揉发酸的鼻梁骨。
“不行!爷爷一定会生气的!”他不停甩动双手,对我吼。可在我看来却是十分滑稽可笑,毫无可信之处。
“我不想再说第二遍。”我拉松领带,不耐烦地说。我不会去在乎一个死人的喜怒,更清楚自己的个性很一板一眼。不过,我倒挺喜欢自己的性格的。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他一跃而起,抓住我的裤管荡在空中,皱着张我快辨不清五官的小脸不住喊着。
我把领带扯下来扔到一边,弯腰拎起他的后领将他提到眼前。
“为什么坚持?对这种破东西!”
他眨着可怜又忿忿的眼睛瞪我。这一刻,我才看清,这一寸丁长着张很漂亮的脸蛋。如果不是太迷你,我倒不介意对男人下手……
“因为那是我的!”他非常非常坚定地说。
“哦?可我记得那是给我的。”我陈述。
“那是因为是我的,爷爷才给你。不然他都会给另一个……”他伸出双手捣住自己的嘴,巴巴瞅着我。
我一脸嫌恶,放他下来,冷冷说道:“既然你喜欢,那就留着吧。”一提起那个不成材的弟弟,我的心情转瞬直下,恶劣到极点。
“YEAH——!”
我不仅睨过去,看到他正开心地沙发上振臂欢呼,还快乐地蹦蹦跳跳。那时,我没发现到,自己的唇角,扬了起来。
那之后,我便放任他在我的屋子里进行探险活动,而自己,则坐到办公桌前,处理起白天因为匆忙结束会议而滞留下来的公务。
起先,我的耳朵还会接收到些许声响,比如锅子落地发出的哐啷声,玻璃撞击的丁冬声,或者是喊痛的咋呼,但渐渐的,由于太过专心于事,我对外界的感应能力降到了最低点。那一刻,我的生活依旧遵循着以往的步调走着,静谧而讲求效率,直到有一个力道在拉扯我的裤脚管。
“我饿了。”一个声音这样对我喊着,同时我还察觉到有重量降落到我拖鞋鞋面上,客观一点讲,是落在了我的脚背上。
我很本能得抬起脚跺了一下,不期然听到一声惊呼。那时我才幡然记起,还有小人这么一回事。我连忙放下笔,弯下腰朝桌子底下看去。
那三寸丁正跌坐在地上,对我吹着胡子瞪着眼睛。
“抱歉,一时失察。”我淡淡说着,把手摊开来放到地上。他马上跃起跳了上来,并且很用力地——几乎是用上了全身的力气,用脚蹬在我的掌心,似乎是对我不见诚意的道歉很不满意。直到觉得够了,他才站在我手中,任我坐起身子带他上来。
我将他放到桌上,然后靠入椅背和他相望。
“玩够了?”我呼出一口气,略有点无奈。他那种蹬法,手掌还真是有些疼。
“我饿了,还有,这种时候应该是我沐浴的时间。”他对我如此忽视他十分十分不悦,声声指控我的懈怠。
我瞥向闹钟,才发现时间已是九点半。我的生活一向围绕工作进行,日常作息都是如此。因此,我惯于晚上办公,然后用餐。办公时间的长短不一,意味着我的作息,非常不定,除了早上。
“知道了。我马上去准备晚餐。”我站起来。
“可我还想洗澡!”他一跃而起,又抓住我的衣摆吊在了我身上。
我怕他掉下去,只得将一只手托在他的身体下方。
“你可以先洗澡。”
“但是我的肚子好饿!我从未那么晚了还没进餐!”他松了手,索性让自己掉在我的手里。
“那你以后必须习惯。”
“我不要!!”
食指指肚在发痛。我作怒了。“我让你洗澡!但请你以后别再这么做,我不保证每次都会这么理智,让你安然呆在原地!”我的自制力虽好,但若有下次,我一定会甩他出去,即使那会危及他。
于是,我拿了一只大碗,装了热水放在餐桌上。
“请吧!”我放他下来,转身想去做晚餐,他却又有问题了。
“我才不要在这种冰冰凉的东西里洗澡了哩!”他在我背后吼道。
我忍耐着回过身,环起胸缓慢而冷漠地问:“那你想怎么样!”
他见我的脸色阴沉,瑟缩了下肩膀,“铁盒子里有我的私人浴缸……”他怯怯嗫嚅。
我瞪他一眼,便朝玄关走去。自放下那只铁盒子后,我一直未再移动过。
“在第二层!”
我听到他这样喊,便很挫败地低咒了声。干吗带他回来!我打开铁盒子后直接拉到第二层,拿出唯一一只看上去能够容下他体积的东西走回来。
他一看见自己的浴缸,就开心地到桌沿迎接。
当我注满热水后,我才有心去看那只迷你浴缸。蓝色琉璃,父亲对他还真是宠爱有加。
就在我再次打算转身去做晚餐时,瞥见他怩忸地站在浴缸边上,不入浴却一味巴巴看我。
“还有什么问题?”我揉揉太阳穴,皱起了眉头,“沐浴乳和洗发香波都给你准备好了,你还在等什么?”我都用高档的酒杯帮他装这种东西了,他还有什么不满的。说实话,老父亲都未曾得到过我这么无微不至的关照!
“嗯——”
那是很不好意思的支吾。我挑高眉梢,等着他说话。
“能不能请你转过身?”说着,他臊红了脸。
“……”我翻翻白眼,转了身,拿起不粘锅放到炉灶上。上帝!就算我想看,也不会选择他这个迷你得连这个那个都分辨不出来的三寸丁!
当油锅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时,我听到身后传来愉悦的哼歌声,轻声细语的,让我的心情也逐渐转好。或许,这样也不坏。
不过,当这个小鬼抱怨我做的东西不好吃时,我又开始后悔了。
“牛排太老,土司太焦,煎蛋太咸,沙拉太烂,只有……只有白开水正好!”他在我的桌上,像个古罗马贵族一样斜卧着吃东西,还嫌东嫌西的。
对他最后一句赞美,我可一点都不感到欣喜,只是一边抽烟一边喝酒,不时切一块被他抱怨的牛肉送进嘴里咀嚼,然后就是看公文。虽然不耐,但却不打算理会。
用完餐后,他对我说:“爸爸,你应该进家政学校学学怎样做菜。”他尽管不满意,可还是吃完了我做的东西,想来是饿极了。“我不确定下次还能将那种东西塞进嘴里。”
我没作反应,只是把碗筷放进洗碗机。
“爸爸,我的餐后甜点呢?”
我只当没听见。
“爸爸,我要吃冰激凌。”
我还是不理。
“爸爸,冰激凌!我习惯餐后吃冰激凌!”他锲而不舍的提醒着我。
“我这儿没有这种东西。”我坐下来面对他,喝着咖啡,“以后也不会有。”
奇怪的是,没有回应了。
我纳闷他怎么会沉得住气,便抬起眼皮,越过咖啡杯缘看过去。他站在桌上,瞪着我,委屈的大眼睛泪汪汪的,鼓鼓的腮帮子气呼呼的。
“冬天吃冰激凌对身体不好。”我说了一句,这话却把他眼里的泪引了下来。尽管我是打算忽略的,也知道不仔细看,那细小的脸上根本看不出有泪,但光线的折射还是刺痛着我的眼,提醒我那道泪水非假,也说明了,他似乎正受我欺侮。
“可我昨天还吃的,爷爷……”他用力吸吸鼻子,“爷爷都有帮我准备的,每天!”
说起老父,我心里流过淡淡惆怅。老父连死后都不让我安宁,留了如此这般的麻烦于我,到底为何呢?不过,我到底还是败下阵来了。“我知道了。”我轻轻呻吟,委实无奈。
冰激凌我是特地替他出门买的。虽然怨气丛生,但责任却像复仇女神盯上猎物一般,已是摆脱不掉了。
晚上睡觉时,我问他要睡哪里,因为我记得他说过,喜欢睡在暖烘烘的被窝里头。但他拒绝了我的床,只因他认为我的房间太过冷硬,没有人气。我也由着他,让他在客厅的沙发上,舒舒服服的睡在太阳灯下。
那一天,似乎就该这么过去了。半夜,嘤嘤的哭泣闹醒了我。
我开门出去,走到沙发边弯下腰来。
“是你在哭?”声音就是这儿发出来的。
他听见我的声音,回过头来。那张小脸上泪涕模糊,鼻头红得跟个驯鹿似的。
“爷爷……我想爷爷……呜——”
我叹息一声。刚才看他那么生龙活虎,让我一度以为他已不再伤心。看来,老父和他的感情,笃深啊!没来由的,我有点吃味。就不知是吃他的醋,亦或是吃老父的。
“我的房间虽然不符合你的条件,但被子还算暖和。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一起来。”我朝他伸出手。他倒是很爽快,脸一抹,抱起被子就朝我手里跳。
那晚,他在我枕边,结束了充满变数的一天。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帮三寸丁准备了早餐和午餐,就去了公司。虽说习惯了这种快节奏而忙碌的生活,但疲累还是免不去。
一回家,我朝第一个入眼的椅子躺下。等我意识到时,才发现是那张竹椅。昨天我都没能好好看它一眼,今天同样如此。意外的是,竹椅坐起来不似想象中那么硬冷,反倒很是舒服。它就像一个温暖的怀抱一样,其间,淡淡的青竹香似有若无地萦绕四周,渐渐驱散掉我眉宇间的褶皱。我闭起了眼。
等再度睁开眼睛时,我面对的是一个陌生的环境。一大片的花海,玫瑰郁金香百合风信子的,还有冲天驻扎的一株粗竹。知名不知名的美丽花儿,突兀的竹子,充斥满我的视野。
这是哪儿?我正疑惑着,听到了一段很古老的调子,在身后响起。我一转身,看见不远处有一个人背对我蹲着。我走过去,停在他身后。他没有注意到我,垂首逗弄脸下方的一朵黄色小花,一边哼曲一边嬉笑。
“请问……”
他惊讶扬起头,目露诧异的望着我。我见他要站起来,便退后一步,等再朝他看去时,已是他飞扑过来的笑脸……
“爸爸!”脸上一痛,我睁眼。一只小手正搭在我的眼皮上。我伸手把他提起来,看到他笑嘻嘻的叫着:“爸爸。”